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君堂觉得他的公关生涯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揉揉眉间,强迫自己扬笑,偏偏镜中人的笑容,虚假得让他想一拳打碎。
可恶!他掬水洗脸,企图把烦躁一并涤净。
以往他不管心情再差,依然能做到公事与情绪分离,结果今天,不管他再怎么强定心神,他的笑容、他的反应、他的思维,全都有瑕疵!
因为,她通知柜台,她明天会退房。早料到她会这么做,但当得知她真被他吓得落荒而逃时,那种打击,会让人呕得想捶墙,看到不爽的人就想海扁。
没在今天就离开,八成是因为订不到机位。他有些遗憾昨天她的护照没被一起抢走,因为唯有这样,她才不会逃得那么快。
抽了张纸巾,拭丢脸上的水气,他把卷起的袖子放下,穿上外套,心情——还是很差。
他轻啧了声,决定放弃挣扎。算了,尽量别面对客户就好,也该是时候多少让上海的同事了解一下他的本性了。
“褚经理,救命啊!”天不从他愿,惊慌失措的上海公关推开厕所的门冲了进来。“健身中心突然停电,客人都在骂,怎么办?”
褚君堂深吸口气。
“叫水电班尽快过去,疏散客人,正电梯前放上健身房暂停营运的告示牌,还有你——给我镇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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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解决掉健身房停电事件,把受到波及的客人情绪安抚完毕,已经快九点了。
褚君堂没回房休息,还到公关部,鞭策上海公关把这个紧急应变流程写成SOP。
“先关门再疏散客人?我的步骤是这样吗?你是打算关门放狗吧。”褚君堂往后靠着椅背,脸上挂满俊魅的笑,口气又轻又柔,和那番满是暗讽的话完全搭不上。“不管怎样,一切都要以客人的安危为首重要件,不然他们出事你赔得起吗?记住了没?”
“记住了、记住了!”上海公关忙不迭点头,赶紧改流程,第一次看到他展现强悍的魄力,他都快吓坏了。
“不管再晚,都必须留一个水电班的人待命,写上去,明天就通知他们把上班时间改为轮班制。”今天就是为了找水电工,拖了不少时间,居然全部下班回家!
“啊?这太突然了……”上海公关试着上诉。
“有异议的人由我来处理,记下来。”褚君堂立刻驳回,此时电话响,他伸手捞起。“公关部您好。”
“褚经理,您交代要我们为4207号房的客人安排明天的机场接送,但她房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我联络不到她,没办法确认时间。”柜台小姐来电通知。
“她出去了吗?”褚君堂拧眉。他以为她会没心情到处乱跑。
“没看到钥匙,应该还在房里。”
“没关系,我待会儿过去看看。”褚君堂挂上电话。“写好后存档,明天交给我,今天先这样,下班回去休息吧。”丢下话,他快步走出公关部。
直到他出去,上海公关忍不住趴在桌上哀嚎。“啊——”
之前台湾乐活的同事暗示他皮绷紧一点的话,他总算懂了,他好怀念之前的褚经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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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内电话没人接、手机直接转入语音信箱、按她房门电铃都没人应时,褚君堂抑压了整天的情绪,已快到临界点。
懊死的,她到底在搞什么?!他气她造成这让人担虑的状况,也气自己昨天的轻举妄动,毁了平衡。
本想到柜台拿备用钥匙开她房门,但在最后一刻,职业道德拉住了他——随便进客人房间不是他们该做的,他不能做坏榜样。褚君堂只好忍住气,走向阳台,想先看看她房间的状况。
结果才刚踏出落地窗,所见情景让他全身血液都冻凝了——
她蜷缩在阳台一角,靠着栏杆,双眼紧闭,脸颊醺然,手中还抱着瓶酒!
懊死的!她又喝醉了!
虽然栏杆间隙不大,很难摔得下去,但那景象怎么看就怎么沭目惊心,还有外头那么冷,她居然连外套也没穿就打算睡死在阳台,要是他没发现……天!那结果他想都不敢想!
褚君堂气到想骂人,却又怕突然发飙会吓到她,只好抑着怒气轻唤:“俞伊?快起来,俞伊——”
谁叫她?几乎已沉入梦乡的神智拉回了些,俞伊抬头,想要睁开迷蒙的眼,但醺茫的滋味太甜美,她将脸埋进臂弯,又沉沉睡去。
“俞伊!”褚君堂大吼,横眉竖目的表情堪称狰狞。他还怕会吓到她?她根本就睡死到叫不起来!“你给我起来,要睡进房去睡!”
