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七巧的伤势痊愈迅速,不到五日便能下床。
这一半归功于常如毓给的疗伤对药,一半绝对是因为心上人一直待在身边——虽然他并非为了照顾她而留下。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又狂又急,连下五天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或许是因为天候骤变的缘故,常如毓的外祖父病倒了。
无法在众人面前现身的常如毓,趁夜探视过外祖父的病情,发现情况比想像中更糟,老人家早已病入膏肓,就算服下自己以无数珍稀药材炼制的大还丹,也只是能减轻病痛折磨、多延几日寿命罢了。
所以,他临时决定暂留几日,为老人家送终。
正在房内赶工纳鞋的安七巧,一听见门口传来动静,立刻放下针线活来到前厅,看着“自己”推门而入。
“真是像透了——”
门一落锁,便见乔装成她的常如毓,倏然从和她齐高的个头,恢复成她得仰望的高度,简直像在变戏法,不管看了几次都令她佩服不已,也难怪这些天他扮成她的模样“回家”几趟,都没被人识破。
“有没有酒?”
常如毓拂去肩上落雪,撕下面具,说着便往内室走。
“有。”她立刻指往厨房方向,笑道:“钱大娘教我酿了坛梅酒,甜美芬芳,外头喝不到的,还有王大哥送的鹿肉,下酒刚刚好,你回房坐着,我马上送去。”
安七巧语调轻快,脸上还挂着甜美笑容,比外头的冬阳还更努力散发让人温暖、舒畅的光芒。
但是常如毓没回头,自然也见不到她为了想让他心情开朗,极力摆出的笑脸。
不过,安七巧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放弃让他开心的念头。
好酒、好菜上桌后,不请自留的她端了把椅子坐在常如毓面前,两手往脸皮上一扯,弄出足以让人喷笑的鬼脸。
可常如毓不是普通人,仅只在酒杯凑唇时顿了顿,随即一口饮尽,唇角连些微上扬都没有。
“这样也不笑?”
她这个鬼脸可是“逗”遍天下无敌手,连相思那个冰山美人都曾忍俊不禁,笑到喷饭,没道理用在她哥身上就失效吧?
安七巧搓搓手,再来!
这回她极尽般怪之能事,挤眉弄眼不够,干脆现学现卖,用他教的易容术把自己变成城里那位粗眉大眼、脸上还有颗三八痣的刘媒婆,用这副模样扮鬼脸,白天看了会让人笑死、晚上看了肯定把人吓死!
终于,常如毓脸上的冰寒融了一角,嘴角抖了抖,真被她逗笑了。
好美呀……
望着他露出难得的迷人笑容,安七巧看得心儿怦怦跳,觉得自己扮丑真是值得。
“学得不错。”
常如毓淡然一笑,伸手沿着她脸皮和面具的接合处轻抚。虽然手法还有些粗糙,不过以新手而言,的确做得不错,不枉他这些天的教导。
如此近望着他魅惑人心的容颜,已让她芳心大乱,再被他恍若鉴赏珍玩似的专注目光凝视着、指月复轻柔抚触着,她面具下的芙颊早已飞红,一股臊是由脚底一路窜上,连掌心都在冒汗……
“叩叩叩!”
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安七巧不禁在心里暗恼那不识趣的人。
嗳,虽然放纵心里那头小鹿乱撞可能对身子不太好,可是能让心上人儿那么瞧着、抚着,是她梦中才有的好远,难得成真,她巴不得能再温存久些,偏偏那么快被打断。
“我去看看。”安七巧有些不舍地撕下面具。
“等等。”
安七巧不解他为何突然拉住自己手腕,下一瞬,却见他的脸孔在眼前放大,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息。
她原本只是微微泛红的双颊倏地胀红,整个人僵若木头,只怕一动便贴上他的身、亲上他的嘴,紧张得连气息都不自觉地屏住。
吧么忽然靠那么近?
难道,成了仙的爹娘瞧她可怜,让他突然被鬼遮眼,将乌鸦看成凤凰,所以一时冲动想亲亲她?
不成!扁只是想想,自己就快昏了……
“有片残胶没撕下。”常如毓伸手抹了她额间一下,眼中闪动几不可测的灿光。
残、残胶?
“再不吸气,你真会断气。”
安七巧羞窘不已,见他终于直起身,那张俊逸脸庞不再如此贴近,才连忙喘了口大气,藉着前去应门避开这尴尬。
“七巧,我钓了条鱼要送你!”
门一开,憨厚老实的邻居王大柱正对着她笑,还不忘拎高手中的大鱼让她瞧个清楚。
“哇,好大一条!”七巧笑嘻嘻地戳了下鱼头。“王大哥,多谢你的好意,钓这条鱼肯定费了你不少时间,还是拿回去让王大娘加菜,我一个人随便吃吃就行。”
“放心吧!我今天手气不错,钓了五条、卖了三条,家里那条比这还大上一倍,够吃了,这是我专程留给你的。”
“那怎么好意思?”
