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如玉 第10章(2)
作者:槐绿

一路回去温良玉的居所,途中跑过来打招呼的小喽罗一个连一个,抒发差不多一月不见的想念之情。温宣桑之前从没独自出过远门,这是头一次得到这种待遇,有些受宠若惊,又不由大是得意,一个个招呼回去,一直到进了门,唇边的傻笑还没有收回来。

背后一只手拎过她,跟着“砰”一声,关门上闩。

温宣桑笑呵呵地问:“大哥,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温良玉笑眯眯地答:“算账。”

一盆冷水泼下来,某人瞬间从陶醉中惊醒,转成干笑,“啊,这个——”

“宣桑,你真好本事。”温良玉在她两尺之外慢慢坐下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张纸,他轻飘飘搁到桌上,一根手指似有若无地压着。

“你冒冒失失把云纵修绑上来,中了反间计,留他下来,蒙骗了我六年身份来历——”他一项项细致数说,不疾不徐,唇角笑意始终不曾变动,只眸子里的黑色一点点聚拢浓郁,“这些其实我都没有恼过,这两年你到处闯祸,我也不得不跟着习惯了。只要你肯认真认个错,那就都算揭过了。”

温宣桑噤若寒蝉。状况不大对——她偷偷用眼角去斜瞄那张纸,无奈被温良玉的衣袖掩了大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那嗓音低柔着,“从我看到这个东西开始,就只剩了一个念头——宣桑,”他目光漫不经心游移着,并不在她身上,温宣桑却陡然觉得一阵针刺也似的猝疼,“我只想抓了你回来,剥掉一层皮,瞧你是不是才能听话些。”

“大、大哥,”她忍不住悄悄后退,僵硬地笑着,“你不是认真的吧?”

温良玉抬眼,只一眼就下咒般定住她的身形,挑起抹笑意,“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啊。”语声中控制不住地出现抖音,温宣桑被他看着,一动也不敢动,眼神都僵凝住。只觉得这一刻,这个人竟然陌生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她从不曾窥见的另一面。温良玉在她心中,一直比谁都安全比谁都可靠,她被宠得有点过分,总是习惯毫不考虑地纠缠上去,换回懒懒的带笑的不耐的眼神,截止到两年前,从来也不担心会被推开。而,就算在被疏远的那段时间里,也完全不是现在的感觉。

这是第一次,她真正从温良玉身上感觉到“危险”。

“怎么不说话了?”

温宣桑缩了缩,一口气怯怯地哽在胸口,不敢擅自喘出来。

坐着的那人“嗤”的一声笑出来,“骇成这样?宣桑,你以前的胆子可没有这么小。”

以前……

毫无预兆,眼泪哗啦啦地倾泻出来。

温良玉怔住了。

以前——

想着,忽然又是辛酸又是委屈,泪水更加止不住。

温良玉怔了又怔。

以前——以前是怎么样,现在又是怎么样!鼻翼酸涩,眼睫被沾湿得睁不开,宣桑胡乱抬了袖子去抹。

“你这是——”终于回过神了,“你好好的哭什么?我就是说你两句,又没打算怎样,难道说也说不得了?”

侧过脸去,继续胡乱擦抹。

温良玉叹口气,起身,伸手把她扯过来,“好了,皮都要擦破了,你以为在拿抹布擦桌子啊?”

他硬扳开她的手,拾了自己袖子,轻轻去拭过一遍,然后把她惨兮兮的泪脸按到怀里,道:“好了,不说了行了吧?”明明就不动脑子做了一堆蠢事,还抢先哭得莫名其妙兼且有无赖嫌疑——算了,立刻不分青红皂白心软的自己实在也没有什么继续讨伐的资格。

“我不是故意不杀他的,只是还没找到机会就被抓了,”抽噎一声,声音含糊着,“真的。”

温良玉的思绪停顿了一下,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理解出了偏差,“你觉得——我是因为你没杀了你爹生气?”

靶觉怀里的头点了下,温良玉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拖出来,俯视那双泪蒙蒙的眼睛,平静地问道:“敢问温姑娘,你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结论是从哪里得出来的?”

温宣桑的眼角斜瞄向桌上的那张纸。刚才温良玉站起来,没了遮掩,她终于认出那就是她离去时留下的墨宝了。她那时说要去做该做的事,结果却没有做到,现在大哥拿着这张纸跟她算账,当然是因为她食了言。

温良玉极熟悉她的逻辑,第一时间明白过来。

“宣桑——”他捂着额头,觉得已经完全没有生气的力气了,就用着和之前一样的平静得麻木的语调道,“我早就知道你办不到,弑父这种事,云三的狠心都不能真正做出来,何况是你?我拿这个出来,只是要告诉你不准再有下次,想去送死之前,先问过我。否则再被抓回来,我就要小霍布个阵,这一辈子你都别再想出房门半步,听清楚了没有?”

门扉紧闭的屋里没有任何干扰,极近的距离内,温宣桑清晰地听他平淡的一句句话语说出来,语气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她听出来那不算威胁,因为他分明会说到做到。

他话音一落,她立即点头,唯恐迟缓一时半刻,会马上被关回房里。

温良玉脸色稍释。

“嘿嘿,”她讨好地小心地顺杆蹭过去,“没事啦?”

他没什么好气,“这该是我问你的吧?”那么突然就哭得下大雨一样。

宣桑立刻站直,事涉名誉,她眸光晶亮,严正声明:“大哥,你刚才说错了,我才不是被吓哭的。”

“嗯?”

