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新娘子坐这儿,快,交杯酒准备好,可别误了时辰……”孟海心坐在榻沿,听着喜婆的忙碌张罗及房里的走动人声,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好不真实。
知道婚事确定之后,她的心就一直悬着,怕某天一睁开眼,会发现这全是场梦?
他觉得她匹配得上他吗?不觉得她太平凡吗?她那时并不像个大家闺秀啊,他这么俊逸出众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她倾心?
只要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对自己怀有好感的,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她想向爹爹问个清楚,别再自行臆测弄得心烦意乱,但可能是婚期订得太近,爹娘忙到连和她好好坐着聊上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日子就这么过去,直到现在都已拜了堂,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成为他的妻子。
他在房里吗?还是仍在喜筵上接受客人的恭贺?忆起自己很可能正被他注视着,即使镇日的疲累已让孟海心快撑不住,她仍勉强坐直,希望能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在他眼前。
拜别父母的泪眼涟涟,在踏进了樊家大门后,化成了无助和不安,她慌得不知所措,全靠喜婆的搀扶和指引才能顺利完成整个仪式。
而当进了新房,等着挑起红绢的这一刻,紧紧揪住心口的不只是忐忑,还有更多的期待和娇羞。
他会用什么表情为她除去红绢?那张偏冷的俊容会为她展露温柔吗?她不自觉地握紧隐于袖下的手,冰冷的指尖仿佛在等待良人将之包覆在执握中,宠爱地给予温暖。
“新郎倌请过来,准备挑盖……”喜婆的话被东西落地的清脆声给打断,周围陷入短暂的沉默,喜婆又再次开口:“哎呀,这碧玉秤是用来挑盖头的,不是拿来玩的,新郎倌拿好,别再摔下去喽。”
靶觉有人靠近,过于紧张的孟海心没发现那段小意外,更没发现喜婆的尴尬哄笑不像在对一个成年男子说话,她只忙着抑住越来越快的心跳,不知该羞怯敛目还是要大胆地迎视这一刻。
突然有样食物击中她的胸口,生气的大嚷随即在身旁爆开——
“不要这个,我要我的沙包!沙包还我、还我啦……”那下撞击并不是很重,却让孟海心整个身子僵直。瞥见滚落脚边的碧玉秤,一股冰寒沿着她的背脊窜起。为什么新房里会有别的男人?喜婆要新郎倌挑起红绡,但为什么拿着碧玉秤的人不是他?
“伯临少爷别闹,再这样我沙包不还你喽!”别的婢女的声音插了进来。
伯临?这人是谁?这个疑问才刚浮现,她头上的红绢已被用力扯掉。
红绢勾到了凤冠,连带扯得她头皮发疼,她却恍若未觉。因为眼前所见震得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个男人把刚扯掉的红绢往地上一扔,忙着朝婢女扑去。
“拿掉了啦,还我!”抢过沙包,他立刻蹲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玩了起来。“一呀一放鸡,二呀二放鸭——”
最教孟海心毛骨悚然的,不是看到一个大男人做出和外表这么不相衬的幼稚言行,而是他身上竟穿着属于新郎倌的喜服!
心头恐惧成了眼前无法错认的事实,孟海心骇然站起,下意识地后退。
“别怕别怕,新郎倌只是一时失手,我们赶快把交杯酒喝了喔!”察觉到她的退却,喜婆赶紧拉住她,脸上堆满了安抚的笑。
“不,你们弄错了……”喜婆的执握更吓坏了她,孟海心慌乱地环顾四周,盼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在这个喜红泛滥的新房里,她找不到她的存在。
樊仲遇人呢?他应该在这里的,他才是新郎倌啊!
泪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挣扎着想把手抽回。
“都拜了堂,哪有什么弄不弄错啊?”完全失控的状况让喜婆也没了耐性,使尽力气硬要将她拉回榻边。“快回来,赶快把交杯酒喝一喝!”
