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夫人 第三章

到了早晨,我觉得头天夜里的幻觉仿佛是可笑的。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想把这个家庭里所发生的一切弄得神秘化。那不过是个十分平凡的故事。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说。当人们看着象这样的古屋时,他们让自己相信如果它能开口说话,便可以讲出一些神奇的故事来。他们想到在这儿生活并蒙受苦难的世世代代的人们,便逐渐沉浸于幻想之中。因此当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因横祸身亡时,他们想象她的魂魄仍在游荡;虽然她死了,但是她依然还在这儿。好了,我希望自己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艾丽斯死在火车上,那是艾丽斯的归宿。

我笑自己竟愚蠢地纠缠在这些念头里。

戴茜和基蒂不是解释过吗?说我所谓夜间听到的喁喁低语不过是拍打海湾的浪涛声。从现在起,我不能这样胡思乱想了。

卧室内满是阳光,我感到室内的陈设与往日早晨有所不同。我挺兴奋,我了解其中的原因。这要归于那个人——康南·特里梅林。我不喜欢他——恰恰相反;不过似乎他提出了挑战。我要把这项工作做得出色。我不仅要使阿尔文成为堪称楷模的小学生,而且要让她成为一个妩媚动人、落落大方、无需约束的姑娘。

我感到很惬意,不自禁地轻声唱起来。

《走进花园,莫德》……这首歌从前父亲喜欢弹奏、由菲利达伴唱。除了别的才能之外,菲利达还具有美妙的歌喉。接着我又唱《轻轻吹》,一时之间,我忘记了所在的地方,眼前浮现出父亲坐在钢琴旁的情景。他的眼睛滑到鼻尖,穿着拖鞋的双脚在钢琴的踏板上踏得正欢。

我几乎吃惊地发现,当我全无意识地唱起这支歌时,我听到吉利在林间唱道:“艾丽斯,你在哪里?……”

噢,不,不是,我严厉地对自己说道。

我听到马蹄声,于是走到窗前往外张望。看不见一个人。草坪上满是晶莹的晨露,看上去格外清新可爱。多么美好的景色啊,我想,棕榈树赋予了热带风光的韵味,这是预示着艳阳天的一个清晨。

“我敢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后几个好天气中的一个。”我大声说道;推开窗户,探出头来,我那睡觉时用蓝绸子系着的、古铜色的粗辫子也随着探出的头甩到了窗口。

我重又哼起《轻轻吹》来,这时康南·特里梅林从马厩处出现了。在我还来不及抽身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我,我感到自己窘得满面绯红,因为被人看见这么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

他快活地和我打招呼:“早晨好,利小姐。”这时我自语道:原来我听到的是他的马的嘶声。他是凌晨才骑过马还是骑了整整一夜呢?我想他是去拜访近邻中的放荡的女人了,如果有这样的女人的话。那是我对他的看法。我很恼火他在我满面绯红的时候,竟没有表现出一点尴尬。

“早晨好。”我说,声音听起来近于敷衍。

他正迅速地穿过草坪而来,我肯定他想细看我穿睡衣时的模样来进一步使我难堪。

“一个美好的早晨。”他大声说道。

“美极了。”我答道。

我缩进房间,这时我听见他嚷道:“喂,阿尔文!原来你也起床了。”

此刻,我站在离窗口较远的地方,听见阿尔文喊道:“喂,爸爸!”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带着她头一天谈到他时我曾察觉到的渴求的语调。我知道,见到他,她十分高兴。听到他的声音,她在卧室里醒了,一下子跑到窗口。如果他肯停留片刻与她聊上一会儿,那会使她极为快乐的。

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却走进房里去了。站在镜子前,我端详着自己,太不象样了,我想,很不庄重。我穿着一件扣到喉间的粉红色法兰绒睡衣,头发披散下来,甚至直到这时我的脸还和法兰绒的颜色一样!

我穿上长袍,冲动地穿过书房来到阿尔文的房间,拉开门,走了进去。她双脚分开骑坐在一张椅子上,自言自语着。

“实在没有什么可怕。你所必须做的就是抓牢,别害怕…你就不会摔下来。”

她对自己做的事是那么专注,以至没有听到门打开了。我在一旁站了几秒钟,一直注视着她,因为她是背对着书房门的。

片刻间我了解了许多。她的父亲是位好骑手,他想让女儿也成为好骑手,但是,极想博得他的欢心的阿尔文却害怕骑马。

我往前走,第一个冲动便是对她说,我来教她骑马。这是我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一年事,因为我们乡间总是骑马的,我五岁时,菲利达和我在当地的赛马表演中就上过场。