“唔……”她不悦拧眉,将脸埋得更深,摆明了嫌他吵。
褚君堂很想月兑下鞋子朝她丢去,他咬牙,开始衡量地形——
石雕栏杆的宽度约有十余公分,方便攀爬,两个阳台的距离相近,只消伸手就可以碰得到,而底下的高度——褚君堂将头抬高,死也不看那会让人腿软的四十二层楼代表什么意思。
偏偏他又不能擅用职权开她的门。用什么理由?说她喝醉,再闹一次自杀的乌龙吗?别傻了!
不管了,爬就爬吧!他心一横,双臂一撑,俐落地坐上栏杆,脚一跨,正要探身攀住棒壁时,好死不死刮起了一阵强风。
褚君堂赶紧坐正,放低身子紧抓着跨下的栏杆,努力和风势抵抗从来没觉得离死亡这么近过。
他妈的!他忍不住在心里爆粗话。要是摔死那就好笑了,他可以猜想得到媒体会下的标题——“专擅危机处理的公关难逃情关以死明志”!
他就不信上海这个不成气候的公关会处理这种情况!
“最好我摔下去让你记挂一辈子,让你后悔昨天拒绝了我。”他咬牙切齿,喃喃低咒。为了她,他赌上职业生涯,连命也赌上了,她再执着那个烂男人试试看!
他深吸口气,脚踏上栏杆,缓缓坐起,默数一、二、三,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当双脚踩在地上,那种踏实感是什么都无可比拟的。
褚君堂吁了口气,感谢上天帮忙。
转头一看,看到她依然窝在那儿睡得安稳,他啼笑皆非,眼中的恼怒褪去,只余温柔。他再怎样都不能让自己掉下去,因为那将会造成她一辈子的创伤,他宁可她忘记他,也不要她这么痛苦。
褚君堂上前,俯身将她抱起,走进房间。
察觉到他暖人的体温,俞伊发出模糊的呓语,下意识地倚靠他的胸膛。那微小的依赖举动,完全捉紧了他的心。
褚君堂扬笑,走到床旁,将她轻柔放下,眼角一瞄,发现她居然还抱着酒瓶,不禁翻眼。
他历经一番心理挣扎、生死交关,她居然还只顾着她的酒?他好笑摇头,伸手想把那个酒瓶拿开。
“唔——”俞伊抱得更紧,从喉头发出抗议声。
“你是小猫还是小狈?一点威吓性也没有。”褚君堂嗤哼,不觉莞尔,俯在她耳畔轻柔哄道:“乖,给我,把酒瓶给我……呃!”他闷哼一声,抚着发疼的鼻梁,怎么也料不到她的回应居然是一掌推开!
“……好吵哦!”她坐起,秀气的眉拧得好紧,那半眯呆傻的眼一看就知道根本还处于睡梦中的状态。
“好,我不吵,你继续睡觉。”褚君堂试着将她推回,一边抽着她手中的酒瓶,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育儿园里的保母。
“这是我的!”察觉他的意图,她将酒瓶抱得死紧,还用力背过身去。
结果转得太猛,她失去平衡,无力挣扎的她顺势侧躺下来,她也懒得爬起来,就这么躺着,缩成一团,紧抱酒瓶,像抱着宝物,嘴里还喃喃念着:“我心情不好,我要喝酒,不给你……”
褚君堂心念一动,没再去夺酒瓶,反而用诱哄的语调问道:“为什么心情不好?”