“这没什么,甭跟我客气,上回你不也送了自种的白菜给我?”王大柱将绑鱼的稻草梗塞进她手中。“鱼鳞的内脏我都处理好了,趁新鲜煮来吃。”
“那就谢了。”
她一向不擅拒绝,何况如毓爱吃鱼,偏又不能让两个“安七巧”同时出现村中,让她想去买鲜鱼都不成,如今有现成的送上门,她当然是乐意之至。
“对了,我记得王大娘爱吃醋姜,我腌了些,再放个两日就能吃了,你等等,我拿些让你带回去。”
“不用了。”
“嗳,你和王大娘向来把我当自家人一般照顾,有好吃的总不忘留我一份,没道理连我想尽点小小心意都不让吧?”安七巧笑着拍拍他肩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她巧笑倩兮的娇模样,让原本就偷偷中意她的王大柱看傻了,再被佳人一碰,人都傻了。
他模模肩膀,笑得傻乎乎,原本没有勇气说出的心里话,忽然也有了冲动月兑口而出。
把对方当好兄弟看待的安七巧,不知人家心里的千回百转,挂着她那足以融雪的温暖笑容回到他面前。
“记得,再放个一、两日再吃。”她将一小鞭醋姜递给他。
“多谢。”
王大柱收下醋姜,黝黑的脸庞浮上淡淡红彩。
“呃,七巧,我有些话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说了怕你不高兴,不说我憋在心里头又难受。”
“那就说啊!”性情直率的她也没多想。“我是真把你当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真要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也尽避说,我绝不变脸。”
“不不不,你很好,很顺眼、顺眼极了!”
王大柱光说这几句话就快咬到舌头,不过,说些甜言蜜语好像也没原先想的那么难。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人长得好看、心地善良、待人更是和气,我和我娘都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你们,你和大娘都是大好人。”她微笑应答。
虽然被捧得心花怒放,可是安七巧此刻只想快些回到心上人身边,又不好催促,自然没注意到王大柱爱慕的眼神,更听不出他的示爱。
“真的,你也喜欢我们?”王大柱这下更是勇气百倍。“七巧,那你愿不愿意——”
安七巧正听着,却见王大柱忽然瞠目结舌地瞪向她后头,仿佛见了鬼。
“七巧。”
她正要回头看个究竟,先是一声轻唤让她筋骨一软,随之而来宛如蛇般环住她腰间的手臂,让她霎时凝住呼息。
是梦吗?
安七巧知道搂着她的除了常如毓,不可能再有别人。
可是……这些年他对她一直十分疏离,不曾如此亲近,何况还有外人在场,他怎可能对她如此亲密……
王大柱先回过神,想不透她明明孤家寡人一个,怎么会突然有个男人从内室冒出来?
话说回来,隔壁的相思姑娘,已经是村里、城里公认的第一美人,这男人竟比她美上数倍!
瞧那柳叶眉、桃花眼、红樱唇、微泛红晕的粉腮,加上披散腰间的长发,活月兑月兑是个绝色美人,所以自己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位姑娘,直到发现那人穿着交领大袖的宽袍衫,占有欲十足地搂住安七巧,才惊觉对方竟是名男子。
“七巧……他是?”
王大柱有些不是滋味地盯着常如毓,巴不得将那两条搂抱心上人的贼手砍下!
安七巧可被问住了。“他……呃,他是……”
“我姓常,是七巧的未婚夫。”
常如毓一开口,不只王大柱瞪大一双眼,连安七巧都圆瞠杏目。
“你是——”
常如毓忽然勾唇一笑,朝王大柱伸出手。“你一定是七巧常挂在口中的王大哥吧?幸会。”
“呃,彼此、彼此。”
王大柱尴尬地和他握手,目光立刻飘向安七巧,像是在向她确认对方所言是真是假。
“我和他是指月复为婚,两家原本失联已久,前些日子才连络上。”虽不明白他用意为何,安七巧仍旧硬着头皮编谎。“对了,王大哥,你刚刚问我愿不愿意什么?”
还能说什么?人家都名花有主了……
“呃,我原本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明日和我去钓鱼,既然有客,那就改天吧!”王大柱勉强挤出一抹笑。“常兄,七巧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你可得好好待她。”
常如毓微笑颔首,俊逸中带着几分令人敬畏的气息,王大柱不禁感慨自己若是女子,肯定也会中意这人中之龙,输给如此出众的情敌,他也没什么好不甘心了。
“你喜欢他?”
