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旭。”
林允芝突然唤了他的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受害者家属,但是身为你的前女友,我必须劝你要回归理性,懂吗?”
叶东旭不语,抬眼瞟向她。
见他毫无反应,林允芝继续往下说:“这个社会本来就是如此,人有各自必须完成的工作,而你的工作就是刑事辩护律师,甚至那些犯人的工作就是制造犯罪。这些,都是一个社会的构成,你阻止不了,你只能在里面选择一个职位,然后好好去发挥。”
闻言至此,叶东旭轻笑一声。
“从你的话里听来,我似乎没有你所谓的“选择”。”
“这是事实。”她耸耸肩,牵了牵嘴角。“如果你在打官司上面可以发挥一百分的实力,那我就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去做一份你只能达到五十分的工作。”
“这才是选择,不是吗?”他一笑,拿来杯子仰头饮尽,眉头不自觉皱在一起。“如果只是取斑分,那根本不需要选择。”
他蓦地想起梁若颖。
或许她隐约也明白自己不适合走房仲一途,但她为了高薪,她选择了面对压力、选择放弃安逸的生活。正如他当初为了大笔的委托费、为了名气、为了地位,他选择了放弃内心里的罪咎、选择了不去理会道德观的指责,亦是选择了不去面对每一个嫌疑犯的犯罪事实。
静静凝视着他的神情,林允芝灵机一动,干脆放手一搏试试看。于是,她决定撒个小小的谎言。
“其实……”她故作困扰的样子。“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你,我找不到时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跟我有关?”他抬手向酒保示意,又点了一杯。
林允芝抿抿下唇,才继续道:“金士成他……前两天要我想办法逼你接下东电的案子,不然他就要我跟着走路回家吃自己。”
闻言,叶东旭静了几秒。
可能吗?这是他脑中瞬间产生的疑问。他不是傻子,他擅长编织谎言,同样擅长印证。
他想,林允芝在事务所里可以算是很优秀的民事律师,她可以带来的获利绝对大于东电所能给予的,既然如此,金士成那家伙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情而拿她的职位当赌注?
所以可能性大概只有两种。其一,是金士成在说谎,他或许无意打算真的辞退她,但利用她是事实;其二,便是林允芝在说谎,其实根本没有威胁这回事,她只是在挑战他。
半晌,一杯酒送了上来。
叶东旭依然沉默,他拿起酒杯,在手中轻晃了几下,道:“要我说的话,我会赌他不敢开除你。”
林允芝顿了顿,不自觉吸了口气。
“……我不认为。”
“你大概不知道去年你替他赚进多少钱吧?”
“那你知道你替他赚进来的钱是我的多少倍吗?”林允芝也不遑多让,反驳了回去。“他知道你跟我有私交,他算准你不会忍心看我被开除。”
听了,叶东旭哼笑一声。
他又把酒杯给摆了回去,一滴也没沾,便拿出皮夹抽出了一张千元钞,递到桌子的正中间。
“其实呢,”他道:“我今天会来,不是为了要跟你谈公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去找那个女中介。”
林允芝的脸色顿时僵凝。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他顺势接话:“甚至我搞不懂,你有什么理由需要擅自把我的事情告诉她?”
“我没有擅自告诉她的意思,我只是以为她应该知情。”这话其实是真也是假。
“无所谓,反正我大概知道你去找她的意图。”
叶东旭离开了座位,拿起外套,一副准备闪人的样于。“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清楚告诉你--我不是她的什么人,所以你也别去要求她来劝我什么,更不必好奇她的条件怎么样。”
“叶东旭,”林允芝板起脸色,似笑非笑地。“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如果不是她的什么人,你会为了她来对我生气,你会替一个房仲拉业务拉到事务所里来?你当我这么好骗?”
他已经将外套整齐地穿回了身上。叶东旭拉了拉领口,俯看着她,道:“我现在又算是你的什么人?”
一听,林允芝微怔。
“我跟你已经是过去式了。”他面无表情,口吻淡漠,只是一句轻浅的暗示,一句体面的拒绝。
说完,他转身走出店外。
林允芝突然一阵难堪,她又气又羞,拿来叶东旭的那杯威士忌,仰首一口饮尽。
烈酒的呛辣让她皱起眉头,眼眶布上水气。
她好恨、好不甘心,她到底哪一点不如那个女中介?不论是外貌还是事业,她都不可能会输,为什么却偏偏输了一个她最不想输掉的男人?
梁若颖已经躺在那儿躺了两个小时。
打从叶东旭送她回来之后,她脑袋里就一直是一片空白。她侧卧在床上,两眼茫然无神地盯着前方:她不断地想起叶东旭的脸,却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而不断地抵制这样的画面。
那感觉或许就像是不设防地爱上了一个人之后,竟发现对方是个有妇之夫;或是跟一个好好先生交往了,才明白对方其实是个脾气暴躁的沙文主义者--当然,这些她都没有经验,她只是这么猜想。
叶东旭的那双眼神浮上了她的脑海。
整个自白的过程里,他从未想过要替自己的行为辩解。为什么?哪怕只是一句“逗是我的工作”也好。
其实,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她为了求证,已经拿了手机在网路上搜寻过对方的名字。
正如他所坦言的,他替许多名流辩护过,也曾经受过很多次的舆论挞伐,但他仍然不改作风,丝毫不在乎社会舆论压力。
现在,她知道了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狠角色--至少就事业来看的话;但,她也明白了自己离他有多么遥远。
现在才开始戒了对他的瘾,还来得及吗?