拜堂?和她拜堂的是这个人?!残存的自持被毁得荡然无存,强烈的惊骇瞬间席卷了孟海心。
“不、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她不嫁了,不管是谁她都不嫁了,让她回家,她要回家……她疯狂扯动自己的手,即使被抓出血痕也无暇顾及。
“喂,你们的少夫人呐,还不来帮忙?”喜婆气急败坏地朝婢女喊着,却不小心被她从手中挣月兑。“欸、欸,快回来——”那声喝止只让她逃得更急,腿软了、不停颤抖的身子没了力气,孟海心仍踉跄地直往门口冲去,一心只想逃离这场恶梦。
就在她即将抵达门边,原本关阖的门突然打开。
看到那张记忆中的面容出现眼前,倏然泛开的心安让她几乎站不住脚,然而对上那双冷冽至极的眸子,她才刚平稳的心又瞬间坠到谷底——
樊仲遇的视线并未在她脸上多做停留,甚至是直接扫过她,迅速掠向房中,看到这一片人仰马翻的情景时,俊傲的脸上找不到丝毫的诧异,仿佛这一切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该是这种眼神,不该是这么了然于心的冷静……孟海心僵在原地,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
瞥见来人,喜婆赶紧上前解释。“这不干老身的事啊,她突然中了邪似地说她不嫁,不是我没尽到职责……”
“出去。”樊仲遇打断喜婆的话,虽未看向孟海心,但矗立在她面前的举动其实都是不着痕迹地挡住她的去路。“所有人,都出去。”
获得赦免,早就希望能结束的喜婆马上开溜;剩下的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又看向坐在地上玩得开心的樊伯临,不晓得该不该一并带走。
“有听过洞房花烛夜却少了新郎倌的吗?”樊仲遇讥诮道。
两名婢女呐呐应是,赶紧丢下主子逃离。
洞房花烛夜?孟海心脸一白,慌忙朝房门冲去,想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离开这儿。
“你能去哪里?”樊仲遇不阻止,只是淡淡开口。
那句话提醒了她的处境,几已碰触到门板的手瑟缩地收了回来。若没有人帮忙,她是不可能逃出这座大宅的……
孟海心闭眼,忍住崩溃痛哭的冲动,强迫自己回头看他。
“让我回家,这都是误会,我们以为要娶我的人是……是你,求求你,让我回去……”想到这些日子的期待和羞赧,她不禁哽咽。
爹一定也和她一样误会了,他应该能谅解吧?他们……他们只是期待太深了……
樊仲遇眸色转深,表情仍是一片冷然。果然如他所料,懦弱的孟老头连亲自面对罪过的担当都没有,瞒她瞒到最后一刻,将这残酷的事实留给她一个人承担。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无知吗?”此话一出,樊仲遇立刻看到那张丽容变得惨无血色,但他仍继续残忍地说道:“我在提亲时表明得很清楚,你爹知道你要嫁的是我大哥樊伯临,一个比五岁小儿还要麻烦的傻子!”
“你骗人,我爹不会这样对我!”孟海心捣住耳朵,不愿相信他所说的话。
“不想嫁尽避离开。”不再看她,樊仲遇往里走去,将坐在地上的兄长扶起。
“当孟记关门大吉之后,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去悔恨。”纵使心里还存有一丝丝的希望,也被这段话给完全摧毁。孟海心怔愕地放下手,看着他的水眸盈满了不可置信。
“你用这条件逼迫我爹?”她颤着声问。
难怪爹会答应,孟记一关门,苦的不只是她们家,还有铺子里十来名伙计的生计也会受到牵累。“你怎么能?”
樊仲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迳自为兄长除去繁复的喜服,安置他上榻躺下后,才回过身面对她。
“有什么不能?”俊薄的唇勾起,幽冷的眸中却一点笑意也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然樊少夫人这个位置轮得到你来坐吗?”
望着那张无情的面容,孟海心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必须倚靠身后的门才能站立。
原来那日在园中相遇,对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明明理智一直在提醒她,如此俊逸的他不可能会看上她这种平凡女子,她却被欣喜给冲昏了头,愚傻地作着美梦,期待红绢被揭的这一刻。
怎么能?他可以看不上她,但他怎么能如此狠心将她推入地狱?
