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伊人大致康复,兄妹俩回到方宅。
入门第一件事,便是去给方慕凌上香,然后东瀚要伊人回房休息,他则到公司去了。
原本伊人要跟去,是东瀚不允:搁置两天的公事亟需处理,而她在旁会令他分心,最重要的是,他认为她尚需多休息。
伊人因带了女仆亚贝来,也就不坚持,但送走东瀚,她又觉寂寂无聊。
亚贝建议她约江蒳立去逛街,她有点心动,想想又摇头。
“不好。我哥哥知道了会骂人。”
“少爷哪舍得骂你啊,小姐,疼都来不及了。”
“他骂我,我也不怕!”身受东瀚浓宠,伊人常是有恃无恐。
亚贝无限憧憬的双手合十道:“我希望我以后嫁的丈夫也会像少爷爱小姐这样的爱我。”
“一定会的,你这么好!”伊人热情地赞。
她对只比她大两岁的亚贝一向很好,完全不把对方当下人看待。
受了夸赞,亚贝兴奋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承小姐贵言,但我想不可能!迸书上说,像少爷那样的人,是情种呢。”
想起东瀚的种种好,伊人甜笑:“算了,我还是听他的话,睡觉休息。亚贝,你去帮我拿睡衣。”
“小姐,”亚贝拿来睡衣,服侍伊人换上,嘴里则说:“衣橱里挂有好几件旗袍,颜色好漂亮!”
“喔,是我亲妈妈的。她还有一屋子的衣服,都好漂亮!”
“不知道小姐穿起旗袍是什么样。”
伊人本无睡意,听了亚贝的话,不由兴奋起来,“你去拿来让我试试。”
亚贝笑嘻嘻的,再次打开衣橱,挑了一件湖水绿、非常高贵纯雅的旗袍,问伊人:“小姐,这件好不好?”
“好。先穿给你看,若是好看就穿给我哥哥看!”
她的身材纤细,母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只稍嫌过大,且她年轻,穿不出那种成熟绰约的风韵。虽然如此,她依然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丽与气质。
爱惜的抚着生母遗裳,伊人心头涌出一份暖暖热热的激动。
亚贝帮她把长发梳成髻,再插上一根从妆台的首饰盒中取出的碧澄玉簪。
“好漂亮!小姐。”
站在镜前,伊人迷惑了。镜中人优雅毓秀,美得不可比拟。这——果真是她吗?
眉眼儿是她的,但活泼外向的她不曾显露如此空灵飘逸的气质;那么高贵,宛如清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就像她熟悉而陌生的生母!
亚贝看她的目光,亦充满了敬畏。
“小姐……你好像那张婚照上的方大女乃女乃!”
“我是她的女儿啊!”伊人依旧凝望镜中那不像自己的自己,几乎有些痴了。
她发痴,刚步入这房间的人更痴。
有一瞬,方思远以为自己步入的是天堂。
那抹熟悉的绿,自妻子去世后,就寂寞无主,如今,竟然鲜亮夺目的,在他眼前绽放!
俺予它生命的,不正是令他思念成狂的妻子?
刹那间,他热血冲脑,气息重而紊乱。
伊人听到身后响动,才回身,便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紧抱住。
“啊——”她吓得尖叫。
“小凌、小凌!”方思远忘情地呼唤,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这副柔躯融入自己的血肉。
除却东瀚,伊人还没被别的男性如此狂烈的拥抱过她骇极,拼命挣扎,想要逃离这陌生的气息。
“放手!快放开我!”
“小凌!”方思远反而抱得更紧了,痛楚凄语:“十六年了,你从不入梦……”
“亚贝!”伊人无论如何都挣不开,惊慌之中,一眼瞥见旁边呆若木鸡的亚贝,忙大声呼救:“亚贝救我!”
吓得张大嘴合不拢的亚贝,听到伊人的叫声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道:“方先生,您认错人了,这位是我们傅小姐!”
方思远深陷于自己的世界中,迷失了心智,非但听不入耳,更迫切低头想要吻向怀中的人。
“不要!”伊人一急,张嘴便咬下——
手臂传来疼痛,令方思远不自觉的,放松了箍制。
伊人趁机推开他,躲到亚贝身后。
女仆张开双手,像母鸡护崽似的遮住伊人。
望向沁出血色的衣袖,方思远逐渐回神,看清了眼前的人——
老天!他做了什么?
