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肤色黝黑的大个儿,还是京城里威名赫赫的威武大将军之子,抱着一个少女飞奔过南市的画面,让许多来来往往的民众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海震可管不了那么多,只知道自己害于曦存受伤了,而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到她有任何病痛。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染了风寒,他翻墙瞧见她那惨白的虚弱模样,让他心里难受到恨不得代替她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他从家里的库房搬了一堆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等等灵丹妙药给她补,也不管药不对症,结果是于掌柜吓到,连忙登门将如此贵重的礼物退回。
不过他也因此死命赖在明月酒肆一整晚,连睡也要睡在她房门外,说要看到她病好才肯离去。等她终于能起床了,他却病了三天三夜,却不以为苦。
小时候尚且如此,而今却是他亲手害她受伤,那悔恨的感觉更是加倍,一路上尽是板着个脸,而于曦存也只是静静的让他抱着,不发一语。
这该是第一次,两人有这么亲近的接触,她才发现这只黑熊坚实的臂弯原来这么温暖,被他抱着,有一种空前的安全感,让她很是依恋。然而这种带着微甜的感受,却又掺杂着羞涩,让她心中酸甜交杂,十分矛盾。
由于没有娘亲,于曦存对男女之防也只是从书上或是他人口中知道个大概,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两人现在的动作已经太逾矩、太亲密了。
这感觉对于初识情滋味的两个小雏儿而言,太过特别,也太过写意,谁都没有说破,只让这交错着心动滋味的含混气息,淡淡地弥漫在彼此之间。
待海震抱着于曦存翻墙回到于家后院,将她抱回房里,安放到椅子上,这份暧昧的沉默终是要被戳破。
“你的伤药呢?”他拧着眉问。
于曦存瞧他慎重至此,心中觉得好笑,却也有些甜滋滋的。既然他都问了,她也乐得享受被将军之子服侍的感觉,开口指挥着他取药包扎。
或许海震平常练武伤得多了,更或许他不希望她纤白无瑕的皮肤上落下疤痕,包扎上药的动作很熟练也很小心。半刻,他终于包扎好了,房间里却有种静悄悄的尴尬。
“对了,我不是说要让你喝酒吗?方才那瓶被你砸了,我再去取一瓶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砸酒的原因?不过是好面子嘛!她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而他后来见她受伤的紧张反应,也让她懒得和他计较,还是达到她的目的要紧。
海震原想阻止她,但她话说完便走出房门。当他胡思乱想着这小酒虫不知又会搬出什么恐怖的东西来荼毒他时,她已然转回。
“请用。”她亲手替他斟了一杯,“保证和以前不同。”
“是吗?”他先感受到的,还是那股直扑而来的清香,不呛不辣,就是一股浓到化不开的芳馥。这小泵娘虽然老是酿出怪味道,但每回的香味却都很唬人,所以他犹豫片刻,才举杯就口。
“好酒!”海震眼睛一亮,“这真是你自己酿的?”
“当然,你可别小看我,我说过要酿出让你觉得好喝的酒。”果然,她终于成功了,心里很是欣喜。
海震又慢慢的啜了好几口,感受这酒甜美微酸,却又厚重香醇的口感,一种美妙的畅快感由喉咙深处往下漫入月复中、往上窜出鼻尖,令他不由得闭眼回味再三。
看着他享受的表情,于曦存已经得到最好的响应,忍不住苞着弯起嘴角。
“这酒的灵感全来自于你。”她解释起酿酒的由来,“你记不记得当年我酿出第一次没有被你吐掉的果子酒?你说搭上桑葚更好喝,所以我试着加入桑葚重新再酿,稍微调整了一下配方,让酒味不那么酸涩,花了整整三年,就成了现在的味道了。”
“所以,这就是你这几年没有再拿酒来让我试的原因?”海震有些讶异。
“没错!好酒,一种就够了。”她可是对这样的成果非常满意。
“我都不知道你酿酒的手艺已经这么厉害了!”他确实讶异于她的进步,在他的印象中,她还是那个绑着丫髻,拿着比人还高的钉耙在晒谷子的小女娃呢!
