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苍把箱子打开,一箱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深深浅浅的杏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明月苍,或者明月珰,自语。
坐在母亲的屋子里,靠在箱子边上,她又是那个懒洋洋说起当年事的女孩子。一身黑色男装,却将她的肌肤衬得更白,嘴唇衬得更红。哥舒唱奇怪自己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世上怎么可能有长得这么美的男人?
“更正一下上次说的话,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我的哥哥们,都是父亲其他妻子生的。父亲严厉冷酷,只有看见母亲的时候会变得温柔。我一直很怕他,又很渴望能像哥哥们一样,经常待在他的身边。他有时候会对我很好——那个时候应该是母亲亲手做了汤给他,或者跟他说话的样子稍稍亲和一点,他是一个很容易开心的人呢。可是母亲大部分的生活都被这些衣服占据了,不知道父亲第一次知道这是做给别的男人的衣服时,是怎样的大发雷霆?反正我长大后,父亲每次经过母亲的屋子,如果看到她在做针线,就会径直走开。”
“父亲一生打过无数次仗,只有十二年前一次,他还没有出兵前就暴躁难安,巫师占卜的结果是大凶。结果,他在那一场战争中受了重伤,抬回家没多久就死了。那个时候,哥哥们前前后后都死在了战场上,明月家的后人只剩我一个,父亲把我叫到床前,把飞月银梭交给我,把明月家的尊荣骄傲交给我,让我发誓用哥舒家的鲜血写他的牌位。”
扮舒唱默然,这就是明月家和哥舒家的恩怨由来。
她靠着箱子说话的样子特别荏弱,嘴角带着一抹笑,眼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女人打仗总有不便,于是,明月珰就成了明月苍。”
她眼睛里的雾气恍惚便作化作泪水流下来,哥舒唱的指尖轻轻颤抖,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去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然而伸到一半,身上背负的使命和责任强行地制止了他的行为,他的手僵在半空。
“笨蛋,你以为我哭了吗?”明月珰抬头笑,“自从变成了明月苍,我就再也没有哭过。”
是的,自从成为飞月银梭的继承人,她就再也没有掉过泪,想哭的时候,就去喝酒。
醉了,就可以忘记一切令人落泪的事情。
可是此刻,眼中雾气隐隐涌出来,她身子轻轻倾倒,面颊顺着他的手臂,搁在他怀里。
那一刻,迷醉和悲伤结伴而来,眼泪再也不受控制,一滴滴渗进他的衣襟。
似有什么在空气中轰然一响,柔和的灯光异样温柔,如同女子美丽的目光,失去控制的不只是明月珰的眼睛,还有哥舒唱的手。
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肩上,搂住了她。
心像是被锯子拉过,一丝甜蜜,一丝忧伤,还有一丝疼痛。
自己也分不清这样的情绪,干脆不要再去想。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淡淡的香气袭上来,心上忽然松懈下来。少帅、帅兄、臣子、儿子……种种身份都远去,他只是个男人,拥着他喜欢的女人。
喜欢……原来是这种情绪,推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个地方。
不愿看见她受苦,不愿看见她流泪,不愿看见她受伤……她像是心里的一道伤口,不能碰触,甚至也不能承认。
他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意,一股酸楚从胸膛迫到眉睫。
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不断地喊停,可是身体好像已经不再听话,他将她搂得更紧些。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整张脸埋进他的胸膛。
那一刻如梦如幻,两个人都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这么一刻辰光。
无论家仇国恨,他们都是宿命的敌人啊!
可是内心深处,他们又这样接近。肩负着上辈压下来的命运,把自己慢慢埋葬,让自己成为人们想看到的那个人,他们活在别人的希望里,自己却越走越远,却在那一个夜晚,两个“自己”相逢了。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他。
人海茫茫,只有她看到了他镇定冷静背后的辛苦,只有他看到了她浑不在意背后的哀伤。
他们看到了彼此,并且知道,一旦放手,对方心里那个真正的自我,就永远地消失了。
可是,他们可以牵手吗?