其实仔细想想,她认识他也不过是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她想,要理清如此短暂的情愫,有何困难?然而她自己也明白,感情的质量向来就不是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她忆起了叶东旭在快炒店里的笑颜。
他总是满头大汗,一条牛仔裤弄得又脏又破,再比对新闻里那西装笔挺、抹一头发蜡的模样。思及此,她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她拿来手机,切到了通话记录的页面。她盯着他的那组号码,发楞着,猜想叶东旭此刻正在做什么。
突然,手机画面跳出了来电显示,她吓了一跳。
“喂?”
她赶紧接听,也没去仔细看那组来电号码。
“是我。”是个男人的嗓音。
“呃……”她认不得这个声音,心想大概是某个客户吧。“不好意思,请问您哪位?”
彼端先是一静,才道:“你好歹记一下老板的电话行不行?我杨店长,你竟然问我是哪位?”
一听,好尴尬,梁若颖干笑两声,以为自己大概是哪里交接出了问题。
“那个……是不是哪里交接没做好?”真希望这店长不是打来交代说要扣她的薪水。
“不是。”
“嗄?”不是?“那不然怎么会……”
“我是打来问问你跟那个姓叶的是怎么了。”
突然被这么问,梁若颖顿时僵滞住,不知从何回答。
“那个是……什、什么意思?”她支支吾吾地。
“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那家伙所以才说要离职?”
“不、不是那样啦!怎么可能!啊炳哈哈……”她咯咯干笑,急忙撇清,但事实上除了他之外,她倒也想不出辞职的第二个理由。
好吧,“太累”这一点勉强可以算是,然而年轻就是力量,区区“太累”两个字怎么可能打得倒她。
“其实你可以老实告诉我,我调你去别家分店就行了嘛,干嘛为了一个男人就把工作辞掉?”
显然杨景安没把她的话给听进去,自顾自地说道:“我是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搞的啦,不过我猜东旭应该很快就会把快炒店收了,你没有必要觉得在附近工作会尴尬。”
“店长,我已经说我不是--”
“反正你也辛苦这么久了,人家说最苦的就是这几个月,你既然撑过来了,干嘛要放弃咧?”
丙然是业务,完全不给人插嘴的空间。
她闭上嘴,叹了口气,干脆不说了,就等杨景安一口气说完。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要录用你?”
“……没有。”她撑起身子,盘坐在床上,搔了搔后颈,只差没有动动食指掏掏耳朵。
“因为你身上有一种细水长流的特质。”
她听了,皱了眉头,却没有接话。
“也就是说,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好像拉不到业绩,但其实是因为你是属于人脉累积型。”杨景安在电话的另一头接着说:“你的成绩必须后期才看得出来,所以你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是这样吗?粱若颖想起一次又一次被客户挂电话的经验,还有一次又一次被屋主给请出家门,她实在很怀疑店长的话。
“我……”有工作是很高兴,可一想到又得回去面对叶东旭赏给她的那几个物件,她就老觉得心里有疙瘩在。
“不然,店长,我考虑两天好吗?”
彼端静了几秒。
“好啦,你再想仔细啦,毕竟你也这么辛苦撑了这么久。你想想看,你现在不做了,那几间房子的业绩你都没有份款!”
“我知道。”
她苦笑,没想到这店长比她这个当事人更在乎她该领的奖金。
接下来几句寒暄之后,他俩先后断了讯号。
她的世界又回归于安静无声。她坐在床上,有些恍神--所以,叶东旭是真的会把快炒店给收了吗?
抑或,正因为他打算把店给收了,才会一古脑儿把所有的事情统统都告诉她,然后从此不必打照面?
听来好像很可笑,但其实不无可能。
她想起几个小时之前,自己在叶东旭的车上失态了。姑且不论自己是否伤害得了他,她其实更想知道--他究竟希望她拿出什么样的反应来面对?
念头至此,她深呼吸了一回,滑动手机桌面直至通话功能页。
她尚未记录他的号码,但那十个数字所代表的那个人,她怎么能忘?她按下拨出键,话机贴在耳边。
就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她的心跳已经激狂到无法自已。
没一下子,彼端有了回应。
“喂。”是他的声音。
“呃……”她提气,压抑不住那几乎可以淹没她的紧张感。“那个,是、是我,梁若颖……”
“我知道。”
他的口吻听起来很平静、很稳重,与她的惊慌失措成了强烈对比。
“那个……”她舌忝舌忝下唇,忽然觉得口干舌燥。“那个,我想我应该打电话跟你道个歉。我刚才反应太大了,对不起。”
对方静了静,道:“没有必要。”
这话轻轻地在她心上划了一刀。
是啊,没有必要。
“也是啦。”她勉强笑出声来,道:“反正做都做了,伤害也已经造成,现在才道歉未免也太厚脸皮了点。”
电话的另一端没有答话,只是保持着沉默。
这样的气氛太难熬。
“那、就这样,不好意思……”她就要收线。
“你过来我这里。”
突然,他这么说道。
“……嗄?”她错愕了下,怀疑是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我待会把地址传给你,你叫车过来。”
“现在?!”她吃惊,毫无心理准备。“可可可可可……可是我--”
“我没说你一定要来。”他在彼端笑道:“只是我个人也不喜欢听到电话里的道歉。”
说完,他无预警地挂了电话,随后传来一封简讯。
简讯里依约是他给的地址。
她茫然地,真的不懂这个男人,他好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她所不认识的叶东旭。
她拿着手机发楞了几分钟。
最后,她下了床,随便穿上一件大衣。也许她无法预知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知道自己如果选择留在套房里,将来她一定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