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姑娘?”
“长孙家的长孙姑娘。”
“废话。不用你说老子也知道,”俊爽的玉扇公子吐出与外表完全相反的粗鲁言辞,“长孙家的姑娘不姓长孙姓什么,姓公孙啊。”
羊鸿烈对他的粗言不以为意,凑近他耳边,悄道:“你知道贺夫人的嫁衣是谁绣的?”
“不要在老子耳朵边叫贺、夫、人。”咬牙切齿。
“友意兄,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出了浣溪山庄,我打赌,不出三天,你一定将水如罗抛诸脑后。”似乎有点同类和推己及人的感觉,羊鸿烈笑出一口白牙,“那长孙姑娘啊……”
“……”
“咭……”
捺不住他别有用意的贼笑,闵友意忽视掉对桌从开席以来一直瞪着他的青袍俊鲍子,眼睛开始向纱后的女宾席飘去,“长孙姑娘怎么了?”
“长孙姑娘慧质兰心,心灵手巧,她的绣功配上本家染的猩红布料,缝出的嫁衣一件万金。我听说,长孙家这次看在那个新任的南六省盟主和水庄主的面子上,由长孙姑娘亲自将嫁衣送上浣溪山庄。”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件嫁衣而已,要穿也只能穿几个时辰。
“你不知道吗,嫁衣通常是一对,男袍女裙。”羊鸿烈瞪大眼,声音扬高了些。
“……”闵友意恨恨瞪向被人围住编酒的贺夏景,“老子知道。”
羊鸿烈抚掌闷笑一阵,正想说“长孙姑娘就在纱后第一桌”,却不想被身后另一桌上的粗哑声音打断——
“听说了没,听说了没,七佛伽蓝和七破窟这一季的赛事要开始了。”
“你又手痒了是吧,贾老三。”有人不正经地戏谑那大声说话之人。
“是啊,贾老三,你这次准备赌多少,赌谁赢啊?”
“我贾老三当然是赌七破窟的人赢。”自称贾老三的男人年约四十,浓眉小眼,北方壮汉的体形,有些肥肉,只是虚肿,没到“膘”的地步。
“你就那么相信玄十三会赢?”有人趁着酒兴起哄。
“哼,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比赛,和尚赢过几次,扳着指头都能数得清,”贾老三喝下一口酒,“玄十三讨厌和尚是出了名的,就不知,这次会有多少武林门派收到‘窟佛帖’。”
“你不会是想要吧,哈哈!”
“妈的,要是玄十三肯送,我为什么不要。一两黄金啊!”贾老三咂咂嘴,颇有些神往。
江湖中人皆知他口中的“一两黄金”是何意,你知我知大家知的情况下,也就无人多此一举去解释。
“二哥,七佛伽蓝与七破窟的比赛很有趣……”帘后传来一声轻问,座中立即有一名头戴飘飘巾的儒雅男子走到纱边,轻轻掀起一角。纱薄如雾,他掀了少许,只瞧得人影幢幢,和几缕落在袖弯处的细滑乌发。
儒雅男子未及答话,身后已传来响亮的笑声。
“有趣?哼,这位姑娘难道连‘窟佛帖’也没听过?”
儒雅男子抱拳一笑,“众位英雄见谅,在下与小妹未涉江湖,不知武林事,言辞中若有得罪,请见谅、请见谅。”
那大笑之人还未接上话,帘纱后却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吗?”
吗?吗什么?