那张写满惊惧的小脸,年轻而稚气;纯美的容颜令人心动,然而少了他所迷恋的妩媚风华;那眉眼生动活泼,但,没有那份足以令他沉溺的似水柔情!
这是他的女儿,他与亡妻共育的宝贝!但他竟然——
“对不起,伊人,我——”他不知自己能说什么,这母女二人,竟是他前世今生,最大的债主!
“出去、出去!”
晚上,东瀚回来。
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心爱的她。
她在露台,月下的纤影如此美丽,只消看一眼,他满身的疲劳便消失无踪。
发觉他出现,亚贝知趣地悄然退下。
他走到伊人身后,轻轻把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他,两片温热的唇瞬间压住她的。
“哥哥……”他退开时,伊人梦幻般地轻呓,缓缓睁开双眸。那明如秋水的黑瞳,仿佛盛满流泻的月华,幽深灵动,几令星月失辉!东瀚失神的,重又把唇印上她眉眼之间,那极幼细的肌肤。
“你好香,好软!”松开她束发的缎带,东瀚埋首于那把散发清芷香芬的乌丝中,深深嗅闻,大手同时在她身上无处不到的模索。“真想就这样抱着你,一辈子不放!”
耳畔传来他饱含感情的低诉,伊人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心酸酸热热的痛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哭了?”惊觉她倏然啜泣,东瀚柔声询问。
“我不知道……”伊人抽噎着,道出下午发生的事。
“什么?他抱你、还想亲你?”东瀚听罢,妒火高涨,“气死我了!”
“他把我当成亲妈妈了。”对东瀚倾诉后,伊人好受多了,“哥哥,他看我,就像你看我一样!他会不会……真的很爱亲妈妈?”
“我只知我爱你。”东瀚心里不痛快,一想到心爱的女子被别的男人碰触,他就恼火不已。“不要再管那些事,刑期一满,我们就回家。”
他把住在这里喻之为坐监,伊人忍不住笑了。凝神一想,她实在太不懂事了,东瀚白天在公司操劳,晚上回到家还得为她操心……
“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拿这些事来烦你。”
东瀚最怕她想不开,忙道:“我不是这意思!算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是告诉我为好。”
伊人对他,真是有满心的感激和爱慕,可是她不像他那么会说情话,只好讲一句最老土的。
“哥哥,我好爱你!”
“我更爱你!”东瀚狂吻她,激烈而缠绵。“我绝不可以没有你而活着!”
伊人喘息,“不要……好痒……别人会看见!”
“怕什么?我们是未婚夫妇。”因她生病了,东瀚克制了足足四十八小时,此刻重亲芳泽,他哪肯轻易放过她!一双手愈发狂肆地她柔美动人的身躯,又搓又摩,简直欲罢不能。
“不要在这里……”伊人被逗弄得全身发烫,不过,她始终放不开,不敢回应他的热情。
东瀚也觉难以尽兴,听得她半迎半拒,不禁窃喜,“好,听你的!”
抱着她长身而起,沐在月光下的一双俪影,绵织,羡煞旁人。
透过半拉开的纱幔,站在落地长窗前的方夫人与百合清楚地看到了在朗朗星空下演绎的情事。
待两兄妹的身影消失,方夫人才携孙女步上露台。
百合体内骚动未息:那个充满激情、有一点点邪妄,无视礼教的不羁男子,是如此的令她心悸!
他的唇吻在伊人唇上,她会燥热难当;他的手抚在伊人身上,她会为之战栗酥麻!此刻,他与伊人在继续之前的绻缱吧?伊人——多幸运!独享被他珍视的荣宠,被他如此用情的眷爱!
“你又伤心了,百合。”方夫人总是可以轻易猜出孙女的心事,“其实不必。”
百合羞愧地垂首,“祖母……”
方夫人的神情冷静、严肃。
“你瞧,虽然他们好得蜜里调油,可是伊人的身段、举止,依然是处子模样。那傅东瀚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真的有情,他们怎会清白无染?”
百合虽对爱情有幻想,可是连男孩子的手都未曾碰过的她,怎敢与祖母讨论男女?可是,她又好希望能像伊人那样,为他所爱!如非他们深深相爱,她的痛苦也就不会深沉。
“不,祖母,他们——应该是相爱的。”她黯然,终于肯承认。
“没志气。山不来就你,何妨你去就山?”