这是难得的机会,让他得以一窥她的心思。他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而不是她经过掩饰的借口。
她没马上回答,隔了会儿,闷闷的低语才传了出来:“就……心情不好……”
她背对着他,身子陷在被褥中,显得如此纤细脆弱。褚君堂心一悸,坐上床沿,忍着紧拥住她的,大掌温柔轻抚她的背。
“跟我说,好吗?”如果发泄能让她快乐一些,他可以暂时罔顾自己的心,去听她诉说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意。
他温暖的触抚,和那温醇的低哄,让她无法抗拒。她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只知道他愿意听她说,愿意安慰她……
俞伊闭上眼,在酒精和他的魅力催化下,心防开始涣散。“其实我根本不了解他……”
“嗯。”褚君堂轻应,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人心本就难料,更何况刘明是刻意隐瞒,她会因此受伤也是难免的。
“我很喜欢他啊,但是我好怕……”她咬唇,心痛让她开始哽咽。
她对刘明的感情竟放得这么深……褚君堂胸口一窒,他仰首深吸口气,平抑那句话带来的伤痛。
“如果他跟刘明一样怎么办?我不想爱他,可是好难噢……”她像个孩子般低声啜泣起来,“怎么办?我要回台湾,我不要再待在他身边了……”
那些话,撞进耳里,褚君堂动作整个顿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刘明?她口中的这两个名词不是同一个人?那“他”是谁?是……是他吗?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狂喜,很想抓住她的肩头急切逼问。不行,这样会吓到她。褚君堂握拳,强迫自己把激动的情绪压下。
“你说的人……是刘明吗?”他屏住呼吸,紧张得掌心冒汗。
“怎么会是他!”俞伊倏地坐起,眼角还挂着晶莹泪珠,她没抹,只顾着反驳。“他又烂又无趣,我才不爱他!”
“那……你说的是谁?”褚君堂觉得他的心跳快停止了。
俞伊身子一僵,小嘴瘪了起来。“我要写他的名字,可是写不出来……为什么?刘明的名字就写得出来……”她低下头,说得好委屈。
那没头没脑的话让褚君堂一头雾水。“写什么名字?”
“写在纸上,就代表忘记这个人了,可是我写不出来……”俞伊好难过,双脚曲起,将脸埋在膝上。
褚君堂忆起昨天看到的字,连忙长臂一伸,捞来那本便条纸,翻开写有刘明的第一页,“衤”字映入眼帘。
他的心融了、化了,想大叫——她口中的那个人原来是他自己!她爱他!
还来不及感受涌上心头的喜悦,她刚刚说的话又回到脑海——她在怕什么?为什么说她不了解他?
“俞伊,”他低唤,自她身后轻轻环住她。“你为什么不敢爱他?”
“我才认识他一个礼拜,我根本和他不熟,刘明都会骗我了,我怎么知道他不会?”她摇头,难过得无法抬起脸来。
褚君堂收紧手臂,拥她入怀,不知该心疼她,还是骂她傻。他庆幸她已经不爱刘明,但那件事对她造成的伤害,让他想将刘明碎尸万段。
连相恋两年的未婚夫都无法识清,更何况是才认识短短几天的他?她吓坏了,所以只想躲开,不想再一次尝试,怕又会受到重创。
“但你如果一直逃避他,他要怎么跟你变熟?”他握住她的手,温暖她冰冷的指尖,“你要给他时间,让他把自己摊在你面前,而不是逃开他。”
俞伊哽咽得无法言语,只是摇头,一直摇头。
“俞伊,他也很爱你,给他机会让他也能够了解你,好吗?”他抚着她的发丝,轻声哄着。
“我怕,我不要……我不要爱他……”俞伊靠着他,低声啜泣起来。“帮我跟他说好不好?叫他别爱我……”
怀中的她在微微发颤,褚君堂的心被狠狠扯痛。只要是她许的愿望,他都会穷尽所有地去满足她,但唯有这个,他无法答应。
“我会跟他说。”她的恐惧和担虑,他会牢牢放在心里,但深系在她身上的感情,他并不打算收回。
知道她爱着他,他怎么可能放弃?明知她心里还带着伤,他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她?如果她需要时间,他可以等,这段时间,他会一点一滴地让她了解他,工作上的、私下的,温柔的、生气的,自信的、出糗的,只要她愿意,他会把自己毫无隐藏地完全罗露她面前。
“嗯……”得到他的允诺,俞伊慌乱的心踏实了。
她听不出他的保留,酒醉的神智也无法分清楚他就是她急欲逃开的人,她只觉得,那应允和那温暖的环拥,都让她心安。
“睡觉好不好?你明天还要赶飞机。”褚君堂将她环膝的手臂拉开,动作轻柔地环她躺下。
他会让她走,让她回去台湾,回到她原来的生活。因为,那将是他们的开始。她的疗伤之旅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要用他满满的爱,带她走进另一段只有幸福甜蜜,而非隐瞒冷淡的恋情。
