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厨子原就是本地的,吃的也一向是本地风味。但家里做出来的,跟小街上做出来的,味道到底不同。大饼油条粢饭汤团面衣饼南瓜团子蟹壳黄,堆得琳琅满目,光是面条就有几十种,用水粉牌写好了挂在墙上,看得完,吃不完。玉棠不知吃什么好,少鸾替她拿了主意,“咱们往前走,遇到人就问他吃了什么,然后我们就吃什么。”
这法子立刻得到了赞成。于是两人就用现学的苏州话去问人“早上吃个么啥事”,有人吃饭团加油条,有人吃面,有人吃馄饨,问到第四个人,此人道:“吃个小死人。”
玉棠的眼睛立刻睁得滚圆,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进了最近的一家铺子,看遍了牌子,瞧见有道名叫“荷叶包死人”的,估计就是了。
于是两人叫了壶茶,再叫了另外几样点心,玉棠一心等小死人。上来才发现就是家里厨子做过薄饼包油条,饼的里侧刷上辣酱,里头包上一根油条。“荷叶”是指薄饼,“死人”则是指油条了。她忍不住道:“苏州人取名字真是鬼得很。”
吃完慢慢地往回转。因为快要回上海了,便忙着买送人的东西。走到一半时,手上已经拎了大包小包。后又遇着卖糖画的,棕红的糖浆在白铁勺里加热了,就在一块圆铁皮上画起来。等画好了,就插上一根细竹签子,这时糖浆也凝结得差不多了。滋味只能算一般,但手艺人会画许多品种,有龙有凤,有虎有蛇,十二生肖都全了,还可以根据小孩子的要求画蚱蜢和蝉。最绝的是他还会画人物,比如猪八戒就是个大胖子,孙悟空便拖一支金箍棒。玉棠拍手叫好,几乎叫他把能画的都画全了,喜滋滋地拿在手里,“能吃吗?”
“糖做的,怎么不能吃?”
她便舌忝了一口兔子,唇是鲜润的红,不擦口红也红得娇艳,微露一点丁香舌。少鸾错眼看见,心怦地一跳,偏过脸去,“别在大街上吃东西。”
“怎么了?”他们又不是没这么边走边吃过。
“叫你不要你就不要,就不能听一回话吗?”
他的口气倒像是跟个孩子说话,十分之无奈却又不得不打起耐性来,玉棠“哧”的一下笑了,“我偏不。”照旧吃得津津有味。
少鸾恨恨地看着她,忽然抢去一支,跑了,玉棠叫了一声便追上去,两人追追打打回了家。下人抿嘴儿悄声说:“有客人从上海来呢。”
这倒是稀罕事,两人往厅上拐了拐,隔着假山,隐隐看见老太太在和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说话,男人背向着外边,看不清脸。
玉棠道:“啊,是不是邓子聪赚了钱了,来看少容姐?”
少鸾眯了一会眼,认出来了,“是乔天。”
“啊?!”玉棠真是又惊又喜,攥着少鸾的胳膊,“他不会是来提亲的吧?!”
“你有这么着急的吗?回屋去!”
“我才不,他来自然是找我的,我这就过去。”她把手里的东西往少鸾怀里一塞,少鸾一把拉住她,东西没接好,哗啦啦掉了一地,“矜持!矜持你懂不懂——”
然而这动静已经让厅上的人转过脸来,老太太道:“回来了。”
乔天已经站了起来。玉棠扔下一句“帮我把东西收拾好”,人就过去了。
少鸾站在原地,大太阳当顶照着,浑身的皮肤都麻刺刺的。糖掉在地上已经沾了灰了,且在日头下半化,粘腻腻的怎么也不可能收拾干净了。真是一种叫人心烦的绝望。
乔天此来,半为公,半为私。公是要替大哥采买一批货物,私自然是想着能来苏州,所以自动请缨来了。虽然不是提亲,但他这份心意,众人都是明了的。老太太已经写信去飞龙寨,准备替玉棠备嫁妆。夜里三个女孩子在一块儿说知心话,已经开始谈到婚礼是西式好还是中式好的话题。
少鸾因为较熟悉苏州,便陪着乔天办货,有时去的地方稍远,两人便在外面吃饭。这天两人选一间临河的小饭馆,乔天道:“在这里待这么久,闷坏了吧?”
“还好啊。”声音却确实没什么精神。
“往年在青岛还急吼吼要回上海咧,这小城你又怎么待得住?也难怪你闷闷不乐。”乔天一副“我很了解”的模样,“赵雅丽和宋朱丹还有那个玛莎小姐,可都问了我好几回你什么时候回去了。怎样?这次一起走吧,天也不热了。”
“你这是劝我回去啊,还是想让我把玉棠一起带回去啊?”
乔天嘿嘿笑,“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少鸾不说话,盯着他良久,方开口:“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答我。”
“你说。”
“你对玉棠,是想娶她呢,还是只是交交朋友?”
