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韩继元的卧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韩绍元、陈管事,以及匆忙赶来的林医师,全都围在韩继元的床边,神情凝重地望著床上苍白而虚弱的男子。
“欺!你们太大惊小敝了,我只是普通感冒而已。”
韩继元半躺在床上,一边摇头,一边打著手语。
他的身后叠了两个大枕头,床头上还挂著一瓶点滴,淡黄色的液体顺著透明软管缓缓地注入他的体内。
“什么普通感冒?刚才女佣发现的时候,你已经高烧到三十九度了,而且林医师也说你有肺炎的迹象,明天一早,我就陪你上医院做详细的检查。”韩绍元抿唇,飞快地打著手语。
他怪自己不够小心,怪自己太粗心大意,如果他回到家之后,能先到楼上跟大哥打个招呼,那么大哥生病的事情至少不会拖到这么晚才被发现。
他转头,脸色阴骛地瞪著始终杵在房门外不敢进来的唐慈。
她的脸色并不比床上的韩继元好看多少,一双眼睛更因为哭泣而显得殷红,韩绍元看著她,只觉得既心痛又愤怒。
“好了,陈管事,你先安排司机送林医师回去,然后再另外派个人上来照顾大少爷。”他回头吩咐道,接著,他大步走向唐慈--
“你跟我来。”
他领著她来到二楼走廊最深处的一间起居室。
那是韩继元平日休憩或阅读、品茗的地方,此刻因为正值深夜,偌大的空间里一片清冷寂静。
韩绍元一路走到了壁炉前,蹲来,动手点燃壁炉里的柴火。
他沈著脸,火光在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又极其好看的男性脸庞。
即使生她的气,他还是注意到她冷得微微发颤的身子,还是该死地为她著想!
他抿唇,蓦地转过身来,望住她疲惫而红肿的大眼,沈声问道--
“大少爷今晚有没有发简讯给你?”
语毕,他看见唐慈心虚地瑟缩了下,於是他立刻知道了答案。
“你知道吗?你令我失望透顶。”
二少爷……看著他,唐慈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
“如果女佣没有及时发现,如果时间拖得更久一点,你晓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这样信任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他低吼,连带发泄出今晚所有的不满。
他为她付出那么多,究竟有何意义?
唐慈痛苦地蹲来,捧著脸哭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只能一再地重复这三个字。
她知道她没有藉口。她不能推说是手机没电,因为那确实是她的疏忽;她也不能否认自己要离开的事实,因为,她连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
她该死地只想到要逃离这里、逃离二少爷不可能爱上她的事实,却忘了自己的责任。当大少爷为了高烧而痛苦难过时,她竟然在房间里整理自己的行囊,准备一走了之。
她抬起泪湿的眸子,看著眼前愤怒的男人。
“二少爷……”她试著开口乞求他的谅解。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后者霍地站起身,背著她走到窗前。“带著你的行李,爱走多远就走多远,我不会拦你。”就当他们缘分已尽。
他凝眉,把手撑在窗台上,俯身望著那片凄冷的山林。
窗外已经下起了细雨,随著强劲的北风,一阵阵、尖锐又激烈地撞击著脆弱的玻璃。
不知过了多久,当背后的啜泣声渐趋和缓,终至无声无息,韩绍元方才回过身来。
起居室里已经没了唐慈的身影。
他知道她已经走了,为自己的过错流过眼泪并深深地忏悔之后,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她甚至没有开口求他让她留下。
他仰头,以手掩面,深深地吸了口气。
算了,就这样吧!
这样……对大家都好。
墙上的钟似乎愈走愈慢了。
自从唐慈离开之后,韩家上下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感觉。
“那孩子究竟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每到用餐时间,老夫人就会这样问上一句,一天三餐,一共问了十几次。
少了唐慈,她觉得很不习惯,好像连平常爱吃的菜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她皱眉,搁下筷子。“陈管事,不是你送那丫头出门的?怎么,你没问她去哪里了吗?”
“那个……”陈管事支支吾吾地看了韩绍元一眼。
真是的,这个二少爷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好端端的,干么把唐慈给赶出去呢?