“何止!我会的可不只是酿酒。”她又站起身,“你等我一会儿。”
这回她花的时间比较久,海震把一壶酒喝得都快见底了——而且还是极为珍惜的一点一点慢慢品尝,她才端着一个托盘,姗姗来迟。
“这里有几道小菜,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看。”
托盘上有一道蒸豆腐,豆腐切得极薄,片片之中还夹着不知什么馅料,上头衬着绿色的蒜苗和红色的椒丝;一道凉拌鸭掌,里头酱汁的咸香酸辣味混合一气,却又各自独立可闻,配着口感极佳的黄瓜与萝卜;还有一道……该说是一碗,清澈如水的清汤,里头什么料都没有。
海震原就肚子饿,看到这几道精致的小菜,举箸便一扫而空,而喝下那碗清汤时,更是惊为天人,不敢相信这如水一般的汤,竟有如此浓重鲜美的香味。
将军府里的厨子也是名家出身,他自小大鱼大肉吃多了,是不是功夫菜他一试便知,而于曦存露的这一手,很显然已远远超出一般厨子的手艺了。
“好吃吗?”虽然知道他吃得很满意,她还是想知道他的评语。
“还可以……”海震不想让她太得意,但一对上她了然的目光,不禁为自己这点小心思有点讪然。“好吧,我承认很好吃,行了吧?你不是只想酿出最好喝的酒,去煮菜干么呢?”
“烹饪可也是经营酒肆不能少的手艺。我若要接下我爹这门生意,当然什么都要会。”她对自己的要求,可不像他那么轻忽,想学的就学,不想学的就扔一边。该会的,她全都要会!
“你一个姑娘家要经营酒肆?”海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不行吗?你做得到的,我一样做得到。”听出他口气里的一丝不以为然,于曦存可不依了。
“笨蛋!你手无缚鸡之力,能够像我一样扛起千斤鼎、力拔百年树吗?”摇着头,海震根本不以为她一个弱女子可以应付酒肆那么复杂的环境。
“我不必这么孔武有力,反正有你呀!”她话锋一转,纤手突然指向他。
“……你是什么意思?”海震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其他原因,黝黑的脸居然浮起一层暗红。
于曦存吃吃地偷笑,举起包扎好的手,故作可怜地道:“你不会保护我吗?”
“这……当然会!可是,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她那表情令海震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毫不犹豫便许下承诺。何况在他的心里,她的地位很特殊,保护她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只是他仍有顾忌。
“就算你不在,有人欺负我,你事后总会替我报仇的吧?”
“废话!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光想到那个画面,海震的浓眉就拧了起来。
“那不就得了。有你这人靠山,我还伯什么?”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中虽有着笑意,却很是温柔,目光流转中有着超乎她这年纪的女人味,让海震瞬间不禁有些恍惚。
“大黑熊,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不管到老到死,你要永远保护我喔!”
海震撂下一句话便从书院逃了课,幸而同学们替他掩饰,说他肚子疼也就敷衍过去,没有酿成轩然大波。
然而他与于曦存的交情,却成了学堂里众人调侃的话题,这令脸皮薄的海震很不能忍受,不断解释她只是将军府隔壁酒肆掌柜的女儿,是拿新酒让他试。
可是这样的原因如何能说服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他的理由,只被当作欲盖弥彰。
海震对他们简直无计可施,总不能一拳一个打到他们不敢笑他为止。情急之下,他月兑口而出欲请所有人至明月酒肆,享用于曦存新酿的美酒,以正谣言。
此话一出,有吃有喝又有热闹可看,一群人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于是趁著书院放假,一群人便相约来到明月酒肆。
这十余人不是官员之子,就是名门之后,于掌柜自然得小心伺候。然而明月酒肆原本就不是什么大酒楼,只是一个让文人雅士相约小酌、聊些风花雪月的地方,东西虽精致好吃,酒也香醇够味,就是地方小了点。
东拼西凑的,好不容易挪出一个空间容纳这群纨绔子弟,可是这回他们是来找于曦存的,在他们的坚持下,于掌柜只得唤出女儿招待客人。
“你们要喝新酿好的酒?”于曦存微微拢起秀眉,目光望向沉默不语的海震。
“是啊是啊!海震打死不承认你们俩有情愫,只说是你酿酒给他喝,为了证明真是如此,我们特地来喝新酒啊!”