少鸾难得在人前这样正经,乔天不由肃了脸色,道:“实话对你说,从第一次见玉棠我就喜欢,就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可要娶你们家的人,场面上过不去我也没脸来提亲。你知道我现在不过是替我哥打打杂,他又不让我入帮派,我迟早还是要出来做做生意的,总要手底下有点积蓄,才敢提。”
“也就是眼下不会提?”
乔天苦笑,“眼下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少鸾端起杯子敬了乔天一杯,“那好,来来,喝。”两人到晚都带着酒气进门,少鸾酒量更好些,乔天便由他架着,扶到房里去了。
老太太嗔道:“他好不容易来一趟,该让他和玉棠好好处处,你还天天的带他出去喝酒。”
“真是冤枉,他和人谈生意,我是陪酒的那个!”他在院子里坐下,少容少清玉棠都在那儿吃西瓜乘凉呢,他也捞起一块。
少容忽然一笑,“你今天心情倒不错。”
“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啊?”
“这两天就不好,下人摔了个杯子都挨了你半天骂,大家都得看你的脸色。”
“那时这些天往外跑,受了点热,上火。”
“那今天降火啦?”
“还上着呢,你们都给我小心一点。”
说得众人都笑了,玉棠道:“乔天的货办得怎么样了?”
“就快好了,”少鸾答,抬头,“你问这做什么?”
“他叫我们跟他一起回去。”
“不回去,偏不回去,可不能让这小子如愿……”
少清笑,“二哥喝醉了!”
然而到底扭不过一心想办喜事的老太太,且学校也要开学了,一行人便一起走。乔天先把货物托运了,然后陪着众人一起坐火车。车程不长老太太也抱怨了半天闷,乔天把新结的青皮桔子拿出来剥,清冽香气果然令众人神清气爽了许多。但桔子酸,都没什么人吃。乔天说浪费了,自己吃了。老太太点头,说他知道爱惜东西,定然也知道爱惜人。
乔天是过过苦日子来的,父母去得早,兄弟俩相依为命,后来乔远少年发达,才把乔天也擎带上来了。
“嗯,这样才是真汉子。”玉棠道,“我最看不惯那些吃祖宗软饭的人——好吧,你除外。”后面三个字是朝少鸾说的。
少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歪着头去看风景,不搭理她。
玉棠又问了许多乔远的事,对于这位从小混混爬到黑帮头目的男人,她有极大的兴趣,一遍又一遍地听乔天讲乔远。这也是乔天最乐意做的事。
江湖事迹还没讲完,车便到站了,傅家早已经派了人来接,一辆来接人,另一辆拉东西,前一辆却是关玉蕉开车。玉棠笑着拍拍他的肩,“你长本事了啊!以后咱们开一辆回去。”
“你哥现在是我爹的左膀右臂,不像你,脑子里除了嫁人,就再装不进第二件事。”少鸾凉凉地道。
“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在车上突然变哑巴了呢。”玉棠自然不示弱,“我脑子里至少还装了一件,你脑子里呢?只怕连半件都装不下吧。”
“这两个人真是属蛐蛐的,才好了一阵,又斗起来了。”老太太摇头,“快上车吧,太阳怪大的,上海就是热。”
然而两个人到了傅公馆也是气鼓鼓的,眼睛像是装了雷达,一碰着对方的衣角就滑开了。
大太太道:“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又闹起来了?”
“谁跟他闹?”两人倒是异口同声,玉棠“哼”了一声,加一句,“犯不着!”
少鸾已经拉下了脸,闻言站起来,“我出去了。”他当真扬长去了。老太太连声喊都喊不住。
玉棠的脸早已憋红了,少容少清连忙劝解:“他就是那样的性子,你别放在心上。”
玉棠冷哼一声,“我要放在心上,刚来那会儿就气死了,还用得着今天。你们先坐着,我回去洗个澡。”
她说着便上楼去了,下人们已经把各人的行李搬到各人房里,她房里堆的东西最多,一箱子一箱子的苏州衣料,一盒一盒的苏式蜜饯和果脯,还有点心。杨梅浸的酒。吃不腻的粽子糖。还有一箱子画册——她认得字不多,因此对画极感兴趣。这些东西就放在手边,不打开来看真不知道有这么多,都是少鸾打点的。尤其是衣料,走进布庄里,她几乎没有说话的权利,她看中的东西,他一律只“哼”一声,左嘴角翘起来,似笑非笑地嘲弄。结账的时候却又命老板把她点过的一起包起来。
还有几把扇子,几样扇坠之类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有一个小盒子里装着石子儿,那是第一天去耦园,她觉得那儿的石头都是美的,自己身上没口袋,便揣到少鸾的口袋里去,后来就混忘了,也忘了问他要。
明明才回来,却已经像隔世。苏州的雨水和天空,苏州的白墙灰瓦,像是另一个世界,更像是一个梦。梦里带着茉莉花的清香。
她把这些盒子统统关上,到一盒盐津杨梅的时候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先是一股酸咸劲,把人的心都弄酸了,鼻子也发酸,眼泪不知怎么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