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妈得知珰珰要去京城,大惊失色,“少将军告诉过您不可以去啊!”
“我没事。”珰珰道,“我不会让任何外人看到我的。”说着,她望向那名男子,“这点,有人向我保证过。”
“可是……”
“没有可是。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珰珰的声音不大,但含着声音里的,却是难以形容的坚定——珰珰很少这样说话,这样的珰珰看上去和平时不太像,整个人似散发着一股森然气势,路妈不敢再劝。
马车已在门外,珰珰登上车,忽然回头望向那名男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可叫我哈路。”男子道,“也可以称我为陛下。”
“陛下?”
“我是月氏的单于。”哈路握住她的左手手腕,将它拉到她的右肩,再示意她轻轻俯首,“这是你见到我应行的礼仪——呵,这样子,我仿佛又看到了一点明月珰的影子。”
“我是月氏人?”
“你不仅是月氏人,你还属于世代守护月氏的明月家族。”
“明月是我姓?”
“是的。”
“单名一个‘珰’字?”
“是的。”
珰珰垂下眼,思维有些紊乱。
唱不知道她的从前,为什么会决定称呼她为“珰珰”?
“我多大?”
“二十。”
“生辰呢?”
“五月廿三。”
珰珰彻底怔住。
唱……是巧合吗?
还是,你什么都知道,却不告诉我?
这个念头像根针,狠狠地在珰珰的心上扎了一下,她的脸色白了白。
炳路看见了,碧眼微微眯起,“需要我告诉你,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不!”珰珰直觉拒绝,眼前这个人对唱抱有很大的敌意,从他嘴里得出的唱,一定面目全非到令她不能忍受。
“那也好。”哈路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里面是一个蜡丸。把蜡丸捏碎,露出一颗玉色的药丸,“把这个吃了吧。”
“这是什么?”
“是我费尽许多周折,才从一个名叫央落雪的医士那儿得到的药。据说,它可以唤醒人们失去的记忆,因此名叫‘返魂’。”
珰珰吞了下去,有些狐疑,“吃了这个,就可以记起吗?”
“这个人在中原的名声大得很,号称第一神医,应该有用吧。”哈路道,“再带你去看看从前你待过的地方,我想,你会想起来的。”
珰珰看了看他,考虑他的话到底有几成可信——这本是个陌生人,但他的碧眸和乡音令她感到亲切,她问:“你真的是单于?”
“是的。你还参加了我的登基大典。”
“我?”
“你是明月家的后人。明月家在月氏,是除王族以外,最显赫的一个家族。”
珰珰抱着膝盖,“那我怎么会流落在大晏的街头?”
炳路冷笑,“是哥舒唱这样告诉你的吧?”
珰珰决定不跟他谈哥舒唱,问:“你是月氏单于,为什么要跑到大晏来?”这话一出口,她便感觉到自己应该收回,因为哈路的眸色在那一刹那变得浓碧。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来?”他凑近她,那神情看不出喜怒,“呵呵,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
“你原本是月氏未来的阙氏。”哈路的眼中神情变幻不定,“我本想等到打退大晏之后就和你成亲,可是……”他没有说下去,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可是,呵呵,可是哥舒唱却冒了出来——”
“不要说了。”珰珰打断他,“你对唱太反感,我不想听你谈到唱。”
炳路没有再说下去,眼中却闪过一抹狠厉光芒,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偏过头,掀起车窗的帘子,望向车外。
珰珰的心情有些低落。她渴望找出记忆,可这记忆看上去显然比她想象的沉重。
马车跑得飞快,三天后到达京城。哈路将珰珰带到胜暑山的行宫,他的随从和亲信上前行礼,左手合在右肩上,正是路上哈路教珰珰行过的礼节。
她自己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并不觉得怎么样。此刻看到几个人一起对哈路行礼,却忽然有了一种极怪异的感觉。
仿佛是眼花了,眼前看到的不是行宫典丽的红立柱和光洁的汉白玉围栏,而是华丽深艳的宫殿。她看到一个拥有鹰一样碧眸的男子,高高地坐在王座上,底下人齐齐参拜,左手合在右肩。
她那时仿佛站在底下的人群中,而且是第一排,一抬头,就看见他的脸。
那是哈路的脸。
那是月氏单于的脸。
那是月氏的王宫。
这感觉恍惚得像一场梦,却又真实得无以复加。
——这是她记忆的碎片。
这是她失落的曾经。
她猛然一震,一阵昏眩袭来,不得不扶着身边的围柱才能避免摔倒。
自从吃过那名为“返魂”的药后,这几天就总是出现这样的短暂性昏眩,但脑海浮现这样真实的景象,还是第一次。
炳路注意到她的脸色,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没什么。”她歇了片刻,昏眩慢慢消退。
“是‘返魂’的药效开始起作用了吗?”
“也许。”
“你想起了什么?”
她摇摇头,“还没有。”又道,“我有点累,想先休息。”
炳路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冷笑浮上嘴角。
你会想起来的。
明月珰,一切,你都会想起来的。
第二天,珰珰想出去走走。
“也好。”哈路道,“这个地方,一定也有你曾经的记忆。”
他吩咐侍从备好马车,两人一起出门,侍从前后围拥,月氏人喜欢黄金和珠宝,侍从们的衣着都十分华丽,气派十足。
京城的人们早就听说自从那场仗后,月氏重新臣服在大晏之下,岁岁纳贡,月氏的单于更是亲自来朝,因此一看到这队华丽的车马,就猜是月氏单于的驾座,路上纷纷有人观望。
怎样隐瞒一滴水的身份?把它放进一杯水里。
怎样隐瞒珰珰月氏人的身份?和一队的月氏人一起出门。
难怪当初答应隐瞒她的身份时,哈路担保得那样干脆,这世上大约只有他一个人有这个能力。
马车经过长街,珰珰看到有妇人带着香烛,蓦然心里一动,道:“我们去寺庙吧?”
炳路点头,马车直接往最近的一个庙宇去。
“等等。”珰珰唤住马夫,“往左边。”
“左边?左边只是一座小庙……”
“往左边。”珰珰坚持,“小庙就小庙。”
炳路低声问:“你记得左边有庙?”
不是记得,只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笃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
马车拐向左边的一条街。
——进去之后第三家店铺有香囊卖。
这样一个意识跃起脑海里,那么自然。
第三家店铺上挂着招牌:“云和香铺”。
——出了这条巷子,有一条河,河上有桥。
还没有出巷子,已隐隐听到水声。
——过了桥,有户人家里种着极好的蔷薇。
蔷薇架搭得很高,淡白轻粉的花朵探出头来,在阳光下分外美丽。
珰珰痴痴地看着,那一角院墙底下,仿佛有两个人的身影。他微笑着对她说:“好看吗?”
“嗯!”
他便轻轻一跃,在墙头摘了一朵,簪在她的鬓边。
阳光下院墙依旧,蔷薇依旧,哪里有人呢?可那时的心情还留在心头,甜蜜的娇羞淹没了她,她说:“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他的嘴角轻轻往上扬,黑眸中有笑意,声音低而醇厚:“以后会常送。”
“是吗?”她装着不信任的样子,挑衅地问,心里却鼓鼓胀胀,欢喜极了。
马车驶过院墙,蔷薇花渐行渐远,只在日光底下留下一抹艳影。
珰珰怔怔地看着,风吹来,脸上一凉,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炳路沉默地看着她。
她自己用手背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却又忍不住笑出来。
这样的记忆……在阳光底下和唱牵着手逛街的梦想——原来,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就已经实现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