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暂时打退了来敌,但敌人并未退却,而是成包围之势紧盯着牧场,令牧场里的人无一刻能放松。
武聿擎肩头中了一箭,被牧场的人救了回去,但他却无心治疗自己的伤势,一心只想着落入山崖的妻子与小孟子。
当他醒来之后,知道只有自己被救了回来,整个人几乎陷入疯狂,在牧场里大吼大叫、大哭大闹着,口中凄厉地喊着妻子的名字,身上的箭伤渗出血来也顾不得,令所有人闻之心酸。
直到老成持重的秦阅在当时硬着头皮劝谏,告诉武聿擎眼下牧场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他才慢慢地冷静下来。不过他并未放弃搜索营救妻子与小孟子,只要一天不见到屍体,他就抱着一丝希望。
每日、每日,武聿擎都站在牧场的了望台上,指挥抵御着敌人的零星攻击,由于牧场位置正位于关外进入京城的要道上,若敌人能攻下此地,无异于在朝廷的要害上插了一根针,其后只剩下边关防军这最后一道防线,京城岌岌可危。为此,他不敢大意,却也疲惫不堪。
不管是保卫牧场,或者是保卫国家,他都当成自己的责任!
一边忙着战事,另一边,他还担忧着妻子与随从,派属下秘密地在万马谷搜寻下落不明的他们,蜡烛两头烧,都快教他心力交瘁了。只是男人坚毅的意志力让他撑着,如今两边都少不了他,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倒。
“场主!你休息一下吧?”
今日已是马车坠谷的第十五天,秦阅担忧的看着武聿擎略显苍白的脸,旁边一干属下们也关心地劝说着。
这几日身与心的劳累,令场主的箭伤几乎没有好多少,伤口甚至还有恶化的倾向,足见他几乎不在意自己的伤势。这显然是因为少女乃女乃生死未卜,造成他觉得日子了无生趣,不在乎自己性命的心态。
“我无所谓。”他冷冷地打断秦阅等人的话。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关怀与安慰,他要的是消息,不管是好消息或是坏消息。“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启禀场主,敌人的行动还是一样,会在寅夜或清晨派人来偷袭,最近一次是前天。”秦阅沉吟了一下,“不过最近他们似乎有聚集的迹象,炊事时的灶火突然变多了……”
“竟然如此”武聿擎眉头一皱。难道对方在集中兵力要猛攻了?
若是对方愿意与武聿擎正面硬撼,他豁出性命都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因为杀妻之仇不共戴天——即使他很不希望相信她已经死了。
然而他身为牧场场主,除了要顾及牧场的存亡,更要在乎弟兄们的生命。
或许……该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议事的屋内一阵寂静,武聿擎凝重的表情,似乎让清冷的屋内都快要结上一层霜。这时候管事在外头请求入内,语气似乎很是急迫。
秦阅在武聿擎的示意下开了门,管事一进门,表情相当难看,欲言又止地说:“场主,万马谷搜救的弟兄们……找到一些夫人的东西……”
“什么?有初真的消息了吗?”武聿擎拍案站起,比起方才谈论战况时,情绪明显变得激动许多。
“不是有夫人的消息,而是弟兄们找到这个……”管事呈上手中的东西。
武聿擎死死盯着管事的手,却迟迟不敢接过。那是一大块布,是和初真穿着的裙子花色相同的布料。可怕的是,这块布上,沾着一滴滴已然变为深棕色的血迹,十分怵目惊心。
几乎是抖着手,他才能强迫自己接过那块布。然而这块布彷佛比铁石还沉重,一拿到手里,他几乎就崩溃了。
在万马谷下是一条急流,当初派人搜索只找到一些马车的残骸,其他的东西,包含马儿都被冲走不见踪影,初真与小孟子自然凶多吉少。
何况,她还怀着身孕,这片带着血迹的裙摆,代表着什么?
武聿擎不敢去想,但事实却赤果果地呈现在他面前,让他无法逃避。
原本他还为一个即将来临的新生命而欣喜,然而一场战火、一支利箭却改变了这一切,这究竟应该怪谁?
是该怪外头那群可恶的敌人?还是要怪优柔寡断,怕她身体不适,不敢催促她启程的他?
两者都很该死啊!
紧握着的拳中,染血的布料更加刺眼,武聿擎索性闭上眼,但表情却是极端的痛苦,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却又被他硬生生吞下,肩上的箭伤隐隐作痛,却怎么也比不过他的心痛。
他强自忍耐的模样,看在其他人眼中,都是担心害怕,怕性烈的场主会在情绪失控之下,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然而武聿擎深吸了口气,眼睛一睁开时,却是如古井般的幽深沉凝,隐隐透出杀伐之气。
“召集所有弟兄们,我有话要说!”
这一次,不惜赔上他所有的一切,他也要做个了断了。
“……此役之后,武家牧场恐怕难存,天下第一牧场的称号必然成为过去,这不只是国仇,更是家恨。我武聿擎无法保全我的家园和亲人,至少也要尽全力扞卫我的国家,所以即使敌人再强大,我也不能走。
“不过这是我个人做的决定,此战是九死一生,没必要搭上所有弟兄的命。除了我武家一系的上上下下必须留下,其余的弟兄,你们都各有自己的家庭,可以选择离去,南下入关必能逃过敌人的追击!”