“哦,众位英雄,我家小妹的意思是,那七佛伽蓝与七破窟的比赛很有趣吗?”儒雅男子自动将妹子分断两截的话连成一句完整意思,末了还不忘追加一句,“在下浅陋寡闻,请见谅、请见谅。”
江湖之中,总有些人好为人师,贾老三见他言辞有礼,加之今日又是喜宴,也不多刁难,只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在下长孙肥。”
“噗——”一口酒毫不给面子地喷了出来。
众人侧目,只见闵友意拍着胸口,显然是因为听了男子的名字而呛到。
“哈哈……长孙……肥……肥……哈哈,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们是不是叫长孙胖……哈哈……”闵友意笑得肆无忌惮。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长孙肥怎么了?”贾老三瞪了眼笑得前仰后合的闵蝴蝶,对那自称长孙肥的男子倒亲切起来。
他灌下一大口酒后,拍拍身边的人,让那人空个位子给长孙肥,待长孙肥坐到他身边后,才压低声道:“长孙兄弟,你所有不知,当今武林,称王的称王,称霸的称霸,除了每三年举行的南北武林盟主大会还稍有期待,那少林、武当、峨嵋早就算不得什么了。你知道吗,现在江湖各门各派,不说全部吧,至少——”他突然打个酒嗝,酸臭之气迎面向长孙肥冲去,长孙肥神色不变,悄悄屏息,待那酸臭之气散去后,才又聚起精神听贾老三说,“至少有八成……嗝,八成的门派以收到‘窟佛帖’为荣。”
“那窟佛帖……”长孙肥皱眉不解,眼角瞟向纱帘,不意外瞧到自己掀开的一片被一只白玉小手托住。可以想象,坐于帘后的女子正绯唇轻抿,听得不亦乐乎。
“长孙兄弟,你知道吗——嗝——”
长孙肥不着痕迹地再度屏息——废话,他要知道还用得着问?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说:“大侠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窟佛帖啊,是用一两黄金压出来的……”
“你见过?”闵友意凉凉插来一句。
“当然!当然见过!没见过,我贾老三也不敢在这儿开口。”贾老三不太满意自己的话被闵友意打断,不耐烦地挥挥手,对长孙肥道,“玄十三将一两黄金打造成长六寸、宽三寸的薄片,让人在同样大小的石板上刻字,刻好后,将黄金片贴着石板,以内息凌空击向黄金片,黄金片受力变形,陷到那些凹空的字体里,再取出来,字就出现在黄金片上,这就是窟佛帖。每张窟佛帖只对一人,通常,都由七破窟的侍者亲自送到被邀请的门派掌门手中。”
“那比赛……”
“哦,玄十三邀请武林各大门派参加他与七佛伽蓝的比赛……”
“玄十三是谁?”长孙肥不耻下问。
“天啊,老弟,你连玄十三是谁都不知道?”贾老三拍了拍额头,“玄十三就是七破窟窟主。七破窟虽然叫七破窟,其实一点也不破,它是七府华丽楼阁的总称,这七府楼阁分别叫什么化地窟啊,夜多窟啊,扶游窟……哎哟,总之就和七佛伽蓝里的七佛殿逐一对应,每窟各有窟主一名,部众无数。这七位窟主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武功已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是啊,他们全都听命于玄十三。接到窟佛帖的人,一来惧怕七破窟的势力,二来,也正好借机瞧瞧那七位窟主的真面目。”
“如果收到窟佛帖而不赴约呢?”
“不赴约?”闵友意又插来凉凉一句,“不赴约也行,七破窟会收回窟佛帖,而被收回窟佛帖的门派,通常会在三天内消失,五天后成为历史。”
长孙肥想了想,又问:“玄十三为何要与七佛伽蓝比赛?”
“因为玄十三讨厌和尚。”贾老三拍腿大笑,“在一次比赛中,玄十三自己说过,他就是要看着七佛伽蓝的和尚在天下人面前丢尽脸面,丢一次不够,要丢就丢一辈子的脸。”
“那……他岂非也讨厌少林?”
“少林?”贾老三摇头,“少林主持曾试图劝说玄十三,想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玄十三冷冷哼了一声,对那少林主持说了一句话,呛得那少林主持回嵩山后面壁半年,思错思过。你知道他说什么?”
“说什么?”长孙肥紧了紧拳,听得兴奋起来。
“玄十三说——天下和尚,你,少林,还不配让我讨厌。”贾老三说得兴奋,“呼”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大笑道,“哈哈,你说这玄十三,是在抬七佛伽蓝呢,还是在焙笤山少林。少林寺自唐代以来,长居武林泰山北斗之位啊,他那一句‘不配让我讨厌’,真是大快人心。”
“不配让他讨厌……”长孙肥默默念着这句,喃喃自语,“听来,玄十三算是狂妄之人了。”
“长孙兄弟,你知道七佛伽蓝的主持禅师如何评价玄十三?”贾老三卖起关子。
“七佛伽蓝主持……”长孙肥垂眸须臾,突道,“伽蓝主持是否是句泥禅师?”
“咦——长孙兄弟,你也知道句泥禅师?”
“不不,”长孙肥腼腆摇头,“只因家父曾听过句泥禅师讲法,故在下有些印象。”
“你说得没错,伽蓝主持正是句泥禅师。句泥禅师说那玄十三啊……”贾老三端正神色,学起老和尚的架子来,“此儿,唉,猛虎当轩,谁可匹敌。俊鹞冲天,谁堪比翼?”
“谁可匹敌……谁堪比翼……”长孙肥失笑摇头,未将心底的话吐出。
这世间,若无人匹敌,若无人比翼,此人岂非终身孤寂?