那天晚上他送完林医师回来,刚好就碰到拖著行李箱要离开的唐慈,说真的,当时他可真被那游魂似的丫头给吓了好大一跳哩!她的眼睛浮肿,妆也掉了,望著他的模样,凄怆得就好像一个弃妇似的。
只是,不管他怎么追问,那丫头就是不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说她要走了,然后便固执地搭上等在门口的计程车下山。
他摇摇头,又瞄了韩绍元一眼,但见后者冷静地拿起餐巾抹抹嘴--
“女乃女乃,今天中午的菜都是您最爱吃的,您怎么不多吃点?”
“我没胃口。”老女乃女乃使起性子。“我问唐慈去哪了,你们没一个人肯告诉我!怎么?欺负我老太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管不了了,是吧?”
“女乃女乃,您别胡思乱想。”
“我没胡思乱想!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女乃女乃,就快点去把唐慈给我找回来,别像个没事人似的杵在那儿。”
闻言,韩绍元只是眉心一蹙,回道:“她不会回来了。”
什么?!
这下不单是老夫人,就连陈管事及一旁的女佣,全都对他投以质问的眼光。
“你说什么?为什么那丫头不会回来了?”老夫人一脸疑惑。
“是我叫她走的。她已经长大,不再需要监护人了,所以我给了她一笔生活费,让她回老家去,看她是要继续念书还是开间小店都没问题。”
那些钱,在她离开后的第二天已经汇进她的户头,现在,说不定她正开心地和那个姓张的计划出国度假,或者举办一场婚礼……这个想法,令韩绍元的心脏抽紧,心情顿时恶劣起来。
而一旁的老夫人更是气极,她激动地捂住胸口。“你……你这孩子!”她指著韩绍元的鼻子--
“当初,不顾别人反对,硬要把她带回家的是你,现在,莫名其妙要赶她走的人也是你……你简直是反覆无常!简直胡来!你……你气死我了!”
老夫人只觉头昏眼也花,她挥著手,吃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来。“陈管事,我要回房,我不吃了!”
陈管事立刻上前扶住她,他无奈地回看韩绍元一眼,觉得自己似乎该说点什么。
“老夫人……”他搀扶著盛怒中的老主母,缓缓地走出餐厅。“其实,二少爷说不定有他的苦衷。”
“什么苦衷?你甭替他说话。”老夫人生气地拿拐杖狠狠敲著地板。“那个孩子我还不了解吗?他就像他爸-样,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的,-点责任感都没有!唐慈那孩子怎么说也在韩家待了十年了,十年,就算没有亲情,也该有感情吧?结果呢?他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把人家赶出去,这要让外人听见了,岂不是要说我们韩家无情无义?”
“这……”陈管事也面露难色。“唐慈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不过,我相信二少爷的为人,他应该不是那么狠心的人才对。再说,二少爷对老夫人的孝心,可是人人皆知啊!”
“孝心?”老夫人听了,当下就嗤之以鼻。“我怎么都不晓得那孩子有孝心?他从来都没把我这老太婆放在眼里,孝心?我看是外头那些不知情的人随口说的吧!”
唉……
老夫人话一说完,陈管事便不住地摇头。
看来二少爷在老夫人的心中,还真的是一无是处啊!
不过,这也要怪二少爷自己啦!他如果不要把所有的功劳都加在大少爷身上,留一点给自己的话,那么现在他至少不会落个“不孝”的罪名,至少,能得到老夫人的一声赞美。
陈管事看著老夫人肩上那块多年来极为宝贝的红色披肩,忍不住想说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
“其实,老夫人您身上这块披肩……不是大少爷买的。”
嗄?“你说什么?”老夫人闻言停下脚步,望著他。
“这块披肩,是二少爷逛遍了北部的百货公司才找到的,他知道您最喜欢这种红,所以一家一家地去找,找了一整天哪!”他说道,见老夫人面露诧异,他更像得到鼓舞般,一股脑儿地继续说下去。
“还有,当年二少爷之所以坚持要当唐慈的监护人,也全都是为了大少爷耶!因为他不忍心让大少爷一直去适应身边的新侍从,所以干脆找来唐慈,把她教育成最合适大少爷的人,他这么做,完全是牺牲他自己哩--还有啊!您记不记得某年夏天,您忽然想吃新鲜的草莓?结果,二少爷知道了就……”
陈管事愈说愈起劲,索性把N百年前二少爷跷课去寻找老夫人走失的爱犬的事情,也一并供了出来。
老夫人静静地听著。
她的脸上不时出现惊讶、怀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如果陈管事说的全都是真的,那么,这么多年来,她岂不是都误会绍元那孩子了?