于曦存懂了,不悦地瞪了海震一眼。她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没想到这大嘴巴的黑熊居然到处去说,真是气煞人也。
“真的只是来喝新酒?”她话中有话。
“对。”海震终于开口了,他只想赶快喝完赶快走人了事,此后自己便不必再被取笑。
瞧这家伙简直不把她酿的酒当一回事,似乎是什么人都能喝,一点也不特别,于曦存为之气结,脚一跺,回厨房取酒去。
一群公子哥儿难得相聚饮酒作乐,便高声谈笑起来,也没发现这种行为破坏了明月酒肆里的幽静,引得旁人皱眉侧目。不过他们一个个都无法无天惯了,哪里会管别人怎么想,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于掌柜也只能苦笑着向各桌赔不是,一向以清雅悠逸气息为上的明月酒肆,突然来了数个这样的主儿,没一个他得罪得起,除了忍又能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于曦存拿了几壶酒来了,她送上酒和杯子后就想离开,却被某个大官之子唤住。
“小娘子,不替爷儿们斟酒吗?”言语里尽是轻浮。既然海震不承认与这小娘子之间的暧昧,他们和她调调笑也不过份。
于曦存听了只是皱眉,并没有动作。即使她只有十五岁,也知道这样的话不是对正经姑娘家说的。
“我们酒肆是不替客人斟酒的!”她本能地拒绝。“你们看,大家都是自斟自酒……”
“他们是什么东西,也拿来和我们爷儿比?”另一个人也不高兴了。“教你斟就斟!怎么?开娼馆的还怕人嫖啊——”
他这只是一个比喻,却让于曦存听明白了他们的调戏。另一旁海震也觉得他们已玩得太过火了,正要出言喝止,却让隔壁桌的几名客人抢了话头。
“这几位公子言语似乎略嫌粗俗了。”那一桌都是读书人,早看这群嚣张的公子哥儿不顺眼,文人的风骨让他们纵使不明白对方的底细,也忍不住出口相激。
“明月酒肆是风雅之地,不是你们心中的青楼酒坊,请诸位自重!”
“你又是什么玩意儿?敢这样和爷儿我说话?”某个学生拔身而起,冲到隔壁桌用力一敲,酒水洒了一桌。
“我不过是发出不平之鸣罢了。瞧你们把酒肆当青楼,大声调笑不说,还调戏于掌柜的女儿,不管你们是什么身份,都太过份了!”那人指证历历。
这番话引起其他食客的响应,附和声此起彼落,大大下了海震那桌公子哥儿们的面子。
此时两方冲突一触即发,怎知又有个不知好歹的学生跳出来火上加油。
“咦,他们喝的酒,和我们桌上的酒香味没什么不同啊?”
此话一出,一桌人全数哗然,连海震也微微揽眉。一名学生为表英勇,大力地将酒瓶摔到地上。
“小娘子,你是瞧不起我们吗?竟敢拿平民喝的酒给我们?”
“你们只说要新酿的酒,我还特地替你们开了瓮新酒,何必要摔呢?”于曦存气得小脸涨得通红,摔她的酒比直接打她还可恨。“何况这酒是本店最著名的五花酿,连海震的父亲威武大将军也是喝这酒的,哪里是瞧不起你们?”
提到威武大将军,众人都有些退却,不过人多势众,海震又没说话,他们意气一来,便想闹事。
“没什么好说的!你小娘子给我们磕头认错,再陪咱们爷儿喝一杯,我们就原谅你!”学生们还是没放弃要吃于曦存的豆腐。
“仗势欺人、仗势欺人,你们这群纨绔子弟,除了仗势欺人还会什么?”一旁的酒客们全都受不了了,直身而起。
某个官员之子激不得,一拳挥了过去,将其中一名酒客打倒在地,导火线一点燃,两方人马就这么打了起来,但海震那桌因为人多、平常又有在练武,转眼便把几名文人酒客揍倒在地,直到飞起的杯盘差点砸到站太近的于曦存时,海震才大吼一声——
“全都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