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师回朝后,郭爱的内心总有个隐忧,看朱瞻基的态度似有异常,她实在担心保了赵王,将为这个朝代带来新的风暴——不久后,她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皇后胡善祥以自己无子为由上了辞位表!同时,朱瞻基以孙贵妃怀有龙子为由欲立她为新后。
此事一宣布,百姓哗然,大臣们争论不休。众人皆知皇后胡氏向来贤淑无过,虽然无出,但还年轻,总有机会,何以要自辞后位?又为何要同时宣有立新后的消息呢?明眼人一想便知,皇后不是真的想辞位,而是圣上所逼,实为废后。
废了这样一个贤淑的皇后,不仅百姓会猜测,后人也会议论,众臣觉得不妥,立即有人上疏请求天子劝留皇后,退回其辞位表。
但朱瞻基一脸坚决的驳回了。“皇后胡氏自幼体弱多病,难以孕育皇子,如今自觉有愧其责,才请辞后位,朕念在夫妻之情己多次挽留,但皇后心意坚决,再三请辞,朕才从其所志,让她退居别宫,服食、侍从悉数如旧,已是联作为人夫所能做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仁至义尽,废后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而谈起立新后之事,他也自有一番说辞。
“贵妃孙氏,自皇祖太宗时期,便伴朕左右多年,德行、情义皆有,且怀有朕之嫡子,母以子贵,宜居中宫,册封孙氏为后,有何不可?”
此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众臣自知阻止不了,遂不再反对。
最后朱瞻基命胡善祥退居别宫长安宫修道,并赐号静慈仙师,而孙仲慧也理所当然的被册立为后。
太后张氏对此并没有表示任何看法,兴许是早猜出儿子这么做的理由,但她仍怜惜无过被废的胡善祥,此后常找她上自己的慈宁宫相融系。
而在这出废后戏码下,某个看似在风暴中心外,实则为台风眼的人正因此事气得发抖——“皇后何过之有?你要对她如此残忍!这就是你说的,让我别管的事?”听到胡善祥名义请辞、实为被废的消息,郭爱极为震惊也自责。
同为女人,她更为知晓胡善祥的不甘与落寞,便忍不住找上朱瞻基质问。
“这皇后之位本是你的,既然你坐不了,就换人坐。”朱瞻基冷冷的回应,像是不觉得这有什么。
“这皇后之位本来就有人坐了,为什么要换?为什么一定要是孙仲慧坐这位置?我不懂!”别人听信,但她可不相信什么“伴朕左右多年”的话。
坐在椅子上,他喝了口茶,不疾不徐的说:“因为我不相信胡善祥,她害死我一个孩子,我不可能让她靠近我第二个孩子。”
“你、你这么做,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因为她?!那她更对不起胡善祥了。
她是现代人,本就没有古代三妻四妾的观念,虽然她清楚瞻基不管是跟胡善祥还是孙仲慧,皆是有名无实,但心中仍有疙瘩,反过来思考,就因为她是现代人,所以也没办法把自己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还会想若自己是胡善祥或孙仲慧肯定更为不甘。
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却输给她这个小三……
“我朝重视嫡亲,孩子的母亲必须是皇后,将来你若生下男孩,我立刻立为太子,生下的若是女娃,也会是最尊贵的嫡长公主,所以我必须让孙仲慧当皇后。”
他情愿让世人责备他无情,也想护全他跟她的孩子。
“就因为这样、就区为这样……真是冤枉了胡善祥。”
“本来,我可以不用做得这么绝,可是你保了赵王,赵王一日不死,你便只能活在暗处,我们的孩子便不能公开我已无法可想,只能这么做!”他捏紧了茶盏,用力到手指由红泛白。
泪水潜然落下,她支撑不住的坐上椅子。“胡善祥那可怜的女人,她悲剧的一生都是我造成的,是我……”
那女人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甚至在还不知道她身分的时候,便主动向她示好,却落得这下场……她真是欠了这个人,欠了她太多。
见她哭得哀伤,他心口揪紧,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都怪我吧,不关你的事,是我执意这么做,是我太自私了,所有的罪过都由我承担。”他实在不忍她如此自责难过。
闻言,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天啊,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我根本不该来到这里,我不该介入这一切……我不该与帝王相恋……更不该怀有孩子……”
“住口,我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这么否定自己。”听到她的低喃,他不禁感到愤怒又心慌。“若你没与我相恋,又怎么会有我们共度的这些日子,你又怎么能肯定一切会更好?尤其那孩子是我们相爱的证明,你不该这么说,你这么说,是伤了我,也是伤了那未出世的孩子,你怎么能否定我们相爱的价值。”
冰爱这下更是泪流不止,但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更何况说了也没用,一切已成定局,她是心里的那一关还过不去。
两人静默的坐了一会,郭爱落落寡欢的站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她的手被身旁的男人牵住,他用慌张的眼神看着她。
看他这样,她长叹一口气。她不舍胡善祥,为此而自责,但瞻基也是因为不舍她,才宁可受众人责骂,这男人,她如何能怪他?
