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后,吃完饭的徐风和岳虹便离开了,萧晴和陆川笑着挥手送别。关上门后,萧晴主动承担洗碗的重担。陆川斜倚在厨房门的上,含笑看着系着围裙将碗盘碰撞出清脆声响的萧晴。
她依然将长发束得低低的,几乎遮住颈项,宽大的黑色体恤,是一条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裤。若不是那条牛仔裤看起来不太搭调,这样的背影会给人居家主妇的感觉。
水流间歇发出哗哗的声音,碗盘清脆地响着,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萧晴并不知道陆川站在她身后,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所以那句话出口时,她一点都没有掩饰。
“妈的!”
陆川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
萧晴用口含住手指——被盘子边一个小缺口划破了。巧得很,正是之前削苹果时划破的地方。萧晴有些呆地看着那根指头,竟然是同一个地方。之前的疤痕已经变得很淡,而现在却从之前那道伤口上斜出去,变成一个丑陋的叉叉。
“创口贴在我房间书桌的最下一层。”陆川靠近她耳边说道,然后伸手拿起池子里的那个盘子,“我来。”
“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萧晴感到耳际灼热,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这里实在太寂静,而陆川的脚步也同样无声,突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再轻柔也难免吓人一跳。
“我一直在。”陆川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笑,“原来你会骂粗口。”
萧晴默然地退到旁边,让陆川洗碗。
“快去贴。”
“不用了,小伤口。”
萧晴解下围裙,从后面环住陆川的腰际,将围裙挂在他身上,并打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她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那个结,突然觉得这个结打在陆川身上是一种很有趣的事。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没有发现的是,陆川在她的手从他身后环起的时候,他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仅仅瞬间,他便恢复手中的洗碗动作。
“你在看什么?”
“看你洗碗啊。”
“手指不疼?”
“不看也不会不疼啊。”
此后,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只有水声哗哗地响着,在空寂的房间发出短暂的回音。
萧晴依然带笑看着系着蝴蝶结围裙的陆川,而陆川一直低着头洗碗。过长的刘海遮住他的眼,他的唇微张了几次,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而他平日挂在唇边的微笑,不知不觉消失了。
必上水龙头,陆川将碗盘放入头上的碗橱里,然后拿旁边的毛巾擦干手。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陆川背对着她说着。
萧晴眨眨眼,“我今天申请了外宿,住你这里好了。”
陆川惊讶地转身。
“你第一天出院,我怕你哪里不舒服又昏倒在房间……干吗这种表情,我又不是非法入侵。”
“……不,只是很惊讶而已。你父母竟然会同意?”陆川一边走出厨房一边说道。
萧晴跟在他身后说:“老妈是坚决反对,不过老爸同意。二比一,申请成立。”
“你家还真民主……”
“你好像很不情愿。”
“没有啊。我很高兴啊。”
“是吗?”从语气实在听不出高兴的意味,不知背对着她的那张脸是什么神情。是她的错觉吗,陆川好像并不希望和她在一起。也对,刚出院可能会想要好好睡一觉。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不用送了,反正都是打车走。”萧晴绕到陆川身前,歪着头笑着挥手说道,然后便转身往玄关走去。
陆川看着她的背影,面无表情地,眼中却深沉得好似在痛苦挣扎。
待到她打开门的时候,一只手轻轻从她耳际略过,将门推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靶觉得到另一边耳际传来温热的呼吸,均匀而轻微。陆川身上依然留着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不过并不浓重。
“留下。”耳边轻声的呢喃,带着他的气息。
“不会影响你休息?”
