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浅浅凝眉,未出声阻止,抬头吸了口拂面的江风,突道:“我小时也……很惨。”
噗——酒线喷出,她呛咳一阵,捂着嘴瞪他。
“小时我想做侠客,成天缠着爹,希望能叫他师父,可爹说,赢不了他就永远别想叫师父。你看,我现在还在叫爹。还有娘,小时总骗我打赢了爹就有鸡腿吃,但每次吃鸡腿的都是大哥和小妹。你说我惨不惨?”
垂眼看她,顺手为她拍背顺气。呛了些酒,她的脸染上一层胭脂,很漂亮呢。刚才她说的话,就是她不高兴的原因了吧,只有在提到那王爷时,她才有些女儿家的娇态。
自然地拍打着她的背,他正要开口,她却抢先一步,“惨……”
“是吧是吧,你也觉得我很惨!”他颇有遇到知音的兴奋。
“……不。”抬袖拭去唇边酒渍,她似未察觉背后轻拍的手,似讥似讽的眸上下打量一阵,露齿睨笑,“难道每次……唔,都是他们吃鸡腿?”
他会肯吗?况且,虽语有抱怨,神色上却从未流露出“阿娘一点也不疼他爱他”的意思哦。
“当然不是!”飞快的否定引来她的趣味一笑,他道,“两只鸡腿被他们分了,剩下的……全是我的。”
“……”了解了解!她点头,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
“啊,对了。送你。”他探入怀中,模出一些东西递给她。除了颊上飞红,那双漂亮的眸子却如星子晶亮,觑了眼酒坛,他心中暗暗肯定——绝对不要和她拼酒,她的酒量很好……非常好!
“什么?”提起丝络线,推开酒坛,她眯眼迎着月光细看——系在一起的两块石头,枣粒大小,石上隐隐刻有纹路。再仔细瞧了瞧,发现石上原来刻的是“木默”二字。
“我说了要送你小玩意的,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很久前就想送你了,可惜没碰到,这次正好。上面的字是我……是我发挥曲家独传的无敌内功一笔一划刻上去,绝对……嗯,买不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头。这些年他也来过几回武昌,有时在江边会四下望望,希望能遇到她。石头是他在江水里淘上来的,刻了字后就常带在身边。石子本是不值钱的东西,送她也只为逗她开心。以她的出身,想必也不会稀罕这种东西吧!
指月复在凸起的纹理上抚过,她看了看,将石子转一圈,发现一粒石子背后竟刻有“曲拿鹤”三字,如蝇蚊大小。
“这个……”将石头转向他。
他不明所以,凑近细看后,嘿嘿笑出来,“啊……呵嘿,这个……这个……我想……我想你可能不喜欢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如果……如果哪天一不小心丢、丢失了,有人捡到兴许能还给我,嘿呵……我想这是、这也是不可能的……”
还真的……费了他一番工夫呢。她不语,眯眼瞪着他,突地笑道:“放心,朋友送的东西,我不会扔的。”他当她是挥霍无度的无用公主吗?“我收下了。”将石子纳入腰袋,她心情突然颇好,拍拍他的肩,“你哪天去大都,我招待你,保你不愁吃住,你进了城,告诉守城士兵要见鲁王,他们就会带你去。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皇城里玩玩,不过……你可得小心那些公主,被她们看中了,可不是跑就能了事的。”
“……”
“咦,干吗瞪我?拿鹤,你怕什么?”
“我……我没怕,我不会惹是生非。”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从来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当然!”他低低喃了句,盯着畅笑的丽颜,嘴角倏弯,也笑起来,“木默,你若想看小城江水,去我家玩吧,我也包你吃住无忧。呐呐,我家有爹娘,一个大哥一个妹子,他们都有自己的屋子,我也有哦,大哥的屋子是‘阴晴不定斋’,很多机关,里面没什么好玩的,没事远远看一眼就行了;我小妹住的地方叫‘冥顽不灵阁’,她最喜欢捏泥人,怎么劝说也不听,改天我请她捏一套送你。”
一套?不是一个吗——小小疑惑在心头闪了闪,她没细想,也不推拒,“好。”
静了一会,本是等着他继续,他却默然无声起来,她好奇,不禁侧首问:“你呢?你的屋子是什么名儿?”
“我?”笑脸上又升起腆意,他转头看看梁柱,转了转眼珠子,才万般不情愿地说:“我的屋子叫……叫……‘损之又损斋’。都怪娘啦,给我的屋子起这么难听的名儿。”
损之……又损?
不意外,她居然连一丝丝的意外也没有。仿若,他的屋子就合该叫这个名儿,合该呀。至于损的是什么……呵呵呵……她想,她应该可以猜到她娘心里是怎么个意思咧。
呵呵,不管他是不是故意打岔,她说烦心的事,他总能拿自己的惨事逗她笑起来。
今天夜里,她似乎……很开心啊。
黄鹤楼上,溶溶笑语时不时飘出飞檐,散向星空。
江风远远打过,矶头店铺已慢慢熄去灯火,小贩的叫卖声也渐渐散去。舟上渔火忽明忽暗,已近夜半。
月未落,乌未啼。江枫、渔火……不必——对愁眠。
叽叽……叽叽……
炳啾——揉着惺忪无神的眼,俊秀的男子骨碌惊醒,搔了搔乱发,转头四望。
初晨的黄鹤楼上空无一人……呃,只有他一人。
腿上感到微热,低头,灰斗篷像绕丝般缠在大腿上。
“难怪……”男子伸腿,有气无力地拉扯斗篷,“放不放开……不要缠着我……呜……”
他的脚边,酒坛内余有一层薄薄的酒水,楼栏外涌入的风吹散了酒味。
怎么会在这儿睡着呢?