送走了王大柱,安七巧刚把门闩上,就被常如毓由后抱住,贴在她耳旁轻问,那带着甜甜酒香的温热气息轻拂过来,立即染红了她的耳根。
虽然爱极了此刻被他紧抱的温暖,可是从方才到此刻都不像他平日的行径,她非但没有心愿得偿的喜悦,反而为他忧心。
“你怎么了?”她看着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没胆转过身。“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
“你还没回答我。”常如毓将下巴靠在她发顶轻轻磨蹭,语调宛如鬼魅般轻飘。“你喜欢刚才那个男人,想嫁他为妻?”
“嫁——才没有!”她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噎死。“我对王大哥是兄长般的喜欢,一点男女之情也没有,人家也只是把我当成妹——”
“他刚才想向你求婚。”
“求婚?!”安七巧诧异地转身,一脸无法置信。“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他——”
“心动了?”
“才不是!”她急忙解释。“我是吓了一跳!要真是那样,我得早点和王大哥说清楚,我对他只有兄妹之情,绝不可能嫁给他——”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爱的人是——”
你。
险些月兑口而出的最后一个字,她硬是吞了回去。
“你爱的人是谁?”
安七巧没想到他向来懒得理会她心里事,这回却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诡异地将她困在门板与他之间,两人近得她用力吸气便要贴上他胸膛,害她只敢小口吐息。
“我知道,你爱的人是谁。”
“什么?”她狐疑地盯着他。
“我。”
他一出口,远比晴天巨雷还惊人。
安七巧蓦地心头一震,粉脸飞红,飘移的目光当下不晓得该定在哪里才好。
“不是吗?”常如毓长睫低垂,看来有些失望。“难不成你讨厌我?”
“不是的,我爱你——”
嗳!还是被套出来了……
她终归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平日性子再豪迈爽直,说出这种羞人的话,还是教她面红耳赤,浑身像快着火似地热烫起来。
“刚刚的话你听过就算了,别放在心上,我很有自知之明,对你没任何奢望。”
她尴尬笑着,就怕他听了不高兴。
“没奢望……”
常如毓卷着她柔细的发,像在心里琢磨些什么,安七巧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要不是上知他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她真怀疑他是喝醉了,才会突然变得多话又缠人。
“人怎可能没奢望……”
常如毓伸指轻点她红唇,再顺着下颔、颈项,一路滑到胸口,不偏不倚地点中当年他一剑刺穿的伤处。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不就是希望得到我的感情?”
他将手往右移,覆掌在她心上,比黑夜还深的眸光盯住她。
“倘若我说,无论你付出再多,我也不可能对你动心呢?”他勾起一抹优美笑弧。“即使付出性命也得不到我的爱,你还要继续留在这儿,为我照顾家人?当真毫无怨尤?”
安七巧望着他,不犹豫地点头。
“因为你快乐,我也会跟着开心,能帮你分担任何事,都让我觉得活得有意义,所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就算因此送命也是心甘情愿,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报答,更不希望你因为怜悯崦假意说爱。”
“嗯,心跳没加快。”常如毓像是十分满意地扬唇,这才移开覆在她胸口的大掌。“看来你的确没扯谎。”
深埋心底的秘密说开了,安七巧忽然觉得轻松许多,而且此刻的他虽然古怪,却也可亲许多,让她不由自主想把心里满溢的情意一口气全说出来。
“是这一剑让我发现,原来自己那么喜欢你,喜欢到纵使因你而死也无怨。无论是温柔体贴的‘如玉姊姊’,还是冷酷的‘如毓哥哥’,对我而言都一样,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最喜欢、最不想失去的人……”
安七巧将自己的手覆上心口,仿佛还能感受到他余留的掌温,红着脸,说出更大胆的心里话。
“因为有你,我才能熬过怪老头和哑婆的折磨,重获自由,也是你买下这间屋子,千里迢迢送我过来,让我能和外公、相思作伴,不再一个人孤零零,无论怎么想,你对我真的一点也不坏。即使无缘成夫妻,做朋友也不赖,我只想当你累了、倦了,随时都能休憩的地方,能逗你笑、让你开心,我也觉得愉快,所以你不爱我没关系,让我爱你、关心你就好,我——”
忽然间,天摇地晃,安七巧说着,却晕陶陶地仿佛饮下了一大坛美酒,一阵热潮急速涌过全身,须臾之后,她才意会过来发生何事。
一个吻,让她所有未竟的话语烟消云散。
她诧异抬眸,神魂瞬间被吸入那双恍若漾着薄雾轻烟般,紧紧瞅住自己的黑眸。
常如毓一双修长手臂紧箍着她,像最牢固的陷阱,而她是自愿深陷其中的小兔,不反抗、不挣扎,甚至欣喜着自己竟也有成为猎物的资格。
他的吻轻柔而缠绵,细细密密地吮弄着她唇间的柔软,淡淡的酒香缓缓飘散在她鼻息之间,醺得她神魂欲醉、全身发烫,只能无力地倚靠在他怀里,任由他予取予求……
蓦地,安七巧察觉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就在同时,常如毓忽然双眼一闭、全身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