大晏兵临城下,月氏图谋中原,父辈们的仇恨这样深沉,一切如同汪洋,将两人灭顶。
不能——不放手啊——
胸膛里似有这样悲嘶,哥舒唱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
她感觉到了,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他近乎扭曲的面庞,牙齿陷进唇里,整个人似经受着莫名痛苦的挣扎。
她凄然一笑,离开他的胸前,自己抹了抹眼泪,靠在箱子上。
他的怀里一空,整颗心也好像跟着空下来。
“故事还没有完呢……”她的声音因落泪而显得有些沙哑,忽然问道,“你父亲还好吗?”
“……还好。”
“他的运气真好。那次我父亲在飞月银梭上下了最厉害的毒药,结果还是如此,这就是天意吧。他斗不过他,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战场上。”
扮舒唱微微一怔,“感情上?”
“你还想不到吗?这一箱子衣服,都是按你父亲的尺寸做的。”明月珰道,“我母亲一生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的情人,就是你的父亲,哥舒翎。”
扮舒唱震惊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
然而仔细想想,父亲喜欢听琵琶。
案亲喜欢穿杏色的衣服。
案亲说:“你必须拥有力量。有力量,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才能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力量,你只能眼睁睁地失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就是在失去爱人的那一年,父亲才离开温柔似水的姑苏,到苦寒的边疆从戎的吧?
命运就像飞月银梭,拐了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扑面而来。
“我的母亲,用一生的时间和回忆去爱你的父亲。她真傻。”明月珰站起身来,合上箱子,“如果是我,知道那份爱情已经无望,就要想尽办法结束它。”
无望……
结束……
这句话像冰一样化开在空气里,方才一刻的感伤温柔,慢慢消散。
扮舒唱没有说话,站起来,外面乌沉沉一片,正是天亮前一刻,真黑暗的时候。
“我走了。”
扮舒唱低低地吐出这一句,转身往外走。
明月珰坐在箱盖上,没有说话。
扮舒唱暗暗地为自己隐约的期待冷笑一下。你期待什么呢?她要你留下?她跟你走?
一份感情已经开始,是可以说断就断的吗?
明月珰,你真的有把握可以结束吗?
如果你可以做到,那么,我也可以。
大晏元正五年,四月十一。
这一天哥舒唱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那也是晏军攻城最激烈的一天,云梯下死伤无数。哥舒唱勒马阵前,眉头压得极低,漆黑双瞳看不出情绪。
炳路王在城头督战,明月珰却没有出现。
“明月苍”和飞月银梭,是月氏挑衅大晏最有力的武器,而今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她在哪里?
“少帅……”
有人唤,哥舒唱回过神来,“齐叔。”
“没有明月苍,今天应该可以攻下临都。”上官齐说着,问,“少帅是不是在想明月苍何以没有出现?”
扮舒唱心里一颤,她的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三个字就像三块石头一样坠在他心里。
有点疼。
有点沉。
“也许是月氏人有什么诡计,我们要留神应付……”上官齐正说着,便见城墙上多了一个人影。
黑衣黑甲,行动间带着一抹银光。
明月苍。
明月珰。
她上了城头,遥遥的一个身影,看不清面目。
扮舒唱握紧了重罗剑。
恩已经了却,情也准备斩断,他们又要沙场相逢了吗?
明月珰来到城头上,面向晏军,尘沙飞扬,杀声震天,隐隐只见中军阵前一个人影,她知道他在看她。
她返身来到哈路跟前,左手合在右肩,曲膝下跪,恭恭敬敬行了一道国礼。
“现在不是多礼的时候。”哈路王扶起她,“快点想办法对付哥舒唱。”
“抱歉,陛下,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炳路一震,“你要干什么?”
“我爱上了一个人,得不到他,也没有能力毁灭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
炳路面色大变,踏上一步。
“不要过来!”
