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棠看着他,点头叹道:“你要不是跳舞转昏了脑子,便是喝多了。乔天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们难道不了解他?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把面碗一推,“叫我辛辛苦苦下了面,就给我吃完。再说这些没义气的话,我可听不下去了。”
少鸾的眉头却似打了死结,胃口半点也没有,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口,终究还是扔下了,“玉棠,你不懂!他为什么带你去?你们两个,身边没个人照看……他是男人,男人,你懂不懂?”
“我当然知道他是男人!”玉棠已经忍不住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脑子是不是糊涂了,“你当我是傻子啊?”
“你就是个傻子!”说着他又激动起来,“孤男寡女,非亲非故,去那么远的地方,瞎子都知道乔天他安的是什么心!你这土坑里挖出来的榆木脑袋,怎么能不上他的当?!”
“够了!”玉棠可真生气了,“既然我又笨又呆,为什么要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既然你的朋友处处不安好心,为什么又要把他介绍给我?”
少鸾答不上来,一口气憋在胸膛,“总之你就是不能去!”
“我偏要去!”玉棠的嗓门也高了上来,“即便他真对我怎么样了,那也不关你的事,我自己横竖摆得平。他乔天要敢始乱终弃,这辈子就休想有好日子过!我关玉棠这辈子还没怕过谁呢!”
“你不去又会怎样?又会怎样?”少鸾恼到极点,血液都冲进头脑里,脑子里像是煮了一锅稀粥,又烫又糊,“难不成你就是自己想给他个当上,好让他负责,好让他早些娶你,那也未必太下贱了——”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玉棠的眼睛冰雪般冷冷地看着他,眸子里却似要喷出火来,一抬脚把整张桌子踹翻在地,碗摔得粉碎,面洒了一地,汤溅在两个人身上都有,“我今后就是下面给狗吃,也不会再给你!”她转身便走,到门边站住,仰起头,转过身来,“以后你再管我的事,我再问你的事,都同此碗!”
她决绝地走开了。
“你以为我愿管你?!”少鸾大喊,把灶台上的碗碟扫落了一地,哗啦啦的一片碎裂声中,愤怒加剧到无以复加,里头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痛楚和委屈,像是谁拿这碎片钝钝地割着他的心。
“死脑筋,我看你上了当还有什么脸回来……”厨房的灯光下,一地的凌乱中,他咬牙切齿地说。
暗公馆的人还不知道这段公案,下午玉棠上船的时候,大家还抱怨少鸾怎么不来送一送。玉棠只当没听见“少鸾”这两个字,阔沿的帽子遮住眼,快步进了船舱里的房间。她很少坐船,又是这种长途的,几乎一进去就吐得七荤八素,乔天也没防着这一招,于是便出门看看船上可备用晕船药。这里玉棠躺着,头脑昏昏沉沉,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然而那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乔天找来了药,端着水喂玉棠服下。玉棠现下是连抬眼皮都力气都乏了,零星晃眼中好像看见面前立着两个人,再一睁眼,只见是少鸾同着一个女人都看着她。她猛地坐起来,“乔天,我眼花了吗?这里有人。”
“幸亏遇见少鸾,嘿嘿,他是旱鸭子,最怕船怕水,一旦出海,必带着晕车药。这是他多年亲身试出来的药,顶管用的一种,吃下去你就好了。”乔天说着,便与少鸾三人一起出来,让她清清静静歇会儿。
玉棠哪里歇得住,要不是身子实在软得很,早就抓住少鸾衣襟问一下他到底来干什么。
到了第二天,气色方好一些,吃得下一些东西,但也要随时防止吐出来的可能。
与少鸾同样的是莫小姐,两人头天夜里跳了场舞,第二天便一起出远门,乔天大是佩服少鸾的能耐。少鸾看上去却仿佛提不起什么精神,在甲板上抽了两根烟,问道:“你们打算在香港待几天?”
“一个来月吧。”乔天道,“这得看玉棠玩得高不高兴。”
四个舱房邻近,便在一处吃饭。当着乔天和莫小姐的面,玉棠自然不好发作。少鸾眼里仿佛也没有她这个人,话题偶尔转到她身上,他便把视线挪出去看海景。他既然这样争气,玉棠当然更不能低头,两人从上船到下船,一句话也没说。但之间气氛冷淡诡异,倒令乔天和莫小姐费了不少精神来培养气氛。莫小姐私底下问少鸾:“你和关小姐不是亲戚吗?”