“都是你提到以前,我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不理我——”鼻子控制不住又开始不争气地酸涩起来,直冲到眼帘,“大哥,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那时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虽然不聪明,可是知道了会努力去弥补的啊。你什么都不说,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要我怎么办呢?我是——真的真的很难过啊。”

“那些乱七八糟的祸事,大哥真以为我是笨才会闯下的吗?你肯回头看我一眼,肯至少别躲得我那么远,我怎么会去把周围的山寨全招惹个遍?虽然看上去是我找上门去欺负别人,可是我谁也打不过,他们的拳头一个都有我两个大,打到的时候真的很痛啊。”

“回来了还要受罚,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肯跟我说两句话,脸色还摆得很难看,呜——”

被闷进了怀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温良玉低低地重复。

脑子里的一根弦剧烈地抽痛起来。他从来没想到会这样,只顾着自己的心情躲避,完全没考虑到这种举动对一直都腻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怎样的打击,一句交代都没有得到,就那么轻易被放开被丢弃,这傻丫头——他是怎么会想出那种蠢法子的?

不想伤害才躲开,却原来这本身已经是伤害。

“不会再有下次了。”收紧了手臂,乌黑的眼睫疼痛也似的垂下来,盖住了无法形容的眼神,“需要大哥发誓吗?”

“不要。”温宣桑哼哼,摇了摇头,伸出手去反抱住,“可是大哥要记得。你记得的话,发不发誓有什么要紧?”而你忘掉的话,发不发誓又有什么作用?

温良玉明了她没说出来的话,慎重点点头。只是——咳,关于那个为什么要躲开的原因,暂时他还没有做好解释的准备,于是决定适时地转移话题:“宣桑,云家那两个横竖走了,你也就别记恨了。云纵修就是迂了点,也没想过要你的命。”

“可是三哥想把我嫁给那个糟老头,我们以前明明没有什么仇怨,他还害我。”要是云锦,动这个坏心思也就算了,温宣桑郁闷地想。她现在当然不会再有闲情去报复回来,可是嘴上抱怨两句,总是要的。

“他只是想让我看看你穿女装的样子。”温良玉顿了一下,决定还是便宜他们,全部明说了。还是不要,让她心里总留着一根刺吧。嘴上说得再无所谓再无情,可是没人比他清楚,这笨蛋终究不是那样的人。

“好像他赞同云纵修扮成妹妹云起上山来一样,一个原因是为了支开他,另外就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心理,想看看他小时候蛮横冲动,长大后忽然变异成正直八股好青年的大哥穿上女人的衣服是什么样子。别这么看我,无聊的是你三哥。或者再有一个理由,他小时被云纵修欺负得也不少,这次救他一命,把他从云家的泥潭里拔出来,也顺手报复一把,算是得个心理平衡,以后两不相欠。”

“……”温宣桑无语。真是看不出来,在三哥那张阴风煞煞的面皮下,居然还有这么童趣的一面。

“所以,他暗地里其实早送了消息给我,不然我就算会赶到,也不可能那么巧出现。至于一直都瞒着你,是我的意思。”“啊?”宣桑瞪大了眼,几乎要怀疑耳朵出了错,呆呆地重复道:“你的意思?”

温良玉毫不心虚地点点头,肯定简洁地给她两个字:“不错。”

“就这样?”她眨眨眼,不确定了,长久以来面对他时的盲目的言听计从占了上风,虽然身为被骗被吓唬的受害人,却只敢缩了缩,弱弱地问,“为什么?”

温良玉看着她纯然困惑的眼神,无声地叹口气,道,“给你一次教训,你下次再闯祸前,才知道要动一动脑子。”可是被她先前那一场大雨浇下来,没能及时说出。拖到现在,可以想见这教训的效果已经完全打了折扣。

“……原来吓我的是大哥你?!”她恍然大悟,“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出现救我——”

温良玉敲下她的头:“我确实救了你啊。”

“这怎么能一样?”宣桑愤愤,推开他,“我吓死了,云锦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三哥还点我的穴,翠欢拿针戳我的耳朵——你知道多痛?”

“嗯?我都忘了。”俯低头,温热的手指抚上她多了个小洞的耳垂,那日穿耳而过的细细的珠链滑过指月复,带来微凉的触感,“很痛吗?”

浑然没察觉空气的流转突然暧昧起来,温宣桑撇撇嘴,“当时很痛,可是都这么多天过了,早就没感觉——大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声音剧烈地颤抖结巴起来,僵立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耳朵上那个微湿温软的触觉,不不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低低含笑,比平常灼热一点的气息缠绕上耳际,“不是你说痛吗?”

石化掉。

在某人一直致力的隔绝下,就千秋寨纯洁得可比万里晴空的温三当家而言,她或许知道用亲吻来肯定自己喜欢的心情,可是对于这种货真价实的调情——虽然程度实在不堪一提,也已经足够让她一直屏息到……晕过去了。

屋子周围的十数双眼疑惑地对视了一会儿,一致转向了某个中心点。

“二当家,怎么没有声音了?”

堂皇占据着最佳偷听位置和最佳月兑逃地点的霍青机翻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可是只有你的表情还很认真——”小声嘟囔。

这个,霍青机低咳一声,他当然是以为里面已经不“需要”说话了,才激动地拼命支起耳朵,哪知道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没有就没有吧,我要去忙了,你们随便。”

一个小喽罗揉揉眼,“咦,二当家呢?”

另一个张着嘴,半天道:“已经走远了。”好快的轻功。

“哦,二当家还真是很忙啊。”

——在之后整整五天的翻跟头特训中,这十几个喽罗终于筋疲力尽地了解到,那天二当家为什么会那么“忙”了。

寨主大人的壁角也是可以随便听的吗?一时的纵容,不过是忙着某场忽然下下来的大雨,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而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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