“我——我试过了。可是,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表演拙劣的小丑!我——好傻!”
想起东瀚亲昵的唤伊人“傻孩子”,那是怎样的柔情与甜蜜!而她的傻,只是彻头彻尾的愚蠢,使尽浑身解数,换来的,依旧是他的轻视、唾弃。
即使是个小丑,都还可以博人一笑,有其存在的价值,而她在他的眼里,什么都不是!渺小如芥,卑微且可怜。
“你用错方法了,百合!”方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要接近他,你必须先做伊人的朋友。”
“做——伊人的朋友?”要她像母亲那样,小心翼翼,委屈求全的讨伊人欢心?
爱一个人,为何她与伊人的际遇会差那么多?她们几乎同时步入东瀚的生命,但,因为是方慕凌的女儿,伊人一生下来就成为东瀚生命的重心,他对这女孩的关注,甚至远在其未降生之前!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把锁,把他们的一生牢牢锁定——为了打开这把锁,她必须卑怜的、低头向伊人乞求友谊?
“不,祖母,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不想完上傅姓,为他生儿育女?或者,你对他的感情,并不如你所以为的那么深?”
百合心乱如麻,她——对东瀚的感情还不够深到足以为他做任何事?这怎么可能?
“没有别的选择。百合,这是你接近他的惟一途径!”
思前想后,考虑多时,挣扎许久,百合终于敲开了哥哥的房门。
“这么晚了,有事吗?”杰人仍穿着衬衫及长裤,看来还不打算休息。看见妹妹,他有些惊讶。
百合举起手中的银盘,上面有一个扣着盖的蓝色瓷碗及四个同色同质的小汤匙。
杰人了解的微笑,神情变得柔和愉快,“找我陪祖母和妈咪一块吃宵夜?”带上房门,他接过她手中的物件,“走吧。”
百合咬咬下唇,迟疑地唤住他:“哥哥……”
“嗯?”
“这……这是要送去给瀚哥和伊人的。”百合说完便低下头,“我想做些努力,希望……能与伊人融合相处。”
杰人看着这样的她,内心涌上一股柔情。
“那更好了,我原就打算去找他们。”
“我,我不敢进大妈房间。”
她母亲是方思远的继配,有名有分,并非妾室,她敬方慕凌为大妈,算是颇识大体。
杰人笑了笑。“别担心,伊人现在在小瀚房里,我看着她进去的。”
丙然,去敲位于走廊尽头那间客房的门时,应声来开门的正是伊人。
看见他们,她的表情惊愕,跟着就想把门关上。
“伊人!”杰人急阻。
她想了想,让开身子,说:“我哥哥在冲凉!”
杰人松了一口气——刚才真担心会吃到一碗闭门羹!
“你爱吃的莲子红豆沙,”他笑,“百合特意送来的。”
百合不等他示意,便道:“我妈咪知道你爱吃,特别用了心思煮的,很美味。”
伊人不理睬的,把脸转开。
百合的笑脸凝住。
正僵持,东瀚出现了——他总是在伊人最需要他的时刻出现。
“哥哥!”伊人唤,清脆的娇音令杰人忽然发觉,自从自己动手打了胞妹一掌后,她已有许久未叫他“杰哥”了,不禁暗悔。
“二位请进。”东瀚把伊人拉到身边,让杰人兄妹先行进入。在他们身后,他轻轻刮了刮伊人的鼻梁,极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笑斥道:“又不乖了!”百合不巧回头,瞥见伊人羞怯而幸福的微笑,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幸被杰人扶住,不致摔倒。
四人先在沙发上坐定,其中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被透明圆几上的棋盘吸引。
“这是什么阵法?”杰人问,并把银盘放在它旁边。
棋盘上,数十粒白子组成的两个人形,被一圈黑子团团围住。东瀚一看便笑了,伸手揉揉伊人的发丝。
“傻孩子!”
先前他们两个对弈,他老是输,于是便去冲凉,说要洗去霉气。没想到他离开她才这么一会,她就无聊若此。
伊人伸手把棋子拨散,对胞兄道:“你这么笨,怎么当董事长啊!扮哥和我被困在你家,你会不知吗?”