她想哭,想对这不公的遭遇忿恨尖叫,可她却动不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任由心痛将她啃蚀得体无完肤。
樊仲遇笔直迎视她的目光,要自己对她眼里的伤痛欲绝视若无睹,做到无动于衷的冷狠境地。他们无法回头了,要做就做到底,现在收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上榻去。”他沉声道。
孟海心猛然一震,水眸惊惶瞠大。
“不、不要……求求你……”她拼命摇头,盈眶的泪就快落下。
别这么狠,逼她嫁给他人已经够了,给她一些喘息的余地吧,至少不要今晚,她做不来和那人同床共枕,她没办法!
“四相叠、五搭胸……我的沙包……”躺在榻上的樊伯临已快睡着了,口中还在念念有辞。
瞥了兄长一眼,樊仲遇缓步朝她走来。
“你可以选择被绑或是自己上去,不然就滚回孟家。”语调虽轻,话里的冷硬及狠绝却不容错认。
随着他的靠近,孟海心完全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逃不了;也没办法逃。
她有选择的余地吗?她一离开,等于是用整个孟记陪葬,只是……他怎能这么狠?若一开始就没打算娶她,那日又何必那样地撩拨她,让她迷失到忘了自知之明?
才刚体会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思思念念、牵牵挂挂,却又被同一个人教会心痛的感觉,她好恨,恨他的残酷,也好恨如此天真的自己!
“别碰我,我自己……”哽咽冲上喉头,孟海心硬是将它咽回,深吸口气。
“我自己走。”
她凝聚所剩无几的力量,挺直背脊朝床榻走去,每走一步,心就痛得像被人狠刺一刀,但她用尽所有的意志不许眼泪掉下。
她已经够可悲了,她不要再在他面前示弱。
孟海心木然地坐上榻沿,不看他伤她至极的脸,也不看那已经倒卧榻上呼呼大睡的“相公”,就这么僵直地坐着,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
从她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中,樊仲遇看出她已不会再试图逃月兑,但这场胜利不但没有带给他丝毫喜悦,反而是挥之不去的沉窒梗塞了整个心口。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感到开心,这只不过是起头,等之后开始采收成功的果实再来欣喜也还不迟。他为自己的反应,迅速地找了理由,不愿去深思真正原因。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颗棋子所要改变的整个战局。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大哥就麻烦你照顾了,大嫂。”抛下这句话,樊仲遇离开。
那声称呼将她所有的努力全数击溃,门一关上,孟海心再也无法撑持,蒙面失声痛苦。
“吵死了!”睡梦中的樊伯临咕哝一句,翻进更里面的位置。
孟海心吓得停住了哭泣,直到确定他再度沉沉睡去,松了口气的同时,抑不住的泪又潸然而下,她紧紧捣唇不敢哭出声,怕又惊扰了他。
天,保佑他今晚别再醒来了,她没办法承受更多的大几了……
明知躲过了今晚,仍有无穷无尽的每一晚在等着她,但她只能无助地缩在榻边,自欺欺人地祈求这一刻不要来。
日阳自窗棂透进,映在凤冠上发出亮眼的银光,坐在椅上的孟海心怔怔地看着那抹光,一动也不动。
整夜的沉淀,换来的不是认命的释怀,而是身心俱疲。
她根本没办法睡,怕身旁的人会突然醒来,她的心神一直紧绷着,只要一点点动静都让她犹如惊弓之鸟。幸好他一夜熟睡,早上清醒后就安静地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沙包,对她完全视若无睹。
见他不理她,孟海心就悄悄地退坐到一旁的座椅,她只敢摘下凤冠,嫁衣仍穿在身上。她不晓得他懂得多少,更不可能主动探问,她只希望他可以永远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也不要记起任何有关圆房的事。
不能一直坐在这儿,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换装、要梳洗、要向长辈奉茶……
纷杂的思绪在脑子里转,但她依然坐在原位,怔怔地看着灿亮的凤冠出神。