又想了一阵,他转问:“七佛伽蓝和七破窟都比些什么?”
“什么都比,只要能让和尚输的事,他们都拿来比。”贾老三重新坐下,突然邪笑起来,“玄十三这么讨厌和尚,想必对颇有研……啊——”
一声惨呼,众人只见黑影一闪,只听“啪”的一声肉掌相击声,贾老三被打得凌空翻滚,跌撞向后方的一桌宾客。
不知被灌了多少杯的贺夏景快步来到贾老三身边,厉眼一眯,看向发难之人。
门外立着一名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袍襟、袍裾、袖角处各绣着一圈暗蓝菱纹,长发随意用一根黑绳束在脑后,肤色微蜜,容貌俊傥。
“贵客光临,可愿赏脸喝杯水酒?”贺夏景沉声开口。
“对我尊不敬,一巴掌算便宜你。”来人冷脸斜瞥,全不将武林各辈放在眼里。他直视贺夏景,从袖中掏出一封金箔信封,抖手一扬,信如扶摇金矢,直冲贺夏景而去。
贺夏景两指一拈,接下金箔信,轻道:“窟佛帖?多谢……不知英雄如何称呼?”
“呜呼哀哉,在下寂灭子。”蜜肤男子轻轻颔首。
“寂灭子?你是夜多窟侍者?”贺夏景凝眉。
“正是。”寂灭子的视线越过贺夏景,目光打平,眼珠定在正中,直视堂中一人,缓缓道,“夜多窟主,您该回去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夜多窟窟主何时到了浣溪山庄?
他视线所及处,正是方才怒瞪闵友意的那名青袍俊鲍子。青袍公子用食指点点自己鼻头,确认是不是在对他说话。
寂灭子眼珠不动,继续道:“您若想惹我尊生气,也可多拖些日子。”
“我?”青袍公子突然站起来,提剑向寂灭子扑去,口中怒叫,“闵友意,休走!你、你对得起我妹妹吗?”
闵友意?众人定眼,只见玉扇公子正想从寂灭子身边走过,被他挡了道,还很不客气地说了句“给老子让开些”。寂灭子倒也大度,虽看着青袍公子向自己冲来,却也听话侧让一步,方便闵友意出去。“闵友意!”一剑从耳边刺来。
闵友意步子一晃,避开这一剑,顺便瞥了青袍公子一眼,大袖一甩,轻飘飘飞出三丈外,分明就是不想理他。
“休走!”青袍公子凌空追去。
“好!”一声赞喝,明显来自站着说话不腰痛的羊鸿烈,“好一个鸢飞戾天!”
“鸢……鸢飞戾天……”一位年轻的江湖侠士喃喃自语,“这就是传说中的……”
“鸢个屁!”闵友意立足回头,张口就是一句怒骂,语气除了不耐,还是不耐,“老子这招叫黄蜂花上飞。”
“这……”众人愣眼。这又是哪一出啊?
吼完羊鸿烈,闵友意步下未停,眼角斜瞥青袍公子,“你……哪位?”
“那沃丁。”青袍公子又一剑送上。
他报上姓名,闵友意停步转身,奇道:“你是那喜燕的哥哥?”
“正是。”那沃丁咬牙,“你既然招惹了我妹妹,就不该再招惹水姑娘。”
“哼,”闵友意冷脸一凝,“喜燕断发一缕,与我断情,四十三天前嫁给你们自幼为她定亲的夫君,你倒好意思来这儿怪老子。”
“若不是你,喜燕也不会成亲之后茶饭不思,天天对着铜镜发呆,她都瘦得不成人形了。”那沃丁怒目低吼。
“既已断情,我与她再续已难,那沃丁,你先弄清楚一件事,是她先负我,非我负她。”大袖轻拂,闵友意转身离开。
“休走!”那沃丁追了上去。
浣溪山庄内,一群人目瞪口呆。
有人轻喃:“武林三蝶,锦鳞四少……”
追闵友意而去的那沃丁,乃“锦鳞四少”之一。“锦鳞四少”本是南六省“那简饶空”四大山庄的四位少公子,因这四人年纪相仿,又曾同在一家书院读书,才俊通达,文采翩翩,时常结伴游历江湖,便有了“锦鳞四少”之称。
众人因那沃丁的身份掀起又一波惊叹,此刻,无人注意寂灭子何时离开,只除了——
“二哥,那人走了……”轻轻的话语来自帘后。
“嗯。”长孙肥拍拍掀帘的小手,回头安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