杰人不与她一般见识,一笑置之。
“什么宵夜?”东瀚一边问,一边就揭开盖,一股甜香随之溢出,“红豆沙!伊人,是你喜欢的甜品。”
百合默默把四个小碗都盛上八分满的红豆沙,分放在各人面前。
一般说来,只要做法得宜,煮出的红豆沙都很好吃,但方陈晓楠所制,确是不同凡响,只是闻一闻,便似尝到那甘美清甜、动滑爽口的味,叫人食指大动。
东瀚先尝一口,连说好吃,又舀了一匙放在伊人嘴边,叫她也尝一尝。
她不肯,“我要吃珍婶煮的!”
“没问题,等她回来,叫她煮一锅,让你吃个饱!”
她又摇头,“我不想要她回来了。”
“哦,为什么?”
“她年纪大了,应该在家里享福!”
知她在闹别扭,东瀚柔声笑道:“好,我们不要她回来。”
“可是我要吃她煮的红豆沙!”伊人分明在无理取闹,但东瀚纵容着她,“等有时间了,我陪你去乡下探她,好吗?”
这可教伊人没法再任性了。就在她无言之际,百合却因妒恨攻心,刻意开口说:“瀚哥——”
一语未毕,便见伊人倾身向前,一股脑儿把碗盘全数掀翻在地。
杰人兄妹躲闪不及,身上溅满了红豆沙,碗是没破,但名贵的波斯地毯,却是大受池鱼之殃,一塌糊涂。
杰人怒瞪胞妹,不知她又有哪根筋不对劲!
“伊人!”东瀚大喝,同时拉过她的检视,“你为什么发脾气!”
“不许她叫你‘瀚哥’!”伊人骄横地指住百合,“她好可恶,明知我不准,还敢乱叫!”
东瀚气她不懂得控制脾气,伤人伤己,斥道:“那也不需要发这么大的火啊,快向他们道歉。”
“不必了。”杰人早已不奢望胞妹明白何谓尊重他人,强压怒火,转问百合有无受伤。
“没事。”百合低垂着头,泪水滴答滴答往下掉。
杰人的心都拧痛了,真想抱住她,好好安慰一番。
东瀚也觉过意不去。这女人,他虽对她没好感,但杰人恋她,将来他极有可能要叫她一声“大嫂”的,倘若因此而伤了兄弟和气,未免不值,可是伊人……
看着她气冲冲的模样,他的头就痛起来,首次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放纵她了。
“快认错,伊人!”
她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哥哥——”
“别叫我,若你坚持不肯认错,以后就不要叫我‘哥哥’!”
这话委实又重又突兀,且是当着百合、杰人的面,伊人哪里受得起,眼圈立时就红了。
“你欺负我……”
“你欺负别人,那又怎么说?”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说不心疼是假的,可是,他不希望她永远被杰人小觑了。
“我——”要伊人低头,只怕连神仙都办不到!她赌气回道:“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哥哥’了!”
这是东瀚意料不到的回答,一下就懵了。怎么办?他话已出口,万不能就此收回;而伊人说得出、做得到,万一她真的——
“瀚哥,你不要为难伊人了。”百合含泪相劝,把伊人激得跳起来,扬手就向她挥过去。
“伊人!不许胡来。”东瀚眼疾手快的,一把捉住她的手臂。
“你还帮她!我不要理你了!”伊人气得直跺脚,泪水不听命令的夺眶而出,她又羞又愤,用力推开东瀚,便往外冲。
不知是否报应,她一脚踩到先前被她掀下地的一个小碗,还不知怎么回事,人就往后栽倒,后脑重重的敲到圆茶几。
“哎啊!”她大叫,双手下意识的挥舞,试图保持平衡,但还是跌倒了,并引发一连串的连续反应:一个细细长长的玉樽从几上滚落,砸到蓝花大瓷碗,溅起的碎片四下激射,另一个小碗则被她的手肘敲中,发出喑闷的声音。
一时间,她全身都痛,脑中嗡嗡作响,眼睛只看见一团团金色的星星。
“伊人、伊人!”东瀚焦急的叫唤,唤不回她倏然飘离的意识,生平第一次,她昏过去了。
听完孙女的报告,方夫人赞许的微笑,“好,很好。”
百合原有些忐忑,得到祖母的嘉许,又觉得自己没做错。纵然伊人因此受了伤,那也是她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