“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他道。
“既沾了亲,又这样巧在同一艘船上,你何妨敷衍一下,大家面上也好看。”见他有些忿忿地掐灭烟头,莫小姐便又笑了,“若你实在看她不顺眼,咱们吃饭聊天避开他们就是了,何苦要坐在一起生闷气?”
然而少鸾却像是生定了这闷气,下了船,又订了同一家饭店,四间房间照旧邻着,吃饭喝茶照旧在一起。只要有少鸾莫小姐在旁,玉棠的声色就不大好,乔天以为她是女人家心性,想二人独处,因劝道:“人多也热闹些,是不是?少鸾又会凑趣,咱们跟莫小姐也不太熟,来,快笑一个。”然而情况并未改善。
乔天带玉棠去看广东戏,少鸾便也带莫小姐去看广东戏;乔天带玉棠去青鸟咖啡馆,少鸾便也带莫小姐去喝咖啡;乔天带玉棠去赌场,少鸾便带莫小姐也去玩两把;乔天带玉棠去印度绸缎庄挑衣料,少鸾便也去了。
一色色的绸缎搁在柜台后的货架上,鲜红明黄,粉丽鲜女敕,莫小姐自己挑得很是入神。玉棠原先还叫老板拿花色出来看,但少鸾进来了,便不怎么言语。难为那印度老板说得一口中国话,手底下的伙计也都伶俐,色色都拿出来给几人瞧。少鸾给莫小姐出主意,“你皮肤白,越是别人不敢穿的,你穿越是好看。比如这件酱红的,换作肤色暗点的人,穿了就像老妈子,你穿却一定好看。”
莫小姐便在镜子前面比了比。那边玉棠鼻子里“哼”了一声,手里拿着的一卷料子重重地搁下来。
少鸾又向莫小姐道:“这块深紫色的,配你前日戴的那串雪白珍珠顶好。”又接连挑了几样。然后回过脸来,看玉棠,眉眼带笑,“怎么?关小姐不买些吗?”
“买……”玉棠抬高了下巴,一个字咬得又重又长,“老板,把你店里的货色,每样都给我拿一件,送到浅水弯饭店去。”说罢,拎了包,扬长而去,乔天忙跟上,脸上犹有些不解,不知她挑得好好的为何突然不悦。
这里少鸾又陪着莫小姐挑了几匹料子,又接着逛了逛,方回去。
莫小姐道:“你今天心情倒不错。”
少鸾道:“我几时心情坏过?”
“你倒不如问自己,心情几时好过呢。”莫小姐道。
回到饭店,乔天和玉棠却还没回来,两人坐在大厅里吃晚饭,点了南洋风味的大虾,少鸾选了个方便看到门口的位置,眼睛不时往外望,莫小姐问道:“可看见他们回来了?”
“还没……”他顺口答,猛地抬头,“谁看他们了?”
莫小姐微微一笑,“我不过随便问问。”
但那天乔天和玉棠回来得当真是晚,且还不是自己回来的,车夫叫酒店的人扶他们下车,少鸾正在靠门边的位置缓缓地喝一杯酒,下去同一个侍者把两人架上来。两人一身的酒气,玉棠身子偏在他身上,口里嚷道:“再……再来一杯……”
乔天竟然还晓得答话:“好……好……”打了个长长的酒嗝,脑袋耷拉下去。
少鸾问:“你们干什么去了?啊?!”两边却都没动静,少鸾一咬牙,打横把玉棠抱进房里。不及开灯,一脚踢到什么东西,却是她白天买的布匹,堆了半边屋子。
他拿热毛巾替她擦了手脸,又扶她半坐起喂她水喝,她还晓得咽,一面含糊不清道:“好酒……”
好个鬼。少鸾把她安置好,去另一边看乔天。
莫小姐在房间听到动静,披衣出来,“怎么了?”
