近四十坪的房子里,客厅里挤几个穿著国中制服的男生而显得狭隘,尤其是被他们团团围住的那点范围,更是充满压迫感──
“喂,你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男生问道。
“你的脸好苍白,生病了吗?”另一个男生又问。
“喂,你听得到我们的声音吗?”
一长串的问题像传球似的在男生们之间转了一圈,但得到的只有沉默。
“她聋了吗?”一个男生提出疑问。
“笨,锡磊说她只是像哑巴,不是真的不会说话。”另一个男生抢著说明。
“那她为什么不理我们?”
“我看她真的很奇怪……”
一群七嘴八舌的男生围在元家的客厅,小声讨论起那个畏畏缩缩地靠在墙边,满脸苍白、惊慌的小女孩,带著好奇心愈靠愈近,想研究清楚她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古怪?!
听说这女孩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接触,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里,活像个自闭儿,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受到惊吓。
女孩双手握著玻璃杯,畏缩著瘦小的肩膀,低著头步步往后退,直到背抵著墙,才抬起一双满布惶恐的水眸,搜寻著这道人墙后,她唯一熟悉的那张脸……
“我只是出来倒杯水而已,我想回房去了,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过去?”
她无声地向那个男生求救,紧绷的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她的心、她的眼全都在大喊“救我”,渴望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帮助。
人墙后方,站著一个五官俊朗的少年,他沉着脸,冷眸淡漠,敏锐地察觉到那双水眸中的求助讯号,但他只是远远地看著她,什么也不做,冷冷地注视著她的惊慌无助……
又是这副天快要塌下来的表情!元锡磊在心底冷嗤著。
正因为她总是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孱弱模样,才让父母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对她呵护备至、百般宠爱,就怕她受到半点委屈。
元锡磊向来讨厌像她这种懦弱无用的胆小表,明明没啥好怕的事,她也常露出一脸戒慎恐惧的神情,仿佛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她魂不附体……
虽然父母说过,她是因为突然遭逢失去双亲的打击才会变得不爱说话,不敢接近陌生人,但他才不相信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会对亲生父母的死亡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她住进他家都快三年了,竟然还无法走出丧亲之痛,成天畏首畏尾又神经兮兮的,致使他对这个后来加入的家庭成员好感尽失,一点都不想接近她。
这几年来,就算他再怎么努力说服自己,也无法把她当作一家人看待,因为他实在无法对一只装模作样的可怜虫心生同情,甚至开始怀疑她根本只是想引起别人的怜悯而已。所以此时盯著她一脸孤立无援的表情,他一点出手相助的念头都没有,只想站得远远的,欣赏她脸上的惊恐,反正他知道同学们只是对她充满好奇,并不会真的伤害她。
瞧,少了父母在旁撑腰,这个可悲的小可怜居然连气都不敢吭上一声。
平时,只要她皱个眉头,父母都会十万火急的跑来安抚她,哄著她,但今天运气不好,他们都出门去了,她……只能靠自己了。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问了你半天,你一句话也不答,至少出个声嘛。”
“是啊,我们又没凶你,你干么怕成这样?”
“锡磊,她是不是……”一个男生回头朝元锡磊挤眉弄眼,比了个“秀逗”的动作,怀疑这女孩是不是真的脑袋不太正常。
元锡磊浅扬笑容,微微耸了下肩膀,不予置评。
其实只要他多说一句,同学们就会打消围著她、要她自我介绍的念头,但他却不想“多嘴”。
小表,你也该学著独立一点了吧,别凡事都想靠人帮忙,不想说话就开口叫他们让开啊!他暗忖著,等著看她的嘴巴能“紧”到什么时候。
真不晓得父母怎么会想收养这个胆小如鼠的小表?就算她是他们多年旧识的遗孤又如何?他就是看她不顺眼!
谁能料到,为了迎接这个“小鲍主”的到来,一向省吃俭用的父母居然还一度兴起要换间大房子的念头。后来是因为搬新家要考虑的事情比较多,才将这个计划暂时延后,反正两个孩子都还小,家里还有足够的房间,只要重新布置一下就好,等孩子们都大一点再找新房子也不迟。
但这下倒楣的可是元锡磊,因为父母希望他把原来的房间让给这个小他四岁的小女孩,好让她在比较舒适的空间里适应新环境,所以他只好搬到另一间空间较小的客房去住。从此以后,手长脚长的他便常常会在那个几乎被填满的小空间里撞上东西,连伸直手臂穿衣服都得小心翼翼,免得让自己吃痛。
包可笑的是,相较于她住进这个家以后,父母对她的嘘寒问暖,他反倒觉得自己才像个从外头捡回来养的孩子,不仅时常被冷落,还常被耳提面命地提醒要善待她、照顾她,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女圭女圭,禁不起半点推碰……
就这样,随著父母的“差别待遇”愈明显,元锡磊心里就愈无法平衡。现在,他愈来愈讨厌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了!真希望当初父母没有收养她,省得他见到她就烦。
尹若月求助无门的缩著脖子紧靠在墙边,心里愈慌,发白的嘴唇就闭得愈紧,虽然她知道这群人没有恶意,也不是坏人,但面对这些陌生的脸孔,她真的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暗自希望他们快点散开,别再这么围著她,靠她那么近……她真的好怕……好怕……