独自吃过午饭,韩绍元心情沈闷地回到二楼。
他走过静谧的长廊,走过唐慈的房间,然后便停下了脚步。
在这阴冷潮湿、什么都可能发酶的冬日里,空气中却隐约浮动著一股暗香,带著淡淡果香的清甜气味,正从他身后的房间散发出来。
他微怔,瞬间记起了这香味的主人。
怎么可能忘记?这香水甚至是他为她挑选的。
这味道适合你。
真的吗?
怀疑我的判断能力?
不,只要二少爷喜欢,我就喜欢……
那日,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部门,他送给了她第一份的生日礼物。
那已经是唐慈来到韩家的第三年了,十六岁的少女,含苞待放,正适合这种甜甜的、清新的果香调。
只是,他没想到,七年后,已经二十四岁的她,还是锺情这款香水。
只要二少爷喜欢,我就喜欢……
黑眸闪动著温柔的光芒,他回头,走到她的房门口,轻轻转动门把,将门推了开来。
接著,下一秒钟,眼前出现的熟悉身影,让他的温柔凝结在脸上……
大哥?!
他微张著唇,看见韩继元独自站在唐慈的床头,垂眸像在沈思些什么,而他手上拿的,正是那瓶粉蓝色的香水。
说得也是,思念唐慈的,可不只有女乃女乃一个人……
他抿唇,对大哥深感抱歉。
他走上前。“大哥,你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
韩继元看见他,先是微讶,接著放下手中的香水,对他微微一笑。
“我只是在房里待得闷了,想出来走一走。”
“如果无聊,我可以陪你下棋,公司那边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过两天再上班无所谓。”
“不用了。”韩继元却摇摇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刻意留下来陪我。倒是唐慈……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要把她接回来?”
韩绍元当场脸色一沈,他蹙著眉道:“大哥,我打算另外找一个人来照顾你,这件事我已经托陈管事去进行了,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为什么?”韩继元看著他。
“大哥……”
“唐慈已经够好了,为什么要换人?”
韩绍元垂眸,他回答不出来。
他不能告诉大哥,唐慈变心了,她遇到了青梅竹马的恋人,所以一颗心已经无法专心放在大哥身上,她已经……失去了被大哥爱的资格。
他抿唇,为著唐慈的自私及愚蠢而感到生气。
眼前,韩继元仍旧不死心地追问。
“你回答我,究竟为什么要把唐慈换掉?是不是因为我生病的事情?因为她没有及时发现,所以你才决定要把她赶出去?是不是这样?”
“这只是原因之一……总之,她已经不适合再继续待在韩家了。”韩绍元避重就轻地回道。
他抬起头,心事重重地看著韩继元。
“大哥,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喜欢唐慈,可是,她真的不适合你。”
嗄?韩继元怔住。
“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看”到的。
“大哥,你绝对值得更好的女人,至於唐慈……她有她的生活,她终究是要回到她的世界去的。”
韩绍元语气沈重地说完,却见韩继元动也不动地,像看著什么怪物似地瞪著他。
“你以为,我喜欢唐慈?”他挑眉。
韩绍元眼露疑惑。“……难道不是吗?”
如果大哥不喜欢唐慈,那么他回国的那天,怎会撞见他们俩在书房里亲密地调笑?如果,大哥不是对唐慈动了情,那么此刻的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著属於唐慈的东西而暗自感伤?
他看著韩继元,脸上的怀疑不曾褪去。
大哥该不是又想逃避自己的感情问题了?
只见韩继元摇摇头,插起腰,接著又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是喜欢唐慈,不过,那不是你以为的喜欢。”
不是他以为的喜欢?