不过我迟疑了,因为我刚开始理解阿尔文。她是个不幸的孩子。悲哀不止从一个方面打击她。她失去了妈妈,这是任何一个孩子可能感受的最大悲哀;但是她的父亲对待她只有冷淡,而她还那样深情地爱戴他。这真是一个双重的悲剧。

我轻轻关上门,回到卧室。望着投射到地毯上的阳光,我的亢奋心情重又复苏。我要办好这件事。我将与康南·特里梅林交战,如果他要那样的话。我要让他为女儿而感到骄傲;我要迫使他对她关注:什么是她的权利,什么是她的要求;只有残忍的人才会拒绝她。

那天下午的功课难度很大。根据这个家庭的习惯,阿尔文与她爸爸一起吃早餐,上课迟到了。我想象着他们在那个房间的大长桌上吃早餐的情景。我发现在没有客人时,这个房间就用作餐室。你们称之为小餐室,但这只是根据梅林山庄的标准来说。

他一定是在读报,或是在看信,我想象,阿尔文一定是在桌子的另一端,想从爸爸那里听到一言半语,而他却毫无疑问吝于张口。

我只好去找她来上课,她对此很反感。

我尽量使课上得生动有趣,我肯定成功了,因为尽避她对我持反感态度,但是她对安排在那天上午的历史、地理课却难以掩饰地感到了兴趣。

她与她父亲共进午餐,我独自一人在书房吃,饭后我决定去责难康南·特里梅林。

我刚在想到哪里能找到他,恰巧看见他出了屋子,向马厩走去。我立即追上去。当我来到马厩旁的时候,听到他吩咐比利给罗亚尔·拉西特上鞍备他骑用。

见到我,他面露惊讶之色,接着便是微微一笑,我确信他一定是记起了上次见到我衣衫不整的情景。

“啊,”他说,“是利小姐。”

“我想和你谈几句话,”我一本正经地说,“也许这个时候不方便。”

“那要看你想和我谈多少话。”他说着取出表,望了望。“我可以给你五分钟的时间,利小姐。”

我知道比利在场,如果康南·特里梅林要责骂我,我不想让一个仆人在无意中听到。

康南·特里梅林说:“让我们从草坪上走过去,五分钟内准备好,怎么样,比利?”

“好的,主人。”比利回答道。

听了这句话,康南·特里梅林便离开了马厩,我赶到他的身旁。

“小时候,”我说,“我常常在马鞍上度过。我相信阿尔文想学骑马。我请求你同意让我来教她。”

“我同意你试试,利小姐。”他说。

“你的话听起来似乎是怀疑我能成功。”

“我恐怕是有这个意思。”

“我不懂,你还没有考察过我的马术,怎么就可以怀疑我能教会她。”

“噢,利小姐,”他几乎是嘲弄地说道,“你错怪了我,就你教她骑马来说,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我只是怀疑阿尔文学的能力。”

“你是说别人教过她,却失败了吗?”

“我就失败了。”

“但是肯定……”

他举起一只手。“很奇怪,”他说,“我发现这孩子这么害怕。多数孩子骑起马来就象呼吸空气一样。”

他的语调峻急,表情严厉。我想对他大叫一声:你象个什么爸爸呀!我想象得出他的一次又一次的训斥,对孩子缺乏理解,却指望创造奇迹,难怪孩子总是害怕。

他继续说:“有些人永远学不会骑马。”

我来不及克制自己,便冲口而出:“有些人就是不会教。”

他这时惊诧地望着我,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我想:就这样。我将等待通知,这里不再需要我的服务,月底,我就可能整理行装,离此而去。

他怒火中烧,我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地抑制着。他还在凝视我,但是我估不透那淡色眼睛里的神情。我相信是鄙视。然后他回顾一下马厩。

“你得原谅我,利小姐。”他说完就离开了我。

我直接去找阿尔文,我发现她在书房里。她的眼里闪现出阴郁的、蔑视的目光。我知道她刚才已经见到我跟她爸爸在谈话。

我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爸爸说,我可以给你上骑马课,阿尔文,你喜欢吗?”

我看到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教会害怕到如此地步的孩子骑马是可能的吗?