飞月银梭攸地指向哈路,哈路不敢上前,英俊的面孔却几乎扭曲得不成形,碧绿双眸森森发着寒气,“——谁?那个人是谁?!”“那重要吗?”明月珰轻轻一笑,雪肤碧眸,美丽极了,“我只是很抱歉,不能和您一起分享中原的锦绣河山。”
炳路浑身颤抖,“你可知道我本来等这场战事结束,就封你为阙氏,你——你竟背叛我——”
背叛呵……她背叛了父亲的遗愿,背叛了明月家族,背叛了飞月银梭,只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对不起……”
她低低地吐出三个字,声音那么轻,不知道到底要对谁说。
她的爱情这样无望,结束它的办法只有一个。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任性吧。我不想像母亲那样,把将来的岁月统统埋葬在对爱情的缅怀里。
那样意味着没有将来。
母亲,也许,我比你更傻一些。
但是这是我的决定,没有谁可以改变。
炳路王的身子轻颤,雷霆震怒,大声道:“捉住她!”
飞月银梭在手,她会怕谁?金羽卫军不敢逼近,只是慢慢围上来。
明月珰退到城头边。
底下战火连天,晏军阵前有人盔甲鲜明,手握重罗长剑。
只这一眼,就给了她酸楚的柔情,方才森森笃定的明月苍不见了,她是明月珰,她是个女人,一个只想和爱人在一起的女人。
如果不能在一起……
“哥舒唱!”她扑向城头围墙,石壁冰凉,她的五内却像是被火焰烧灼,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出这个名字,声音如此之大,仿佛可以把喧天的杀气遮盖下去,“你要不要我?”
你要不要我?
要不要我?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
云梯上有战士摔下来,城头也有月氏士兵倒地不起,人声,马声,厮杀声,都被她这一句掩盖。
天地之间,只剩她这一句——
“哥舒唱,你要不要我?”
扮舒唱看到金羽卫军一步一步逼近她,他看到她手里的飞月银梭抵住自己的胸膛,如果他不回答她……如果金羽卫军冲上来……父亲……明月阿隆……鲜血书写的牌位……自儿时起严厉的教导和殷切的希望……琵琶声……歌声……她身上的酒气……你要不要明月珰……
不过短短一瞬,无数个念头闪电一样一起涌进他的脑海,每一个念头都叫他魂魄震荡,最后统统化为一句——
——“哥舒唱,你要不要我……”
魂魄受不了这样的挣扎,张牙舞爪,撕扯五脏六腑,破开泥丸,蹿至高空。
神魂虚无。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凄然一笑。
这一笑,就如同那一晚,笑容宛如泣血。
如果不能在一起……
我就去死。
这是唯一结束爱情的方法。
她闭上眼睛,右臂运力,就在这时,猛然听到一声惊呼,城楼底下,有人魂飞魄散一声唤:“明月珰!”
魂魄在上空,俯视着战火连天的大地,俯视着这两个人。
扮舒唱打马上前,仰望着明月珰。
一点一点,张开手臂。
上官齐大惊:“少帅!”
扮舒唱像是没有听见。
“快!快拦住他!”驰骋沙场多年的玉笔军师也失去了素日的镇定,大声道,“快!快!砍倒他的马!”
几名将士冲上去。
少帅!不能让你犯这个错!
这一错,就是万劫不复啊!
“唱儿!”上官齐在背后哑声道,“你如何对得起你的父亲——”
案亲……
扮舒唱慢慢闭上眼睛。
案亲,对不起。
我永远,永远追不上你了……
如果这真是一场错误,那也是命运的安排,谁能够阻止?
城头上,明月珰跃了下来。
黑色衣襟,像一只燕子。
她闭上眼睛。
战争的喧嚣隔得那样远,那样远,好像是前世的事。
像一条鱼沉入水底,像一只鸟飞向天空,沿着命运的轨迹,她投入哥舒唱的怀抱。
唱,已经有人砍向你的马,你能接住我吗?
底下传来马的悲嘶,她的嘴角有了一丝笑。
接不住也无所谓,我已经心满意足。
——就这样死去,最幸福。
坐骑轰然倒地,哥舒唱足尖在马背上轻轻一点,身子升上去,手臂托住了她的身子。
那一刻的感觉,完满。接住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身体的一部分。落在尘世这样久,抱住她就像是找回了完整的自己。
问武院的身刃状元,轻盈地落下来。
战场异常安静,每个人的动作都僵住。
他们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