“那是什么?”韩绍元不解。
“唐慈是个漂亮又懂事的孩子,任谁与她相处后,想必都会喜欢上她。而我,与她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对她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感情?只不过,我对她的喜爱就像哥哥对妹妹那般,是亲情,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
“怎么可能?”韩绍元喃喃道。
莫非他真的误会了?大哥和唐慈之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突然很想笑,可是,他发觉自己笑不出来。
大哥不爱唐慈,那又怎样?唐慈还是爱上了别人。她选择了张正,她为了那个男的,抛下了他们,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他垂眸,似笑非笑地,一张脸扭曲了起来。
在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唐慈谈恋爱,受伤害的人不是大哥,而是他自己!
他为她的转变感到失望、伤心、难过、忿怒……所有的不愉快,全都源自於他的内心。
他嫉妒,不甘愿就这样失去她,可是又无能为力,所以,他选择攻击。伤害她!令她痛苦!那么,他就不那么可悲了。
他蓦地掩面苦笑。
可旧,这真的是他吗?他几时变得这么残忍了?
爱情果真令人疯狂……
他心情低落,转身要走,可韩继元拦住了他。
“去把她找回来吧!”他鼓励道。“唐慈一直都那么依赖你,现在突然离开,一定很不习惯、很无助。”
韩绍元的反应却是嗤鼻一笑。
“放心,她现在过得很好。”至少比他还要好。
她的身边有张正、有她自己选择的爱情,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冬雨连绵,寒风瑟瑟。
台北县三重的某栋民宅里,正传来女人杀猪般的尖叫声。
“你这死丫头!你在干么?!”
女人从外面赌博回来,看见客厅里满桌满地的空酒瓶,霎时疯狂了。她冲上前,左捞右捞,捞到的全都是空瓶子,於是她捧著心狂叫起来--
“你这杀千刀的!你敢碰你老娘的酒?这是我辛辛苦苦赢钱买来的洋酒,你居然把它们全都倒了?……呜呜……我的酒啊……”
厨房里,一个模样打扮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探出头来--
“你不能再喝酒了,医生说你肝不好,再喝下去会没命。”说完,她缩回厨房,将手中最后一瓶的洋酒全部倒进水槽。
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酒没了,身体自然就好。
她走出厨房,拿起一旁的帆布袋,将地上和桌上的空瓶子一一收集起来,准备拿去资源回收。
一旁,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还不死心,她抢著扑上前去检查。
“等等!这瓶还有一点……”说罢她仰头就灌进嘴里。
“妈……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唐慈摇摇头,既无奈又无力地转身去收其他瓶子。
她回来已经一个礼拜了,每天都看著母亲疯狂酗酒。她要带她去看医生,她不肯,花钱请医师过来,没几分钟就被她赶出去,她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医生懂个屁!喝酒会死?我告诉你,老娘不喝酒才真的会死!”女人扔掉空酒瓶,对著自己女儿骂。“你干么回来?你干么不死在外面?你一回来就没好事,我真怕了你了!”骂完,她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里。
“我打了一天一夜的麻将,累死了,现在我要睡觉,你别吵我啊!到明天天亮都别来烦我!”然后,砰的一声甩上房门。
客厅里,唐慈默默地收著酒瓶。
她不想跟母亲吵。
甚至,她还很感激母亲分散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人家都说,失恋最怕寂寞,现在的她,终於也能体会那种心情。她好想二少爷,只要一静下来,她就会揪心揪肺地想念他。
每一天,她都期待二少爷来接她回去,哪怕只是一通电话也好,只要他不再生气,只要他肯原谅她,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飞奔回他的身边。
然而,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期待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之后,她死心了,再也提不起劲来做任何无谓的期望。
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她望穿了秋水,就算她哭乾了眼泪,二少爷也不会在乎了吧?毕竟,傻傻地陷入爱情漩涡的,是她呀!
她抬眼,环顾四周。
这个又脏又乱又窄小的空间,就是她今后的栖身之地了。
没有豪宅,没有华服,没有王子……
灰姑娘到城堡一游之后,终於,还是回到了她原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