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邢枫来说,邢父是最完美亲切的父亲。对天下苍生来说,他是危机的来源。
“请不要说。我不想听。”邢枫讽刺地说,“你们杀人永远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么关系国家社稷安危,哪一朝皇朝不是踏着累累尸骨建立?偏偏建立以后就将其他争权者全当成违逆天理,它自己就是顺应天地。至于武林中所谓的正道邪道,谁不是双手染满鲜血?你们指责人家是魔教,可人家并没有一杀便杀人一家,男女老少一个也不放过——不——还是放过了一个,把她养大当自己的老婆,还真是不浪费。”
邢枫十年来不断调查邢家血案,对起因略有分析,也隐约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空前强大的对手。但她仍不认为爹娘做错了什么。如果自己都不支持他们,已经饮恨于黄泉的两老岂非更加悲惨?
她不想从敌人口中再次听到诋毁他们的话语。
司徒持觉得她一句也没说对,偏偏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你——”司徒持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再次轻咳两声,“或许我说这话太过分,但是——我恳请你将过去的一切全部忘记。”
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闷。
“我父亲,年岁已大,又有旧伤在身,即使你不去找他,他也活不过多少时日。”
邢枫沉默地看着他。坐在灰暗的光线里,她整个人就像贴在门上褪色的年画,呈现残破的哀艳。
“不——”司徒持说,“我应该面对自己的真实心情。比起父亲,我更在乎瑶瑶。或许你不相信,但她是我生命中的阳光。每当回到家,见到她,我的心情就能平静。当年是我最先发现她的,她被邢夫人藏在壁橱里,外面一片哀吟,她却仍睡得很熟。”
的确是邢楠的习惯,邢枫还记得她常常骂她睡猪。
“我还记得她当时穿着白绸睡衣,披着过肩的黑发,躺在角落里像朵白莲花。我的杀意全消,我想,她父母做过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我把她接回家,对她说她的爹娘将她托付给我。她当时不过是五六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快就忘记过去,快乐生活在司徒家里。年华渐长,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她,去年我们定了亲,马上就举行婚礼。我会让她一生幸福。”
司徒持诚挚地看着邢枫,“你相信我,请你一定相信我,我能让你妹妹幸福快乐一辈子。她天真快乐,如果你复仇,就意味着她将知道真相,她过去生活的一切都被颠覆,我再也看不到她天真无忧的笑靥——如果你能忘记——”“我怎么可能忘记?”
邢枫尖锐地发声,她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像划过玻璃的金属,尖锐到让心脏发麻。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她辛酸地说。
“如果说,邢楠的过去是毫无忧虑无知无觉,我的过去就是由痛苦和仇恨组成。如果我忘记一切,我过去生活的一切也会被完全颠覆——”
司徒持的眼睛黯淡了,他早知道仇恨不是一句话就能化解的。
“可是我不会找你们复仇。”邢枫飞快地说。如果不快点说完,她怕自己会后悔。
“什么?”司徒持惊喜地抬头。
“我不会找你们复仇。你要好好对待小楠。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会叫上次打伤你的人把你一家全部杀掉。”
认真威胁司徒持的邢枫看来跟辛瑶瑶真有点相似,不愧是姐妹俩,都喜欢威胁别人。司徒持轻松地微笑,“不会。我不会对自己不好。夫妻一体,瑶瑶就是我的手臂,我决不会对她不好,请放心。”
他仍难以相信,她会放下仇恨,他可没忘记她是怎么满含憎恨地说出我要杀死你的话。只能说,姐妹情谊胜过了其他一切。
“对了,你不和瑶瑶相认?我们可以试着用不伤害到她的方式告诉她你的存在。”
“不用了。”
罢刚得到亲人,又立刻失去,恐怕比从来不知道有亲人的存在更痛苦。邢枫想,小楠一直是个脆弱的孩子,她希望她一生能永保笑颜。
“我会马上离开云州。”
邢枫站起身子,表示送客。
四月天,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粘湿小巷的青石板路,树上累赘的繁花被雨水打得低头,重叠的花瓣片片落下,贴在清幽的路面上,脚踩在上面,想起“步步生莲花”的诗句。
手持青油绸伞的青年轻松地走在路上,他柔顺如锦缎的长发近乎奢华地披垂在背上,一袭青色薄衫,一手提着油纸包着的中药。
细雨细细密密地从天降落到地上,春天的雨水是上天的恩赐。青年放开伞整个人沐浴在柔风细雨中,衣带翻飘如仙。
“你又不打伞,小心生病。”小巷尽头,院子门口,亭亭站着美丽的姑娘。
“我可没那么脆弱,现在生病的好像是你吧?”青湖很不服气地说。
邢枫本来说要离开云州的,可临行前,她的身体突然变差,想象得到旅途有多劳顿,邢枫不得不暂时停留在云州城里。
开始邢枫只是懒吃懒动,脸色苍白无力,由来发展到呕心沥血的咳嗽。那种仿佛把肺也咳出嗓子的惨痛咳嗽听到就让人一阵心悸。
连青湖也能感到她的病情不轻,但邢枫就是不愿请大夫,既然她自己都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他又何必担心?有句话说得好: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可不想做太监。
“你病得快要死掉了。”早晨,看到邢枫咳嗽着吐出鲜红的血液,青湖忍不住说。
“关你什么事?”邢枫瞪圆眼睛,“如果我死了,你难道不高兴?”