召集了所有人,说了一番恳切慎重的话,武聿擎让牧场里的弟兄们自己选择走或留。除了武家一系的自家人,有必要守护牧场因为这是他的家园外,其他人没必要为武家牧场牺牲,他不能让自己的决定左右他人的生命。
几乎是没有犹豫,甚至大伙儿连动都不动,全都立在原地。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喊了一声“我愿追随场主”,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喝声震天,气势凌云,保家卫国的热情澎湃激荡着每个人的心。
到最后,没有任何一个人移动脚步离开,全部选择留在牧场里。
他们的留下,是道义,也是对武聿擎的强大信心,更是因为每个人都把牧场当成了自己家。在武家牧场亏损时,场主没有拖欠过一毛俸给;在牧场被人下毒时,他更是身先士卒进万马谷,还替属下挨了一记马踢,这样的主子,谁能不信服?不崇拜?
看着底下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情绪高昂热烈,一张张脸庞都透着坚毅与不屈,武聿擎看了不禁有些鼻酸。
不过他忍住了,沉下脸压抑着情绪,厉声喝道:“好!既然弟兄们都愿意留下,那就随我建立一番功业吧!”
那天起,武家牧场的众人不动声色地忙碌了起来,而外头的敌人似乎也有所动作,慢慢地增加了兵力,似乎不时就要发动攻击,一次就要击溃牧场似的。
牧场里的牲畜们,在先前敌人尚未攻来时就已先移出了一批,留下来比较健壮的,也慢慢的送出牧场,到最后,只剩一些老弱残病的牲畜免得敌人发现异常。
在武聿擎的规画下,所有可用物资全撤了,屋宇内塞满乾燥的草料,每个人备好足够的箭矢与武器食物等,准备决一死战。
接下来,就是比耐性了,武聿擎精于驯马,世面见得也多,自然知道若是此时刻意诱敌,八成会被看破计谋,所以唯今之计只有等,等对方自动上勾。
横竖敌营看来也蠢蠢欲动,决战时刻应该不远了。
某个深夜,牧场外突然擂起隆隆战鼓,这和以前偷偷模模的袭击不同,敌人堂而皇之正面冲杀过来,还用撞车大力地撞着牧场的门。
牧场看似没有防备,敌人很快地撞破了门,冲进牧场,和守卫的弟兄们杀成一片。而也许是因为月黑风高,加上正值深夜牧场弟兄们刚从睡眠中醒来,根本来不及召集足够的人抵抗,只有武聿擎领着约百人的精英们,在进门后的草场和敌人厮杀着,其他人手一个不见。
以寡敌众的结果,自然是节节败退,最后牧场方面伤亡惨重,武聿擎几乎红了眼,极不情愿地喊了撤退。
不到七十余匹精英骑马往后方万马谷的方向退走,敌军得到了胜利,开心地嚎叫着,更是不愿放过逃走的人。
就在快要追上的时候,武聿擎突然吹出了声响亮的口哨,敌人只见异变突起,草地上翻起了许多黑影,他们的马儿全都莫名其妙地中了绊马索,跌成一团,连带拖累后头大批骑兵,马儿及人的哀鸣惨叫顿时响彻整片牧场。
敌方的首领察觉了不对劲,用着异族的语言,高呼着退后。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牧场外围的高墙上,突然立起一堆人,用着点燃的火箭拼命的往敌军人群中间射。由于前方倒地的人阻绝去路,后方又来不及停,加上牧场的人们早在场中堆满了易燃的乾草,火箭上甚至附有油料,一阵急骤的箭雨过后,牧场里立刻燃起熊熊大火,将大半的敌军全围困在里面。
惨叫声、嘶吼声、马鸣声不绝于耳,鼻间嗅到的,全是烧焦的恶臭,双目都被烟燻得睁不开了。敌人没有想到武聿擎狠得下心毁掉整座牧场,又自恃兵多将广,所谓骄兵必败,于是全中了埋伏。
跑在前方诱敌的武聿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恻然,却不后悔,因为此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双方毕竟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心一横,武聿擎大手一挥、长啸一声,高墙上的人迅速放完所有的火箭,随即匆匆地往外跳,骑着早就准备好的马扬长而去。而他则是领着死伤惨重的先锋部队殿后,冲出了牧场的后门,在离开之前,用他惊人的神臂,往内射了最后一支箭,直直射向敌军的首领。
他没有看结果如何,便带着大伙儿退入万马谷的老林中与其他人会合,打算带着牧场的物资,绕着山路至前线投靠平亦超将军。因为他们知道,敌人这一次不可能全军覆没,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幸亏牧场的马师们先前曾到万马谷埋伏猎马,对于山路十分熟悉,小心翼翼地成功将众人带出老林,往山上走。行至山巅处,已接近日出之时,众人才稍作歇息。
而山下的火,仍然烧着,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忽明忽暗,像要燃尽了武家牧场几世的辉煌。
所有人都沉默地哀悼着,而武聿擎立在山头上,远远凝视着山下越来越微弱的火光,心也慢慢地沉下,最后,他看向牧场之后黑压压的万马谷,眼眶不由得一红。
接过属下递上来的酒壶,他狠狠喝了一口,其他的酒全往那漆黑的山下倾倒,直至一滴不留。
别了,他的家园!别了,他的兄弟!别了……他挚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