她好累,她好想能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要去面对……
咿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昨天那两名婢女走进,一看到里面的状况,互使眼色,纷纷掩嘴窃笑。
孟海心先是怔愣了下,随即尴尬地红了脸。看得出她们早就将主子的洞房花烛夜当成笑话在谈论,而她仍穿在身上的嫁衣正好说明了一切。
“伯临少爷,起来了,迟了大老爷会骂人的!”其中一名婢女走到榻前,直接伸手拉他下榻。
“你要自己来还是我帮你?”另一个则是问她。
两名婢女来得太突然,加上她因缺乏睡眠神智有些昏沉,孟海心直至此时才觉得有些不对——不管是直接推门而入或是取笑主子私事,都不是奴婢该有的行为,而且她们的言词间也丝毫不见恭谨。
“好的,劳烦你。”但才刚嫁进门,对于樊家的规矩并不熟悉,也怕是自己的误会,她没说什么,随着指引到镜台前落坐。
服侍她的婢女动作很粗鲁,好几次都扯痛她的头皮,孟海心都隐忍下来,而这段期间身后樊伯临的反抗和婢女的斥喝声乱成一片,让她心头的疑惑越渐扩大。
“好了。”不一会儿,婢女收手,转身去帮同伴。
看到镜中的自己,孟海心傻住。婢女只随便帮她点上胭脂,发髻也是简单盘起,甚至还有些遗漏的发丝在颈际飘摇。
直至此时,她已确定不是她多心,她们不但没将她这个新进门的少夫人放在眼里,对待樊伯临的态度更是完全失了尊重,她们明显的不耐喝轻蔑简直像是在喝骂小猫小狈。
如此富有的樊家怎能纵容奴婢这么没有规矩?
“先把他的沙包拿走,不这样他不会乖乖听话。给我,啧!”随着那名婢女的加入,战局更形火爆。
从镜中看到那两人对樊伯临又拉又骂的景象,孟海心好想出声阻止,但忆起自己的身分和婢女对她的态度,她踌躇了。才刚嫁进门的她都自身难保了,她还想帮谁?她只能强迫自己充耳不闻,默默地将发髻打散重盘。
好不容易终于换完装、打理好,一名婢女离开,另一名婢女则是带着很不开心的樊伯临和她准备前往大厅。
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广阔的占地让孟海心惊讶不已。
昨天太紧张加上红绢覆脸,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少路,直至现在亲眼所见,除了震惊,恍若无边无际的大宅院也给她一种无法得见外头天地的错觉。
经过一道拱门,伫立前方的顺长身影让她不禁顿住了脚步——
樊仲遇站在那儿,双手负在身后,沉敛温雅的脸上让人读不出思绪,察觉到他们的接近,视线不疾不徐地朝他们的方向睇来。
孟海心慌忙低下头。她知道今后见到他的机会太多太多了,但她现在还没做好准备,她甚至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对他。
“二少爷。”原本还对樊伯临唠叨骂着的婢女一看到他,态度立刻转为恭敬。
“下去吧。”樊仲遇淡道,对后方的孟海心视而不见,带着兄长迳自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他的无视让孟海心心口阵阵绞拧。新婚翌日该去向长辈奉茶,此事虽然与他无关,但不论是放心不下兄长,抑或是监视她是否会藉机闹事,看到他逅在这儿,她并不会感到惊讶。
只是,他怎能只顾他的兄弟却对她的处境袖手旁观?她对樊家的成员一无所知,对于会见到哪些尊长更是毫无头绪,就算娶她的人不是他,他这个始作俑者也该尽点责任,而不是对她视若无睹。
这一刻原该是夫婿在她耳旁细细叮咛,柔声安抚着她的不安,但这个画面永远都不会实现了……强涌而上的酸楚在心口泛开,孟海心紧紧咬唇,不让心痛化为哽咽。
一路上还在吵吵闹闹的樊伯临一看到他就安静下来,两人并肩走在前方,差异立现——
樊仲遇较高,肩膀宽阔而不过分魁梧,挺拔的身形透着慑人的气势;而身为兄长的樊伯临矮了他约半个头,背影斯文,让人很难把他蹲在地上玩耍的模样联想在一起。
樊仲遇不需回头,也可以从那细微的脚步声听出她正安静地跟在身后。
看似没正眼看过她的他,其实已将她憔悴的神情整个敛进眼里。他要自己别去顾虑她的存在,也刻意不往她的方向看去。
她是不是一夜无眠、是不是受尽恐惧折磨,这些都与他无关,他给过她选择的机会,是她自己决定留下。
问题是,那真是选择吗?察觉到拘抑的心思终究还是偏移了,甚至还带着点自责的意味,樊仲遇不悦地眯起眼,睨向已近在眼前的厅堂。
那儿有一整群的豺狼虎豹在等着他,他专心应付都来不及了,还分神去想她的事做什么?她既然选择了牺牲,再苦她都得甘之如饴!