反过来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掌,她轻轻的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冷静一下,我不是真的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想让每个人都好,却终究是太天真了……”
不可能赵王没事、赵王妃也没事,不可能胡善祥没事,她也没事……这帝王之家,真让人一刻不能省心一她早该明白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的寝殿。
朱瞻基则一脸颓然的坐着,一口一口,安静的喝着茶。
废后一事过了好些天,郭爱跟朱瞻基之间虽然不再有大吵,但总觉得跟对方的心隔看一道膜,彼此都不舒服。
思来想去,郭爱决定到长安宫求见胡善祥,原本,她已经做好可能会被拒之宫外的心理准备,也打算天天都来报到,直到见到人为止。
但出乎她意外的,来回报的宫女当下就说要领她去见静慈仙师,更教她讶异的是,宫女竟是带她往长安宫的后院走。
等她见到胡善祥时,不禁悲从中来,更为自责一胡善祥一身素衣的蹲在一处花园里,在一块没有种植东西的泥地上,正专注的掘着土。
冰爱走近,眼眶都红了。“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听到她的声音,胡善祥抬起头来,眼神里没有郭爱以为会看到的落寞,反倒是精神奕奕的样子。
“免礼了。”胡善祥笑着看她,“还想你怎么会来呢。”
冰爱一听,眼神黯下。“是啊,奴才可能是最没资格踏进长安宫的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她的样子,胡善祥知道她是有心事,也是有话想跟她说。她站起身,对着一干太监宫女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没我允准,谁都不能靠近这后院。”
众人一听,皆躬身行礼,一一退下。
胡善祥用帕子抹抹手,并拉着一脸黯淡的郭爱往凉亭走,亭中的石桌上有早先胡善祥让宫女们备着的茶点。
坐下后,胡善祥喝了口茶,还没开口,郭爱便率先开口。
“娘娘,你刚刚是在做什么?你怎么换穿如此素净的衣服?”她忧急的说:“有什么事就让奴才们做,皇上不是说了,一切吃穿用度如前,是不是有人阳奉阴讳,暗地里……”
“没那回事,初日你多想了。”看来,她是替自己担心了。“那些华丽的宫装体面的饰品,都收藏在我的寝宫里!再说了,你也看到刚刚那群人了,都是熟面孔,一个也没少。”
“那你怎么……”
“没什么,我现在待在这里,也没别的事好忙,想说种点东西,还能动动筋骨,挺好的。”卸下皇后之责,后宫之事已与她无关,她怕自己闲得发慌,便找了些事来做,并不觉得有什么。
本来她也觉得自己不能失去皇后之位,但放下后,心境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啊,就跟那些奴才一样,担心我累着、我委屈了,其实我倒是挺开心的。”
“是吗,娘娘开心就好。”看胡善祥笑得和煦有精神,郭爱这才放宽心,只是接下来的话,她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她想道歉,但那样便要再提“废后”之事,虽说这是她的来意,可人真的在眼前,她反倒退缩了。
“我已让圣上赐下法号,是为静慈仙师,别再叫我娘娘了,况且你我皆知你对圣上的重要性,在我面前,也就别以奴才自称了。”
胡善祥说得平淡,毫无任何恋栈或不满,但听在郭爱耳里,只觉心虚愧疚,害了人家一生,想说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看她欲言又止的,胡善祥忽然拍了拍她的手,“初日啊,若不是这局势,我们可能没办法坐下来好好聊聊,不知你可愿意听我说说自己的事?”
冰爱不解她想说什么,但仍很快的点点头。
“我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了,我虽然能以贤名入宫,幸得太宗疼爱,终能以太孙妃、太子妃,更甚是皇后之姿伴圣上左右,但,我从没奢望过能得圣上宠爱。”她叹了口气,以很认真的表情说:“能否恋心,那不是争抢偷取能得的。”
“娘娘……”对称谓,她还是改不过来,且她现在更能体会何以朱棣要选胡善祥为瞻基的正妻,这个女人的度量与修养都太好了。
“你知道圣上每每来我处所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吗?”
她摇摇头。
“看书。”想起自己这一生唯一的男人,胡善祥的表情还是放柔了。“从踏进寝宫的那刻起,不断的看书,直到上榻,一熄灯便和衣而眠,直到鸡啼,不让人碰、不让人伺候,没有一次例外,偶尔他会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像是想起了谁……”
“对不起。”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不料,胡善祥摇摇头,“『对不起』这应该是我要说的。”
“不,怎么会是……”
“初日,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假扮太监,如今我也不想知道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曾可怜过自己,反倒是心疼你。”她真诚的看着她,语气疼惜的说:“不要觉得抱歉或是可怜我,圣上不喜欢我,那不是你我的错,我更心疼明明你受圣上疼爱,却无法为妃为嫔,公开受人敬重。”
听到有人了解自己的委屈,郭爱的泪水顿时盈眶。如果两人不是这样的身分立场,会成为好朋友吧……
“你知道吗?我不是圣贤,我也曾痛苦、埋怨、难过,但那些很快就过去了。”她只要想到那些本来就是不属于她的,便能很快放下。“我甚至感激圣上,因为他从来没给过我希望,所以我现在还能笑、还能谈天,还能说看未来。”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那也会是别人。”胡善祥打断她的话,“就说了不是你的错,别想太多,若要说错……唉,我倒想为害你小产的事道歉,我真的很抱歉、很心痛,也十分十分的自责……”
“不,那件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知者无罪,圣上还对你发了脾气,真的是太冲动了。”哭过、痛过,到如今她都放宽心了,那男人却念念不忘,还演变成这次废后的导火线。
“可毕竟是一条生命啊……我希望自己能补偿,现在想来,也许圣上给我这样的安排,还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听着,郭爱觉得不对劲,忙问:“什么意思?”