“没关系。”
他说的是“没关系”,而不是“不会”。
真是诚实得连虚应都不会,如果他说的是不会,萧晴会觉得假,但他说的是没关系,于是她的心头涌上一点温暖。的确会影响他休息,但他不介意——这是一种被包容的感觉,真实而没有轻浮的包容。
陆川拉起她的手,关上客厅的灯。整间屋子顿时陷入黑暗,只有对面大楼的灯照在客厅的地板上。陆川的身影在她前方走着,脚步依然很轻,不过听得见鞋子摩擦木质地板是发出的响声。
世界静得好似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萧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平稳而规律;手掌传来的温度,比她自己的体温微微高了一点。
这一刻,尽避身处黑暗,但她感到安全。
走进陆川的卧室,他按下墙壁上的开关,日光灯瞬间亮起来。萧晴微微眯了一下眼。
“今晚你睡这里,我去隔壁的书房睡。如果我昏倒,你应该听得见。”陆川笑着放开她的手。
“拜托……这种借口你也当真。我只是突然不想离开而已。”萧晴笑眯眯地说道。
陆川扬眉,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接话。
“原来书房也有床?”萧晴问道。
陆川意味深长地一笑,“如果你希望没有,那它就没有。”
“去死。没床我不会睡沙发啊?”听出他话里的揶揄,萧晴立即反攻。
“哈哈……”陆川大笑起来。
萧晴偶尔的可爱实在让他忍俊不禁。
“好多书哦。这里是卧室吧,那书房的书有多少?”萧晴瞪着墙边的那个高大的书架发出惊讶的声音。
“要参观?”
“好啊!”
走进书房,陆川打开灯。
萧晴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三面墙,都是书!并整齐地分门别类放置着。有军事、历史、政治、文学……甚至连天文学都有一排。当然,最多的还是心理学和地质类的书,占了一面墙。
“……疯子……”这是萧晴给出的第一句评价。
“你男朋友这么博学,你应该高兴才对吧。”陆川靠在门上,闲闲地笑着,欣赏某人的一脸呆愣。
“……我就不信你都看完了。”
“那倒是。很多只是看了个大概,不是每本书都有认真研究的价值。”
萧晴随手从墙上拿下一本。
“柯云路的《人类时间》。原本对这本书期待很高。因为很多人推荐,说什么句句箴言。买了后大概翻了翻就再没动过了。里面的确有不少类似警句式的语句,却经不起逻辑上的推敲,作者急于将脑子里的思想变成文字,但却忽略了文学上的处理,最后变成一堆矛盾重重的言论。”
陆川说着便坐在地上。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喜欢席地而坐。
“大概翻了翻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觉得太武断?”萧晴一边翻一边说道。
“在《文化学批判》这一章里,同时出现这样几句话——‘自由是文化的内容。’,以及‘自由,在文化范畴内,是对权力的一种描述。’,这是两句笃定的评价。翻过一页,又有‘从文化学的定义评价存在主义的自由,是幼稚的和肤浅的。’。这无疑是在自打嘴巴。”陆川双手撑着下巴,抬头看着萧晴手中的书说道。好似不是在说给萧晴听,而是说给那本书听一样。
“……你真的只是大概翻了翻?”萧晴抽动嘴角说道。大概翻翻就能记这么清楚,那么他认真研究了的书岂不是都能背下来了。
“是啊。只是因为这里实在太明显,所以记住了。顺便一提,第二部的《文化学新概念》我一点都没看。”他笑着。
“就冲这四十八块钱,你也应该看完它。”萧晴看着书背后的定价说道。
“既然已经搭了钱,就不要再把时间也搭进去了吧。”
“没看出来你这么会算账啊。”萧晴将书放回原地。
“你指房租的事?那个就不用计较了。日后还要相处,不想弄得不愉快而已。”
原来真正会算计的是他!
她只是算表面的价钱而已,而他却连人际关系上的利弊也一并算了进去。
挫败感爬上萧晴的脸,发觉自己做的事好像都很多余,他根本不需要。然而这种感觉在她瞥过一本书的时候,立即一扫而光——《让我们一起幸福》。
这是什么……言情小说?!
萧晴缓缓抽出那本书,神情怪异地回头看坐在地上一脸悠闲的陆川。
“你也看这个?”