樊仲遇绷紧下颚,将所有的思绪完全摒除,须臾,那张面容已沉敛到看不出任何异状,原本宽阔沉徐的步幅收敛了,肩背也不再那么挺直。
所有的变化都微小到让人察觉不出,却奇异地将他傲然自信的气势全然改变。
“抱歉,我们来迟了,因为有些事情耽搁了点时间。”踏进厅堂时,他已成了一个谨慎有礼、却仍掩饰不了心中忐忑的男人。
孟海心无暇注意到他的改变,因为一进大厅,出乎意料之外的庞大阵仗让她倒抽一口气——
偌大的厅堂两旁各有双排座位,坐在椅上的有老有少,而那些座椅后头还站满了人,总数至少有二、三十人。
充满谈话声的大厅因他们的到来而静默下来,而后又因交头接耳的细微声响转为嘈杂,每一张表情不是诡笑就是像准备要看好戏,那一双双朝他们射来的眼也不见丝毫善意。
孟海心不禁顿住了步子,等到发现厅堂里全是男人,紧张和害怕更是完全覆盖了心头。她还以为只是向公婆及几位重要的尊长奉茶而已,但这场面几乎是将整个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
“大哥、大嫂,请到这儿。”樊仲遇示意他们前进,而后朝向一旁的奴婢吩咐道:“去请大老爷过来。”
面对他那张温和有礼的俊容,孟海心傻住。
虽不到笑脸迎人的地步,但和他刚刚连看她都像是会污了眼的态度,如今的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可亲,要不是一路跟着他进来,她真会忍不住以为他有个孪生兄弟了。
她很想找出原因,但这状况却容不得她盯着他看,孟海心只好忍住满腔的困惑,接受指引站到厅堂中央,垂首静候。
自从他们进来,周遭的窃窃私语一直没停过,还不时传来讪笑,全都明显针对他们而来,这种气氛让孟海心感觉很不舒服。
身旁的樊伯临似乎也感受到那股诡谲,挂在嘴边的沙包口诀收敛成了咕哝,相形之下,这原本让她难以接受的奇怪行径,此时反倒带来一种心安的熟悉感。
“仲遇啊,不是我这个做叔叔的要说……”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一个中年男人率先开口。“想延续香火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伯临傻成这样,你想他还懂得那档子事吗?”
虽然那人并不是对她说话,但仍然让孟海心觉得很难堪。就算樊伯临听不懂这些,这种事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讨论,更何况她也在场,身为长辈的人怎能连这种基本的礼节都不顾?
“回禀二叔,仲遇主要是想为大哥找个伴,其他的倒没多想。”退到一旁落坐的樊仲遇神色有些僵硬,对于那番嘲讽仍能平心静气地回话。
“少来了,你的如意算盘大家可是很清楚。”另一个年轻男子直接拆了他的台,说得更是露骨。“伯临堂兄是大房长子,只要能生个带把的,比你这个次子生上十个还有用,反正脑袋傻了,那话儿应该还能用,为了确保大房的地位,当然得试他一试喽!”