俞伊顺从地躺下,让他为她盖上棉被,抹去她脸上残留的泪。
喝醉真好,有人会照顾她,会安慰她……她闭上眼,唇角带笑地沉沉睡去。
褚君堂定定地看着她,那微微勾扬的唇,也勾住了他的心,让他无法收回视线。
“傻瓜。”他低笑,轻轻抚开她颊畔的发丝。若不是冒着生命危险翻阳台过来,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更无法得知,她爱他。
看到她行李已整理好放在书桌旁,他起身靠近,看到她把护照、机票等资料放在桌上,上头还端正放着张纸,写着她要搭乘的班机和时间。
要搭早上九点的飞机,她居然还敢酗酒?不怕起不来?睇了睡得正熟的她一眼,褚君堂无奈苦笑。拿起书桌上的电话,拨向柜台。
“我是褚君堂,我联络到4207房的俞小姐了,预计六点半出发,五点半给她morningCall,谢谢。”
等着,等他结束出差回到台湾,他就要开始追求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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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明亮的光线自两旁的落地窗透进乐活大厅,映上光可鉴人的地板,平常总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因时间尚早而显得有些冷清。
一抹身影偷偷模模地从电梯口出来,还先躲在转角,探出头,视线绕了大厅一圈,确定那令她胆战心惊的人影不在现场,才拉着行李箱快步跑过去。
“麻烦你,我要退房。”她把钥匙放上柜台。
“您早!”值班的先生活力十足,那声早,整个大厅都听得到。“俞小姐,昨晚睡得好吗?”在电脑中敲入钥匙上的房号,得知身分,他连名字都喊上了。
“早、好……”俞伊笑得尴尬,慌张地左顾右盼,怕引来不该的注目。她昨天在房里躲了一整天,就是不想遇到他,都要离开了,千万别在这时候破功啊!
“您早餐用了吗?”柜台先生很热络,充分发挥乐活关心客人的精神。“如果来不及,可以请厨房为您外带哦!”
“不用了。”她笑得很僵,很想骂人。她不想闲话家常,赶快办好让她走!“对不起,我时间有点赶,能不能请你快一点?”
“好的。”先生给她一个大咧咧的笑,敲键盘的声音飞快,咔啦咔啦的。“您总共住了四晚,昨天消费了两瓶酒,叫了两次客房服务,请问这些都正确吗?”他列印出明细,摆到柜台上。
俞伊拿起,迅速瞄过。明知道送到房里的东西贵,但她怕会遇到褚君堂,只好靠客房服务来解决民生问题,然后心情不好,明知酒贵,还是拿来喝了。
结果喝醉了,反而梦到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只是梦里的他,很温柔,静静地听她说着,不会逼她爱他……停止!俞伊用力摇头。她都决定回去了,还想他干么?她要把有关他的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这些都是我的消费,没错。”俞伊取出钞票,把费用付清。
“感谢您,欢迎您下次再度光临乐活!”他把找的零钱和收据放在托盘,双手恭敬递上,还奉送精力旺盛的一声大喊。
噢,小声点啦……俞伊连应都不想应,赶紧一把抓起,转身就想落跑。
“欸、欸、欸,俞小姐,不是那儿!”柜台先生急喊,冲出来帮她拉行李箱,往另一边的侧门走去。“接送的礼车在这儿,往这儿走。”
俞伊愣住,惊讶问道:“怎么会有机场接送?”她原本已经认命打算搭计程车去机场了。
“你昨晚预约的,您忘了?”柜台先生嘿嘿笑,帮她拉开车门。
俞伊小脸窘红。她真醉到连自己干了什么都不晓得?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都醉成那样,居然还知道要设morningcall和预约接送,今天早上被电话吵醒时,她吓了好大一跳,还以为自己睡过头呢!
既然预约了,就用吧!她坐上车,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我是等一下再把钱给司机吗?”
“不用啊,这不用再付费了。”柜台先生关上车门,忙着帮她把行李放到后车厢。
俞伊拧眉,仍一脸疑惑。会不会是刚刚的费用里已加进这笔钱了?明细里有这一条吗?她努力回想,但刚刚实在瞄太快,已经没印象。她叹了口气,决定放弃。
别费神烦这些事了,待会儿抵达机场怎么找路、还有要怎么转机,才有得她烦呢!
忙着苦恼的她,没发现会馆里,褚君堂那双蕴满笑意的眼,穿透落地窗和车窗,将她的形象敛入眼里。
他由衷希望,她能平安地回到台湾。他低低叹了口气。
在柜台先生的热烈欢送中,和褚君堂的注视下,礼车驶离车道,结束了她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