她握紧手里的杯子,潜伏在心底那股深沉的恐惧再度翻腾而起,吞噬她好不容易渐趋平静的心灵,仿佛要将她再度卷入黑暗的漩涡中……
她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开始不自觉的发抖,愈抖愈凶,蹲在墙边缩成一团……如遭雷击似的抽搐不停,双手紧握……
匡嚓──
因为使力过度,尹若月手中的玻璃杯应声碎裂,刺伤她泛白的双手。
她握住玻璃碎片的手像没有痛觉似的不曾松开,任透明的水和鲜红的血混流而下……
她闻到刺鼻的味道,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唤醒了她记忆中最邪恶残酷的魔鬼,她惊惶地瘫软跌坐在地上,咬住嘴唇,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回荡在四周的尖声惨叫。
她放声哭喊──却只敢喊在心里,而不是真的透过喉咙发出声音……她的心声嘶力竭,只企求在她以外的世界,有人能听到她的呼救……
“啊……”真正放声大叫的是那群顽皮的男生。他们一见她手里的鲜血和异常的反应,全都吓傻了眼,匆匆道了声歉后,纷纷急著鸟兽散,独留下元锡磊一个人处理善后。
元锡磊盯著眼前的混乱场面,也被她出乎意料的过度反应给吓了一跳,不过他仍是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镇定许多。
他迅速走过去拉起缩在墙边的尹若月,甩掉她手中还握著的大块玻璃碎片,再把她带到水龙头下冲掉手上沾染的血迹,然后赶紧拿出医药箱帮她止血、消毒。
好险几道伤口划得不深,仔细检查后也没残留任何玻璃碎片,他小心的上完药,轻压著伤口上的纱布,立刻著手包扎……
尹若月垂眼凝视那双轻捧住她的手,静静看著他指上每个俐落的动作……
罢才猛烈震荡的情绪,仿佛也跟著他临危不乱的处理程序逐渐安定下来,就像他手里包扎的是她的心一样。
再看著他带有几分冷漠的脸,她的内心却感到一阵熟悉的安全感。住进元家近三年,她对这个家庭里的每个成员都产生一股很深的信赖感,也都有著某种程度的了解,她深信著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是善良、不会伤害她的。就连眼前这个总是冷著一张脸,不曾对她笑过,也很少跟她说话的男生,她也知道他的心肠其实没有外表看起来的冷硬,就像现在……
她的目光偷偷地停留在他俊朗有神的脸上,流连忘返地欣赏著他举手投足间所散发的自信与冷静。真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像他一样什么都不怕,好像没有事情能难得倒他……
“很痛吗?”他注意到那双略带怯意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眼眶里还含著薄薄的泪水,所以直接开口问她。
她看著他,一秒、两秒……五秒……眨了下眼,摇摇头。
他目光一敛,收了收僵硬的下巴,觉得跟她说话,甚至是开口骂她,都是在浪费生命。
他完成包扎后,倏然放开她。
她收回小手,弯起僵硬的唇线,朝他点点头,表示道谢,但表情看起来还是不太自然。
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几乎截断了她与外界沟通的所有讯号,尤其是语言能力。如今她还在学习找回“自己”,并透过心理医师的辅导,一步步重建起她与别人正常沟通的管道。
实在忍不住了!元锡磊疾言厉色地吼她:“干么不用嘴巴说?你又不是哑巴!”
他看得出来她想表达的谢意,但看不惯她表达谢意的方式,仿佛那张嘴只是装饰品一样,明明有嘴,却不常说话;明明很安全,却常常自己吓自己……那副消沉的孬样真是教他见了就不爽,偏偏父母就吃她这一套,对她呵护得不得了。
“……谢……”被他这么一凶,她紧张地张了张嘴,像牙牙学语的小孩,好不容易才发出这个字音,又立刻缩起脖子,像个做错事怕人责骂的孩子。
到目前为止,她稍微能正常对话的,好像只有收养她的元振东夫妇和医院、学校里的特定几个人,因为他们总是很有耐性的陪伴著她,不厌其烦和她说话,鼓励她尽量开口表达自己,找回一点自信心。
“呵。”他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心里觉得眼前这一幕既好笑又荒唐。
她现在算是在表现她的“诚意”吗?照他看来,随便去幼幼班里拉一个小朋友来,话都说得比她好。
他忿然关上收拾好的医药箱,快步离去,受不了再继续面对她的一分一秒,索性还是跟她保持距离,眼不见为净的好。
☆
当晚,元振东与妻子方玉燕返家后,虽然尹若月一个字也不愿透露手上的伤由何而来,但元锡磊倒是很有骨气的向父母主动承认一切,并且毫无意外地挨了一顿罚,不仅在客厅里跪了一整夜,还得写足一篇超过千字的悔过书,外加禁足三个月,拿不到半毛零用钱。
以元锡磊的文笔,上千字的悔过书算什么,他甚至还多送了几百个字,将那篇悔过书写得洋洋洒洒、感人肺腑,但是……文章写得好又能代表什么?
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青少年而言,再多的责罚都压不住血气方刚的叛逆与傲气。元锡磊非但没有改变过对尹若月的观感,反而释出更多的反弹情绪,导致亲子关系愈来愈紧绷,家里的气氛也愈弄愈僵……到最后,他甚至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和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也不想继续待在这个总是被忽视的家庭里──
吧脆把这个“甜蜜的家”全部让给你们好了!
抱持著这个赌气的想法,元锡磊在他即将从国中毕业的那年,向父母提出想出国念书的要求。
而元振东夫妇在商量过后,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且为此放弃原定的购屋计划,搬出存了几十年的积蓄,还向银行贷款了一笔钱,帮儿子完成愿望。
然而这年不过十五岁的元锡磊,却还不能体会父母对他的用心,只知道他终于可以摆月兑他看不惯的一切,飞向自己选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