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练武场,就是寨里众人的居所,几排房屋的排列方式凌乱得有些奇怪,杂乱无序得像孩童的戏作。
她迟疑地停下脚步,“这莫非是……什么阵法?”
“这也瞧得出来?”他跟着止步,“眼力不错啊。”
“我在家时略翻过《易经》,可惜才识有限,不能通读。”云起若有所憾,“也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阵。不过只这一阵,大约足盛府衙三百精兵。可是寨主手笔?”
温良玉摆摆手,“不必这么看得起我,这种弯弯肠子我可没有。说起来是照着以前二弟的意思建的,不过那小子山上待腻了,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走吧,现在阵眼未启,这阵法没有什么效用。”
虽是未启,还是绕了好一会才进了温良玉的居室。云起看他挑亮了灯,苦笑,“寨主,你明早能不能过来带一下路?我未必走得出去。”
“你不说我也理会。宣桑也是这毛病,这里刚建起来时,他哪天不模错屋。大半夜出来起夜,结果一直转到天亮也转不回自己屋子,这种笑话多了去了。”
温良玉嘻嘻笑道,说到别人的伤心事他倒是开心得很,笑意就染上了眉梢。四处看看,“小妞你住着吧,我不打搅了。”云起感激点头,看他甩甩袖子出了门。
温宣桑的屋子在前面一排,温良玉懒洋洋走过去,远远地见着没有一丝光亮。不由皱了皱眉,那小子,抓了姓云的小妞连赶了几天路,又爬了一个多时辰山路才回到寨里,换了往常,这么大运动量早迫不及待第一时间往床上扑了,怎么还逗留在前堂吗?
径自踹门进去,点灯——嘴角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入眼的是无处不在的书,比如说,桌脚下垫着的那本——泥土地凹凸不平;墙角里塞着的那本——看形状估计是鼠洞;窗台下翻开的那本——字迹已经被泡成了一个个黑团团;枕下垫着的几本——因为上面的软枕使用时间过长已经被压成了扁扁的一层;床顶上的两本——作用不明;还有他手边满是烛泪的一本……
身子晃了晃。
一手抓住了桌边,一声脆响,桌角被他生生扳下来。换了个地方去抓床柱,听到微微危险的开裂声忙松手,慢慢地,抓着自己的衣襟蹲下来,看到桌脚下露出的《太上感应经》的古雅封面,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忙不迭别过眼去。
好一会,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行,他必须撑下去,要晕也要把那个臭小子五马分尸之后再晕——
不止,是挫骨扬灰——
不够,还要点天灯鞭尸——
这样咬着牙想着,心里那口气总算回了过来,站起来,动了动手腕,俊雅的青年面上露出的是毛骨悚然这种词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的恐怖笑容,很好啊——真是太好了——
一路往千秋堂走回去,里面的喽罗们已散了大半,还剩几个闲磕牙的见了他去而复返,忙跳起来,道:“老大,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他摇摇头,眼光转了一圈,柔声问:“知道你们三哥去哪里了吗?”
几个喽罗困惑地对看看,一个道:“不是老大叫他去睡柴房了吗?三当家走了有一会了,还后悔把那个小妞抢回来来着,咕哝着什么‘引狼入室’的,样子不是很高兴。”
温良玉愣了一下,柴房?叫他念书从来当作耳旁风,一句玩笑话倒当真了?什么脑子!
一时恶向胆边生,也不答话,返身直奔柴房。
砰!
一脚踹开门,清冷的银辉流泻进去,不用刻意找寻,第一眼就看见柴堆旁蜷着的那人,大约是觉得冷,整个人和身上的薄被纠缠得难分难舍。侧卧的姿势,只看得见他一边侧脸,还被散乱的黑发遮了一半去,月光下,倒愈衬出那素净的肌肤。温良玉怔了一刻,走过去蹲下,下手没什么轻重地把他翻过来。温宣桑显是睡得极熟,后脑磕在一根突出的木柴上也没什么反应,只眼睫稍动了动。看来这几天是真的辛苦了,不然不会这么快就睡得人事不省。
这小子——扳出手指数了数,今年有十八了吧?吓,皱起眉头,怎么长得这么快?自己捡到他的那一年也不过是十八岁,算来已经六年了吗?