宾到酒坛边,鼻子凑上前闻了闻,男子索性趴在地上,也不顾灰尘脏了衣衫。他再哈出一口气,像狗儿一样嗅嗅,肯定自己不是宿醉至此。
“我昨夜一口酒都没喝到,全让木默喝……咦,木默呢?”他倏地清醒,自地上一跃而起,东张西望地找人,“跑哪儿去了……莫非把我一个丢在这儿,自己回去了?唔……”
上攀下爬地在楼上转了一圈,绕回初醒的地方,叭叭——用力踩两下楼板,他揉眼,“也对,姑娘家不能在外面睡觉。许是半夜自己回去……唉,我也真是,怎么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应该送她回去才是。”
喃喃自语,他拾起斗篷,抱了空酒坛,探头见黄鹤楼东隅处无人,双眸一弯,提气一跃而下。
哼哼,他是上楼容易,下楼——也容易。他的斗篷被地痞踢得脏兮兮,爬楼时还在腰上,上到楼顶后却不知甩哪儿去……咦?下山的步子蓦地顿下。
他的斗篷不见了,这件是……
脑袋急遽四望,确定方圆十丈内无人后,俊秀的脸愣了那么一小刻的工夫,随即眼弯嘴弯,缓缓升起腆笑,小心翼翼将斗篷举到鼻下……非常非常大力地吸了口气!
有香味。
飞快移开,眸星碌碌转动,脸上闪过一丝忸色,仿若做了错事的心虚。拍打脸颊,他走出两步,脸上似笑似喜,又低头吃吃笑了声,将斗篷抱在胸口,加快脚步。
他的朋友很多,如今有了一个大都的朋友,倘若再被阿娘赶出家门,他又多了一个去处,不错,真不错。木默应该回去休息了,他也赶紧回去洗把脸,换件干净的衣服再去找她。
念头在脑中一闪,步子快起来。
走了?
“对对,木默小姐一早就走了。这儿是官驿,小子,你要住店去客栈,这儿是为三品大员以上的官爷准备的。”武昌某处官驿,守门的伙计盛气凌人地说。
“真的走啦?她都没告诉我今天要走,真不够朋友。”年轻男子抱怨一句,转身离开。
未走两步,从后堂走出一名伙计,瞄到他的身影,急忙追出,“公子请留步。”
“什么?”不转头不停步,男子顺口问了句,无心理会那伙计在身后追跑。
“公子可是姓曲?”
脚步停下,男子回头,“是啊。”
“我在后堂听到有人找木默小姐,可是公子?”
“对对对!”他转身,送那伙计一个微笑。
“这个……”伙计跑近,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这是木默小姐上马前叮嘱小的,说是若有一位姓曲的年轻公子来找她,一定要亲手交给曲公子。”
接过东西,年轻男子脸色微变。
伙计瞄了眼他慢慢冷下的笑脸,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寒。
奇怪了,六月天,这公子长得又俊俏惹喜,他怎会觉得寒意袭来?暗暗咽了口唾沫,顾不得多想,伙计道:“小姐还说了,改天曲公子想去大都游玩,拿着这块刻有‘木’字的石头给守城兵士,他们自会为曲公子带路。”
“她真的这么说啊?”抛玩熟悉到每一条纹理的红枣大小石子,男子笑容开朗起来。
还以为她不屑这种小玩意呢,昨天送第二天就被人退回,他很没面子呀。但照伙计传的话,他刚才好像误会了……嘻嘻,他绝对会去大都玩玩。
将石子纳入怀中,宝贝似的在胸口按了按,他冲伙计笑笑,转身离开。
时光流逝……
紫尘拂玉肌,风透绣罗衣
任谁都看得出,听得明,这是称赞一个女人的诗句。
尘拂玉肌,风透罗衣,可以展现一个女子的娇美慵懒,也可以描画出一个女子的……矫健英姿。
这句诗题在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丹青画,寥寥墨线勾出草原飞鹰,骏马奇松,无人。
此画笔法洗练精准,无论是否懂画之人,都看得明作画之人绝非凡夫俗子。在墨画右上角,提着四个行云般的狂草——“神景八幽”。而在画页左方的大片空白处,此诗以朱墨题上,似是作画之人时隔甚久之后又补上的一句。
颤抖的白玉葱指徘徊在墨画上,迟迟不愿移开。柔荑收拢又放开,似想撕烂这画,却又似万般不舍。
收拢,放开。收拢,再放开。如此反复,终究还是……垂下手。
“哈哈哈……哈……哼……”
似呜似咽,低徊婉转的女子哑笑回荡在空寂而华丽的厅堂上,久久……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