樊仲遇置于膝上的拳握紧,像是在隐忍什么,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口:“如果可以有后,自是再好不过,也算是完成了先父遗愿。”
“你们别这样,大房也算是风光过,现在却沦落到比我们这些旁支还不如,也难怪仲遇会无所不用其极了。”又有一名老者开口,听似好意解围的言语市集上却是在落井下石。
他们真实亲戚吗?讲话怎会如此地尖酸刻薄?孟海心惊讶不已,然而最让她震惊的是他的反应。
她以为他会愤怒地驳斥回去,或是不卑不亢地将对方反击得哑口无言,但他却是这么沉默了,连再试着缓和或辩解都没有,任由其他人又说出更多夹枪带棒的话,衬上樊伯临那断断续续的沙包口诀,更是成了可笑的讽刺。
这是爹爹口中那精明干练的樊二当家吗?就算再怎么难敌众口,就算他的心机被人揭穿,他也不该就这么束手无策啊……
她偷偷朝他的方向睇去,不敢看得太明显的她只看得到他置于膝上的手正紧握成拳,那力道仿佛握在她的心上,让她不知该为知己被当成争权的工具而生气,还是该为他被攻到无力反抗而难过。
“你那些无谓的心思若能用在正轨上,我自然会重用你。”一道苍劲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随着迅捷的脚步,来人已走过孟海心身边。“可偏偏你的所作所为都让我失望透顶!”
四周变得悄然无声,就连樊伯临也完全噤口,这些变化都说明了来人的威严及地位,孟海心还来不及反应,沉喝声已在前方响起——
“你,抬起头来。”
孟海心强忍紧张抬头,看到一名发须皆白的严厉老者坐在上位,锐利的视线在她脸上绕了圈,眉头拧起。
“你经商的手腕有待磨练不说,怎么连挑个人都挑成这样?”老者直接对樊仲遇骂。“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软弱女人持得起大房吗?你真存心把大房搞垮不成?”夹杂鄙夷和轻蔑的话毫不留情地朝孟海心扑来,她忍住不让受伤的表情显露出来。她很清楚这桩婚事是樊家纡尊降贵,但他们从头至尾不将她当人看的态度真的很伤人。
“是。”樊仲遇默默接受斥责,对于能力受到质疑并没有做任何反驳。
“伯临没出事之前,你们大房的表现一直让我很满意,结果呢?伯临痴了,你也一再让我失望,整个大房就这么一蹶不振,传出去还像话吗?!”老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看见他被痛骂,在场所有的人无不暗喜在心。不过敌人不只一个,把握机会将他人也顺带踩上一脚才叫高招。
“爹,您消消火,仲遇前些日子才帮了老三,也算功劳一件了。”方才被樊仲遇唤作二叔的男人插嘴。
“你没事提整个干么?你手上的布庄前几天才弄砸了一笔交易,要不要顺道把这损失也一并禀报?”另一个中年男人脸色一变,立刻反击回去。
“别吵了!”老者斥喝,见两人安静下来,凌厉的视线又射向樊仲遇。“你以为你真有功吗?买来的货价格比平常足足贵了一倍,救了急,却是白忙一场、好不利润,这只更证明了你的无能!”
“是。”樊仲遇依然没有反驳,只是恭敬回答。
那温驯的反应却让老者更生气。
“我不管你替伯临找来媳妇是为了什么,我从以前就说得很清楚,想要继承家产全靠实力,有了你爹的例子,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还清楚,要是子孙不成材,管他是大房还是长孙都别想从我手中接过一个子儿!”伟岸的身子几不可见地一震,只须臾,樊仲遇已用垂首掩饰了过去,更没让人发现他眼中熊熊的怒火。
“是。”哑声低应的模样看在众人眼里,反倒像是被教训得无话可说。
“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老者起身,丢下这一大群人直接离开。
以为樊仲遇被骂到垂头丧气,不少人都露出微笑,暗暗在心里将这名对手删去。大房已不足为惧,就算再怎么搞小计谋也只是白费心力罢了!
“要是当初三房那件事你没强出头,交给我们来处理,至少也不会血本无归。想表现是好事,但也要懂得量力而为,不然樊家再怎么有钱,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啊!”坐在上位右侧的一名老者嗤笑站起,带着身后五个儿孙离去。
“可惜一个人的才能有限,再怎么努力也难挽颓势,我看你还是求求老天爷,看能不能早日让伯临有后还比较实际,只不过……”另一名中年男人也跟着起身,话没说全,但话里的意思不言已明。“哈哈哈哈——”他大笑着走出厅堂,身后又是几个小辈跟着离开。
就这样,没人给予安慰,扔来的全是明嘲暗讽的言语,不一会儿,刚刚还是满满人潮的大厅已走得剩下他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