真的好快,那时明显营养不良只到他腰际的身高,小孩子一般模样的少年,再过两年就弱冠了呢。
盯着那张清秀得近似唇红齿白的脸看了一会,目光似被吸住,有些转不回神来。臭小子生得越来越不错了——这样想着,眼中渐渐迷蒙起来,着魔一般俯去,越凑越近——
膝盖撞到了地面,发出喀一声轻响。看着眼前已不到两寸的秀雅的脸,维持着那个姿势,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闭了眼,后退。
真是疯了——
一指点向眉心,他看着粉女敕女敕的云起小泵娘的脸只有作弄揉捏的兴趣,然而在这破柴房里,对着一个差不多由他一手带大的没学问没脑子的小子,竟想——竟然又是想——
真是疯了。
呆呆地坐在一边,转头去看在梦中微扬起唇角的那个人,为什么觉得那张脸越看越是该死的顺眼,分明是个还没发育完全连声音都还没变过来的臭小子。
再不想去想,心里也隐隐知道,有一些事情在很早前就开始不一样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
饼去的两年他为之所费的一切努力,显然全是白费了。
不太妙啊。
睡梦中的温宣桑翻过身去,四肢裹着薄被差不多全部缩到一起去了。
冷吗?这小子的身子骨好像一直不怎么样,平常拖他出来练练马步喂喂招,还满脸不情愿的,真是活该。
这么想着,过去把他连着被子一起抱了起来,自然是有重量的,却比想象中的轻很多。
他平时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走出柴房,忍不住又皱眉,从他十五岁起,自己就很少再管他什么琐事了,又不是真的老妈子。放手了几年,但是如今看来,放任他显然是个错误。
袖子一紧。
垂下眼去,见一只手拽了上来,眼睛明明是闭着的,却呢喃出两个字:“大哥……”
月光下,温良玉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吸了口气,抬步走去。
翌日清早。
朝阳透过纸糊的窗格在地上留下淡淡的光影,清脆的鸟鸣四起。
吵死了……叽叽喳喳的叫什么叫……
迷迷糊糊地翻身,手臂顺势甩出去。啪——
清脆的声响。
没反应过来,闭着眼继续往被子下钻,试图躲过屋外烦人的鸟叫。
床的内侧,温良玉捂着脸,望着床顶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再不迟疑,伸手探进身旁的被窝,拎着那个人的耳朵把他拖了出来。
温宣桑不可避免地随着动作向他靠近,头窝到了他颈侧,温热的吐息洒在那片肌肤上,可以感觉到频率极是平稳,良好的睡眠质量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额角的青筋隐现了一下,眼中的火焰化为凶光。温良玉垂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试探叫道:“宣桑?”
没有反应。
意料中的事。露出正中下怀的笑容,温良玉清咳一声,调节了一下嗓音,确定可以发挥出最满意的效果,再度凑过去——
“温——宣——桑!”
静止了一刻。
“打雷了吗?”猛然跳起来,温宣桑瞪大着茫然惊惧的眼,显然被吓得不轻。
“……”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地跟着拥被坐了起来,捧着因他动作过猛而被撞到的酸痛的下巴,温良玉皮笑肉不笑地问:“醒了?”
“嗯,呃?大哥?”醒是醒了,脑子却没这么快开始运转,温宣桑怔怔地看着他杀气毕现的脸,呆呆地道,“大哥,你的样子好可怕。”
“是吗?”磨牙。
温宣桑没再注意他,看向窗外,疑惑地眨了下眼,“天气很好啊,怎么会忽然打雷?”
温良玉翻了下白眼,这小子小时候被外力弄醒就会是这么一副白痴样,原来现在还是没长进。
温宣桑又用力想了一会,总算将现实对等起来,“不对,是大哥你叫我?”他皱皱眉抱怨,“你声音好大,吓了我一跳。”
还没清醒。笃定地想着,温良玉气定神闲地继续等待——等待他完全清醒之后要算的一笔笔账。
真是期待啊。
温宣桑的目光转回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然后忽然伸出手去把他滑到肩头的中衣拉好,道:“大哥,你的衣裳没穿好——”
他的手停在那里,眼光也定在了那里。
眼睛一点点慢慢瞪大,浮出不敢置信的光芒。还在被窝里的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好痛——
不是做梦——
温良玉温柔笑问:“宣桑……你模够了没有啊?”
“呃?啊啊啊啊啊——”凄厉惨叫着,收回手见鬼一般直往后退,人在受到高度惊吓后很容易会忘记一些事情,温宣桑也忘了,他睡的是外侧,这一不计后果地后退逃开——
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连着被子一起摔坐到了地上,再咚一声,是头撞到床框的声音。
床上,温良玉悠悠然当着他的面掀被,系好了中衣的带子,抬眼对上他,打量一会,感叹道:“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