“什么?”
“这个!”萧晴将书凑在他眼前。
陆川微微后仰脑袋,接过这本书,然后笑着解释道:“算是吧。有个朋友是从事这类文学创作的。这是她的第一本书,为了表示支持就买了。写得不错,很干净的文笔……你想看就拿去看,不用这样看着我。”
萧晴一脸垂涎,“不是不是,你认识这个作者?”
“嗯,高中同学。偶尔上网会碰到,很少联络。”
萧晴垂下肩膀。已经没联络了啊……算了,反正她也不是很热衷签名书。
“我去洗澡了,你慢慢参观。”陆川慢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好。”
不一会儿,浴室便响起哗哗的水声。
萧晴站在满壁的书前,一一看过去。其中有一些是她也有的,不过都是小说,军史政治类的书她最多只是去图书馆看看,从来没有兴起买下来的念头。这大概是男女的兴趣差别吧。
在窗边那面墙上的最下面一排,她注意到有一本书没有书背。
萧晴拿出那本书,发现原来是个笔记本。随意地翻翻,竟然几乎都是空白,但每页都写着一句话。那句话有的位于正中间,有的位于第一行……
有没有一首歌,听过后会让人变坚强。
饼去与未来,我站在正中央。
上天给了我翅膀,却忘记留下可以飞翔的天空。
萧晴拿着那本笔记,慢慢坐在地上,从第一页开始翻,仔细阅读起来。每一句话她都很认真地去看,有的甚至会默念几遍。念着念着,她突然感到心情有些沉重。
这些文字,虽然都很短,但却让人觉得沉重。苍白的纸面,很孤独的一行黑色的字,没有别的语句陪伴。这些字好像晨钟暮鼓一般无奈,寂静地诉说着一种心情,一种直抵人心的感怀。
这不是陆川的笔迹。
看起来更像一个女子的,纤细而柔软,似乎可以顺风而倒,但又倔强地不肯妥协于风,于是变成痛苦的扭曲。
“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注。”陆川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头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
萧晴缓缓抬起头。
陆川顿时一怔。
“你怎么了?”他抓下头上的毛巾,走到她身旁,蹲下。
“不知道……”萧晴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眼前已是模糊一片。脸上有冰凉的水珠飞速滑下,然后眼前的陆川的脸才变得略微清晰起来。
陆川看了看她手中的本子,不禁再次一僵。
萧晴忙着擦眼睛,于是没有注意到他那瞬间的异常。
“这是谁的?”萧晴抬起头问道。
“一个朋友的,也是高中同学。去年寄了这个笔记本给我,然后就再无音讯了。”陆川平静地说道。
“凝碧的空,有寂静漂浮着的被风撕碎了的云。”萧晴轻声念道,“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字?”
短短一句话,煽情得比悲情言情小说还让她郁闷,郁闷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又不是我写的,你问我?”陆川无奈地叹息,然后用毛巾擦她的脸。
“唔,喂……”萧晴的声音从毛巾低下发出,听起来闷闷的。她一把拉下他的手臂,“你轻点擦啦!”
“我都是这样擦头发的。”
“这是脸,不是头发!眼镜都被你擦花了……”
陆川笑得眉眼弯弯,“不哭了吧。”
“这个借给我好不好?”萧晴摘下眼镜,微微眯眼看着笔记本说道。
“我是无所谓……你还想继续哭?”
“不是。总觉得,这些字看起来有些亲切……”
没有戴眼镜的萧晴,她的目光看起来很没神。
陆川无声地长出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喃喃地说道:“真是你的劫数……”
“什么?”萧晴跟着站起来。
“我说没问题,拿去看吧。”陆川笑着回头。
于是那一夜,萧晴就拥着这本书,渐渐入眠。
梦里,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少女,站在风力放声大哭。那哭声大得好似在指控上天的不公和命运的不平,带着浓浓的愤怒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