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车,风迎面扑来,在温暖车厢里舒放的毛孔迅速收缩,嘉尔打了个寒颤。夜晚的火车站总让人觉得荒凉,这座正在建设中的车站尤其如此。嘉尔站了一会会儿,就有人围上来问:“小姐住宿不?”、“吃饭不?”、“要车不?”
车的话……要的吧。在车上就通过短信,肖成枢不是不知道车子到站的时间,现在没来的话,估计是不会来了。宜城的白天黑夜的温差很大,深秋的夜已经像冬天,嘉尔可不打算在这寒风里等下去,但正准备上车的时候,一只手却伸过来,“啪”地把车门关上,“喂,老哥,不要抢我生意,这位小姐我要载的。”
手的主人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半长黑色外套没有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衣角在风里翻飞,却不觉得冷,细长的眼睛笑起来,在灯下清亮清亮,一手揉了揉嘉尔的大卷发,“你脑袋被轰炸过了吗?我差点认不出来。”
嘉尔就势把他的袖子从手臂上扯下来,在他“喂喂大庭广众之下不要非礼美少年”的抗议声里下把外套剥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径直走向他的车,“还是这辆破车,不是说要换?”一手拉开车门,包甩进去,险些砸着一个人,“哎哟,”嘉尔连忙笑,“对不住,疼不疼?”
“没事。”说话的女孩子声音里有几分困意,一直在车上睡觉呢,滑开手机看了看时间,蓝色光芒照亮一张精巧的瓜子脸,眼皮和嘴唇上都有闪闪的妆,“你坐夜车啊,辛不辛苦?”
“还好,我是夜猫子。”
肖成枢发动车子,“宝贝困了吧?先睡会儿,我先送我哥儿们回家。”
“别,我熬夜早习惯了,你先送美女吧。”
距离上次回来,其实也只有半年。但这年头,城市的生长速度比三个月大的婴儿还快,一路上有不小的变化,嘉尔“咦”了一声:“那家K厅呢?”
“关啦。”
“边上的川菜馆也关了?”
“挪到齐阳路去了。”
“大海楼没动吧?”
“有我们几个罩着,关不了!”
凌晨三点钟,路上清静,肖成枢把车子开得飞快,不一时就送到女孩家,肖城枢送女孩子上楼,路灯昏黄,照在他的白衬衫上有层柔黄的光,静静地亮着,一切似梦似真。
肖成枢回来时,嘉尔已经爬到了后座,靠窗半躺着,手里点着一支烟。
“竟敢在我车里抽烟,明天我女朋友闻到味又要骂我。”
“少装蒜了,”嘉尔吐出一口烟雾,“这烟就是在车里找到的。”
“翻人东西倒厉害。”
“你就搁在边上好不好?”
肖成枢什么时候为女孩子戒过烟啊,顶多是不当着女朋友抽而已。他探身过来抽走一根,嘉尔替他点上。
“去哪儿?”他问,嘴里含着烟,声音微微含糊。
从上海到宜城只有这一趟车,嘉尔每次回来都在凌晨,都要先跟狐朋狗友聚一顿才回去——一是不想打扰爸妈休息;二嘛,是一到宜城,空气就把体内的分子结构改变,狂想这些人渣们。
“你定呗,把他们几个叫出来。”
“大胖是没空的,儿子刚满月,老抽这么晚肯定出不来,赵远这小子更加没空,晚上叫他出来喝酒,他说他现在泡在油漆里都睡得着。”
“他房子还没装修好?”
“装好了啊,但老婆不满意,重装。”
“什么啊……”嘉尔十分失望,“我难得回来,结果只能看到你一个人渣。”
“放心吧人渣,我保证你吃得好,吃得饱,吃得撑——天津路开了一家超赞的鱼头火锅。”
“那么开快点,”嘉尔灭了烟,“我在车上可是水米未进!”
肖成枢不吃辣,上来的是鸳鸯锅底,一边女乃白,一边火红,S型的隔断,令它看上去像一幅彩色太极图。
鱼头已经在锅里沉浮,香气扑鼻,大小菜碟摆了一桌。肖成枢挽起袖子,各色贡丸一人一半,猪脑鸭肠之类的杂碎归嘉尔,金针菇生菜豆腐之类的素菜归他,肉片共享。嘉尔先尝了一口鱼头,深深呼吸,“好久没吃到这么正的火锅。”
“就是嘛,你当初应该去四川嘛,怎么一时想不开考上海的学校?”
“因为我暗恋的人考了上海啊!”
从来没听过这回事,肖成枢一愣,“真的?”
“当然是假的。”
“我就说嘛,你暗恋的人明明是我啊。”
“吃你的吧!”嘉尔勺了一勺辣汤到他那边。
走出火锅店大门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环卫工人已经在清扫街道,扫帚发出沙沙的声响。早餐店正准备营业,蒸笼里冒着热气,远远地已经闻到了炸油条的酥香,“喂,我要吃油条。”
“你还吃得下啊!”肖成枢惊叹,模出柜台上刚找出来的两枚硬币给她,“自己去。”然后转身去开车,回来时嘉尔啃的却是包子,“油条不吃了?”
“包子更香。”递过去一个,“要不要?”