青湖语塞,就像邢枫憎恨司徒一家一样,他对邢枫说“我恨你”也说得像家常便饭一样了。况且邢枫死掉的话,他就能够获得自由,再也没有人能够命令他,享受无穷尽的生命和无穷尽的力量,过着舒服自在的日子。
自己应该很期待那样的生活吧。青湖思量着。
邢枫还是写下药房令他照方子抓药。嘴里说得再漂亮,还是怕死怕得要命,人就是这样,不愿真实地面对自己。青湖将药交到邢枫手上,随口说:“我出去吃饭,给你带一份回来。”
他转身,又转回身,将邢枫扶回到床边,取饼药包,“还是我来熬药罢。”
袅袅的轻烟飘散在烟雨里,将周遭的景物渲染成水墨画般清幽,缕缕药香沾染在衣襟上,青湖手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
“醉月楼的醉鸡真是美味。”他自言自语地说。
成为人已经很长时间,一日三秋,他好像已经度过很多个人的秋天。但身为狐狸时的口味仍然没变,最喜欢吃鸡。
“你很喜欢吃?”
“是啊,味道好极了。只可惜排队的人太多,我早上去,最幸运也要中午才能买到一只鸡。”
“你的品位真差。”邢枫不客气地说。
“你说我差?全云州城的人都爱吃醉月楼的醉鸡,你的意思是说全城的人都没有品位?”
“并不是人多就代表好,只有没吃过好东西的人才会喜欢吃那种鸡。”
“说得好像你吃过一样。”
邢枫说:“你买只活鸡回来,我做只真正好吃的鸡给你尝尝。”
“好,这可是你说的,我把鸡买回来你可不要后悔。”
青湖将药汁逼出,倒进碗里递给邢枫,转头买了只又大又肥的母鸡。
青湖从没见过邢枫做菜,他一直以为像她这样的江湖儿女是不屑于进厨房的。她很熟练地杀鸡放血、拔毛、切菜。刀法熟练,手段优美。
中午,她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鸡送到他的手上,他的鼻边顿时飘绕着醉人的芬芳。口水立刻顺流直下三千尺,他连忙撕下一条鸡腿送入口中,香软酥鲜,味道恰好,真是难以形容的好吃。
青湖本想装模作样说两句不如醉月楼的话,结果一句话都顾不上说,将整只鸡拆解下肚后还连喝两碗鸡汤,直到肚子很明显鼓涨起来,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
“这是教训你,不要人云亦云,不是人人说好吃,那东西就会真的好吃起来。”邢枫教训他。
“是是是。”
青湖心服口服,只要能每天给他做鸡吃,他宁愿听她的教训。
往后的十多天,只要邢枫有精神,就会替他做吃的。小小一只鸡子,能做出许多花样:蒸鸡、炖鸡汤、炸鸡、烤鸡、叫花鸡、酥油鸡、清炖鸡、八宝鸡、水晶鸡、黄金鸡、白露鸡、贵妃鸡等等,青湖感到幸福其实就是回到家,有一碗香喷喷的鸡在等待着他。
看到邢枫一边咳嗽一边将鸡丢到热水里烫毛,青湖想,她干吗不早点做这道菜?在她没生病的时候,他们结伴朝云州行走的路上,她明明有很多机会展示厨艺,偏偏等到她病得快要死了,她才开始做菜?
为什么?
他像刚出生的孩子,对陌生的世界有无穷的为什么。
但他没问,他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真的不打算报仇?”
他的存在基础是她对司徒氏的仇恨,没有了仇恨,他存在的必要性就不存在了。
“不打算了。”
“那就太浪费了。”
邢枫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说:“司徒持很爱我的妹妹,我希望他们幸福。不管我做什么,死去的人都不会知道。只有活人还存在在世间,我要为他们着想。”
“爱?”人太喜欢提这个字眼。可惜它和泪水一样,是青湖不熟悉的范围。
“为了爱能放弃仇恨,忘记杀父母的深仇,自以为是的幸福生活?”对人来说,父母是天,轻易原谅杀死他们凶手的女儿,将来该如何面对死去的爹娘?
“爱是分很多种的。”
邢枫不擅长谈论这个话题,她脸色微红,“对父母的爱,对朋友的爱,和夫妻之间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对女子来说,到了一定年龄就必须离家出嫁,所以夫妻的爱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到一生的幸福。”
“那就是说有一天你也会出嫁,得到夫妻之间的爱情喽?”
“不会有这一天的。”邢枫很平静地说。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到她平静的脸上。
“我不会出嫁。不会有人愿意娶一个刚过门就会死去的女人。”
“啊?”青湖太过震惊,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难以形容的情感侵袭到他,青湖穷于解释,只能说,他的头脑完全空白。
“我——一直渴望亲手报仇,直到一年前,我开始偶尔心痛,开始时不明显,我也没有在意。后来开始影响我练功,于是我去医馆找大夫。大夫告诉我,我的病已经无药可治。我知道自己再没时间修炼武功,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双手报仇。所以我出了下下之策,依照古书上的说明,开始习练蛊狐。我杀了很多只狐狸,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找到了你。”轻轻叹了口气,邢枫垂着眼睛说,“对不起。”
青湖突然很生气,他提高声音:“那,你天天做菜,只是想对我说对不起?”
这个女人马上就要死了!是骗人的吧?
“我作做主张,将你拘束在烦扰的尘世间,我死了以后,你就可以轻松地过日子,自由自在——”
青湖突然很生气,“不错,我最希望你死,我本来就等着你死掉。你死了我才能过上舒服日子,我真的很高兴。”
说着他转身离开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