“我就不瞒你了。”顿了下,胡善祥缓缓说道:“这几日我深思一番,其实宫中生活本来就不适合我,也许圣上要我在长安宫修道只是一个名义,并非真的要我礼佛,但我倒觉得并无不可,礼佛能让我心境平静,也能让我消除害死一条生命的罪孽,且对这繁华俗世我早已无悬念,若能出宫……”
“你要出宫?”郭爱惊呼一声。她没想过胡善祥会这样打算。
“是啊,宫里不适合修行,就是住这也不见得能安宁,世事多变,跟你说句大不敬的话,朝廷局势瞬息万变,今日圣上能容我住这,不觅得以后我真的能住这。”她自小在官家长大,在这宫里也待了数年,她是不喜与人事,不代表她天真无知,即便是赐了法号的废后,也难保数年后不卷入风暴。
“我早寻思好,等此事稍微平息,便向圣上提起离宫上山、专心礼佛的事。”
冰爱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看来你是认真的。”
“是的,这回是我自己的选择。”也许众人看她可怜,可她觉得与其跟不爱她的男人互相绑着,还不如得到自由。“我觉得这样很好,以后我能为自己做决定。”
她说完,便没再开口,郭爱也静默了。
是啊,也许这样真的比较好吧,能为自己作主,她以前在现代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在这朝代、这深宫里待得越久,便越觉得这是奢侈品。
一入深宫,身不由己。
受尽帝王宠爱,却是不能说的秘密;身怀龙子,却注定不能当孩子的娘。而且就像胡善祥说的,谁知道未来这宫里还会有什么变化,她们都是不喜与人争斗的人,关在这,是何其的痛苦……
忽地,郭爱幽幽的开口,“娘娘,你要是真为我小产一事感到抱歉,那能容我向你讨个人情吗?”
虽然疑惑,胡善祥还是点了头,只是当郭爱提出她的要求时,她眉头皱着,心绪震动,久久不能平复。
直到,夕阳西下。
冰爱的肚子已经很大,照李太医所言,下个月便要临盆,其实早几个月前,她的肚子就已明显隆起,衣物遮不住,应该出宫待产,但朱瞻基就是不放心。
虽说小爱去找过胡善祥后,两人和好如初,小爱似乎不再气恼废后之事,但他总觉得她哪里不对劲。一股不好的预感,让他坚决不肯让她出宫。
事实上,郭爱己经穿回女装,由金嫦玉与吴瑾两人照顾,除了乾清宫内殿,几乎哪也不能去,而对外的说法,初日已受圣上恩典,出宫祭祖,过些时候才会回宫。
可这日夜里,朱瞻基带着郭爱、吴瑾跟金嫦玉,四个人秘密出宫,来到西安门内。到达目的地时,朱瞻基不假他人之手,小心翼翼的扶着大月复便便的郭爱下马车。
“汉王父子就囚禁在此?”郭爱瞧着眼前极为阴暗潮湿的地方后问。
“没错,这将是他们未来一生所要待的地方。”朱瞻基淡淡回答。
闻言,郭爱唏嘘不已。跌勇善战的汉王与其世子,曾经如何的不可一世,受人敬重,如今,后半生将只能葬送于此。
看她脸色不好,他细心的替她拉整身上的绣龙披风,并道:“别为了他们难过,我曾给过机会要他们罢兵,是他们拒绝了,这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他可不希望像废后一事一样,两人为此起争执。
况且,他晓过这对叛贼父子一命,已是最大的仁慈。
在吴瑾打灯引路下,他牵着她往地牢走去。
“朱瞻沂为什么要见我?”郭爱边走边问。这是她今夜会到此地的原因。
说到这件事,朱瞻基气愤的说:“因为那小子成日在牢里大喊,他要见苏丽,苏丽是他的女人,苏丽没死。”
“他疯了吗?”她吃惊。
“可不是,哼,我知他在装疯卖傻,目的只是为逼你出面,好,我依了他,瞧他到底还想对你说什么?”其实他是有些埋怨的,当时不该听她的话有了妇人之仁,留下这祸害。
“皇上,人就在里头了。”吴瑾恭敬道。
来之前,他就要看顾汉王父子的人暂时退避,为主子开了囚门后,他与金嫦玉留在外头守着,让朱瞻基与郭爱自己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