“才不要,我又不属猪。”
但家乡的包子就是香啊,上海的包子虽然有名,吃着总比不上这里的呢!嘉尔啃着包子,含糊叫:“唔唔……不要去我家,去你家……”
“干吗?”嘴里问着,车子已经转道。
“我想吃咱妈烧的菜。”
“靠,你根本不是属猪的,你整个就是一头猪!”
“我靠!又不要你养!”
“我是替祖国的未来担心!你老公一个月要赚多少才养活得起你?”
“我自己养自己行了吧?”
“那更加有问题——以后流落街头不许来找我——”
“啪!”烟盒丢到肖成枢脑勺上。
肖成枢家在老城区,沿河而建,后阳台甩根杆出去就可以钓鱼。这是一片很有特色的建筑,有一半的地基座落在水里。想当年这里的人马桶底下都不用化粪池,直接往河里冲,后来政府部门为了绿色家园的任务,强制每一户把卫生间改到前面。
嘉尔家原来也在这一片,后来在新城区买了房子,这边的转手卖给了别人。她和肖成枢从穿就混在一起——不对,按照肖妈妈和李妈妈的讲述,实际上嘉尔一生下来就跟肖成枢混在一起了——捡过人家的旧衣服旧玩具什么的,毕竟两人只相差半岁。
肖妈妈最嫉妒李妈妈生的是女儿而她生的是儿子,一向都把嘉尔当自己的女儿。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李嘉尔同学就知道炫耀:“我有两个妈,你有吗?”
肖成枢对此最不愤了,“那是我妈!”
“也是我妈!”
“我的!”
“我的!”
争执到最后就变成一团扭打,老师拎着这两个气呼呼的小孩去见家长,肖妈妈一听就笑了,“小枢你太抠了!”
而小学时候,因为字写得不怎么的,新学期点名的时候,老师叫:“肖成抠!”
于是初中英语老师让大家取英文名,李嘉尔立刻回过头来,“coco!coco!”
脑门上立刻被肖成枢拿书拍了一记,但已经不止一个人听见,其中就有赵远,这小子是有名的扬声器,下一节课,肖成枢就叫COCO。
前仇旧恨不提,话说COCO把李嘉尔带回了家。肖妈妈买菜去了,没见着,倒是回来拿东西的肖爸爸在,一见嘉尔,“啊哟,我宝贝女儿回来了。”
“爹地!”嘉尔拖长了第三声音调,扑过去抱住他,从包里翻出一只盒子,拿出一件翡翠挂件,戴在肖爸爸脖子上,“这是貔貅哦,只吃不吐,有进无出,愿爹地财源广进,多多赚钱!”
肖爸爸笑得合不拢嘴,肖成枢说:“李嘉尔你太过分了吧,我警告过你去云南要给我带块玉回来的——”
“不孝子,给爸不就是给你了?”虽然是这样说,包里还是翻出另一只盒,打开是一对一模一样的玉镯,通体碧绿,晶莹剔透,“呐,这只是咱妈的,这只给你未来的媳妇。我警告你啊,看准了要娶的女人才可以送,不然哪怕分手也得给我要回来!”
“靠,你当是传家宝啊。”肖成枢接过镯子打量一下,“唔,成色还行,花了几十块吧——”
“滚你的——”
嘉尔就要来夺,肖成枢一闪就闪开了,长脚已经跨上楼梯,“去睡你的吧,日夜颠倒,难怪老得这么快!”
“这话是说你自己吧!”嘉尔跟着他上楼。客房和肖成枢的房间门对门,两个人都是一夜没睡,几乎是头挨上枕头就睡了,中午时候肖妈妈上来叫两个人起床。
就像李妈妈有女儿被肖妈妈嫉妒一样,李妈妈最嫉妒的,是肖妈妈的好手艺,从小就把嘉尔哄得跟她比亲妈还亲。中午的菜式丰盛地摆了满桌,嘉尔一边吃一边谄媚奉承,肖妈妈乐开了花。吃完饭,再吃水果,又陪肖妈妈看了会儿电视,嘉尔才回家。
肖成枢的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等她上来发动车子,却不是往李家去的方向,嘉尔“咦”了一声,“去哪儿?”
“城西,帮我看样东西。”
“我可没兴趣帮你看妞哦。”
“我找妞还要你看?”
“切,当初是谁每看中一个就要拉我去验货啊!”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好不好?”
车子离开老城区,驶入新区漂亮的街道,两边的绿化在白天看来更加漂亮。新城区在宜城,就宛如浦东在上海。连路边的房产广告牌上都写着“上海浦东,宜城城西”的广告词。
下车的时候,嘉尔发现边上就是刚才一路做广告的嘉宇房产。销售部里窗明几净,售楼小姐个个甜美非凡。嘉尔明了了,“果然全是你喜欢的类型……是不是边上那一个?”那个笑得最甜。
话音才落后脑勺就被拍了一下,“都说了不是来看人。”
“不看人看什么,难不成你来看房?假装买房来泡售楼小姐,这招很烂耶!”
肖成枢不理她,径直进去,里面的人已经迎上来,一脸含笑,“肖先生好,今天来订房吗?”
“嗯,带个朋友来看看。”
“哗!”嘉尔无声地用嘴型发出这个音节,“COCO你发财了!”
肖成枢睥睨她,“怎样?”
“太怎样了!”嘉尔立刻抱住他的胳膊,“你知道我最爱有钱人。”
“滚,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