“谁知道!”少鸾没好气,两边都昏睡不醒,问哪个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但在他的脑子里,早已勾勒出一幅乔天殷勤劝酒图谋不轨的图画——明天一定得问个清楚——他先送莫小姐去休息,再回到玉棠房间替她关灯。柔黄灯光下,玉棠的被子蹬了一半,玉色旗袍的下摆,横陈着两条修长小腿,肌肤泛着珠光。双眼合着,嘴唇微微嘟着,像是童话里等着王子来吻醒的公主——少鸾的心,怦怦地跳,拍拍脸才甩开这荒唐的念头,替她把被子拉到肩上。
走到门边,手指停在开关上,一颗心却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线牵住了似的,拧不下去灯……喝醉了总是难受的,总是要个人照顾的吧?是的,虽说她脾气不好嘴皮子又毒脑子又笨,好歹也是亲戚一场,在这异地他乡,总不能这样扔下她不管……
他就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下,想着晚上有什么事也好照应得过来。一面警醒着,听到里头咳嗽一声翻一个身就醒了,进去看视一下。却是玉棠梦里发出,本人睡得正香,倒是他折腾了一晚,快天明才朦胧睡了一觉,却梦见自己掉进河里,河水冰凉,一下子冷醒了。睁眼却见玉棠站在面前,披着件晨衣,手上拎着一只杯,倒转着,杯沿犹滴着水,而自己脸上和襟上,已湿了大片。
少鸾一下子跳起来,“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玉棠冷冷挑眉,“你睡我屋里做什么?”
“……我睡你屋里做什么?”少鸾诧异地抬高了声音,待他明白过她的意思,气息都出得不大顺了,“你以为我在你屋里做什么?”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玉棠放下杯子坐下来,她还没有梳洗,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难怪口口声声担心乔天,我看我该担心的人是你吧!”
“好好好,说得真好!”少鸾怒极反笑,“只是关小姐怎么不去照照镜子?你连头带尾加起来,连人家莫小姐的一个手指头都及不上,我傅少鸾就算是只禽兽,要找也不会来找你!”
玉棠气得脸颊直抖起来,一扬手,却被少鸾挡住,少鸾道:“看来是我坏了你们的好事,昨晚应该把你送到他屋里去的——那才是你想的吧!”
“哧”的一声轻响,一道寒光在少鸾的手腕上划过,少鸾一痛之下松手,猩红鲜血已经冒了出来,一支柳叶眉刀钉在身后的墙壁上,刀柄兀自颤抖不已。玉棠缓缓走过去把刀拨下来,转过身来,面向一脸不敢置信的少鸾,忽然微微一笑,“既然莫小姐这样好,你只管伺候你的莫小姐好了,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我虽然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却也算是半个有主的人,你在这里,对大家都不好吧!”
伤口倒也不深,疼痛却是剧烈,像是一直从手臂把口子拉到了胸口,那一路疼得火辣辣又冰冰凉,心头不知被什么堵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气息翻滚,也不知是怒是悲是恼,只点头咬牙道:“好,好,我等着你们的好日子!”
“不用等。”玉棠拖着他的另一只胳膊,拧开乔天的房门。乔天正在洗漱,忽见两人这阵势,一呆。玉棠已开口问道:“乔天,你娶不娶我?”
乔天赶紧漱了口出来,正色道:“我的心意,你自然是明白的——”
“别跟我说这个那个!”玉棠抬高了声间,眉眼之间,竟有一丝凄厉,“我只问你娶不娶我,要娶,咱们现在就回去定亲,不娶——”印象之中,乔天是既定的婚姻人选,却从未想过如果此事不成要怎样,一时顿住,但眼角余光,一瞥到身边傅少鸾的脸,心上陡然一阵冷硬,寒声道:“不娶我,咱们就此搁开手!”
乔天看看玉棠,又看看少鸾,两人一般脸色发青,少鸾手上还带伤,但玉棠既已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已不容他多问,他道:“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你的,一直没说,只是怕在礼金上委屈你……”
“我关玉棠别的没有,几万两银子还是现拿得出来的。咱们这就回去,请客置礼,你一概不用费心。”她的下巴始终高高地抬着,到了此刻,脸缓缓地转过来,面向少鸾,那眼神,青且冷,像冬日里天地交昏的时刻,即将到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她缓缓地笑了笑,十分诡异,“傅少爷,你不如也和莫小姐把事情办了吧,那傅家,可算是双喜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