在她还来不及作出回答的时候,我很快地接着说道:“我和我妹妹象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特别爱骑马。她比我小两岁,我们在当地赛马表演时总要争个高下。我们一生中最兴奋的日子便是村子里举行赛马表演的时候。”

“他们在这儿也举行。”她说。

“太有趣了。一旦你真正掌握了骑马术,你在坐骑上就会感到既安全又舒适。”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我学不会,我不喜欢马。”

“你喜欢马!”我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惊愕。“怎么,它们可是世界上最驯良的动物呀。”

“它们不是这样。它们不喜欢我。我骑上灰母马,她跑得飞快,就是不肯停下;如果不是塔珀蒂抓住缰绳,它一定把我摔死了。”

“灰母马不该你来骑。开始学,你应该骑一匹小马。”

“后来我骑了巴特卡普。它也同样坏,只是换了个样儿。我要它走,它偏不走。它在坡上塞了满嘴的女敕树枝,我使劲地拖呀拖,它就是不肯动一步。比利吆喝一声“过来,巴特卡普”,它就把树枝儿放了,走过去了,好象是我不好。

我笑了,她向我投来恨恨的目光。我急忙向她保证说,那是马儿的行为方式,直到它们理解你才不这样。它们了解你时,就会爱你,好象你是它们非常亲爱的朋友。

这时,我看到她眼里流露出沉思的神色,我非常高兴,因为我终于明白了她行为乖张是由于她极端孤独和渴望得到怜爱。

我说:“瞧,阿尔文,现在跟我一道出去。让我们看看我们一起能干些什么。”

她摇摇头,带着疑虑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她认为我可能想使她出洋相,以此惩罚她的无礼。我本想用手臂搂着她,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接近阿尔文的方式。

“在你开始骑马之前,有一件事你要学会,”我说着,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那就是爱你的马。那么你就不会害怕,马就会开始爱你了。它会知道你是它的主人,它需要一个主人,但是这个主人必须是个亲切可爱的主人。”

她现在注意听着我的话。

“当一匹马象灰母马那样跑,这就是说,它害怕。它象你一样地害怕,表现方式就是跑。现在你害怕,千万别让它知道。你只要小声对它说:“没关系,灰母马……我在这儿。至于巴特卡普——它是一匹淘气的小马。它懒惰,知道你对付不了它,所以就不听你指挥。但是一旦你让它知道了你是主人,它会驯服的。瞧,它是怎样对待比利的!”

“我不知道灰母马怕我。”她说。

“你爸爸想让你骑马。”我告诉她。

这是不该向她提及的,这使她回忆起往日的恐惧,往日的羞耻;我看到根深蒂固的畏惧又在她的眼神里出现,不禁对那个傲慢的人——他对孩子的心情竟如此漫不经心——萌发了一种新愤怒。

“这难道不挺有趣吗,”我说,“使他大为惊奇?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学会骑了,你可以跳上马,策马飞跑,而他对这些根本不知道……直到他看到你能这么做为止。”

看到她脸上露出喜色,我感到不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冷漠无情以至全不理会孩子所要求得到的抚爱,这一点深深刺痛了我。

“阿尔文,”我说,“让我们来试试。”

“好的,”她说,“让我们来试试,我去换衣服。”

想到我没有女式骑装,我不由失望得轻轻叫了一声。与阿德莱德姨母在一起时,我没有机会穿。她根本不会骑马,因此从来没有被邀请到乡下去打过猎。这样我就没得到骑马的机会。我上次看到我的骑装时,发现上面长了蛀虫,觉得只有丢掉算了,认为我再不需要它了。

阿尔文望着我,我告诉她:“我没有骑装。”

她的脸色先是失意,继而喜形于色。“跟我一起来。”她说,几乎是要搞什么阴谋似的。我很欣赏我们之间的新型关系,这是通向友谊的重大进展。

我们沿着画廊往前走,一直来到波尔格雷太太曾对我说不是我住的那个地方。阿尔文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我有这种印象:她是硬着心肠往里进的。她终于把门打开,身子闪到一边让我进去,我下意识地感到她是要让我先进入室内。

这是一个小房间,我判断是个梳妆室。里面有一面长镜,一个高脚柜,一个五斗橱,一只栎木箱。象这个家里的大多数房间一样,这间屋子有两个门。画廊里的这些房间看来都是互相通着的,另一道门开着一条缝。当阿尔文进入梳妆室、向邻房探头看时,我跟在她身后。

这是一间卧室,一间陈设美观的大房间,地板上辅着蓝色地毯,窗子上挂着开鹅绒帘子。床是一张四柱卧床,虽然我明白它很大,但设在这个大房间里却显得又矮又小。

见到我对这间卧室的有兴趣,阿尔文显得忧郁。她走到连通两个房间的门边,把门关上了。

“这儿有很多衣服,”她说,“都在橱子和高脚柜里。一定有女骑装。有你可以穿的。”

她已经拉开橱门。这是为了让我看到使她如此激动的什么新东西。我是多么高兴,竟发现了通向叩开她心扉的途径。

在橱子里有许多连衣裙、衬裙、帽子和靴子。

阿尔文很快说道:“在阁楼上有好多衣服。几大箱子的衣服。有祖母和曾祖母的,一到开舞会,她们总是穿起来猜迷儿……”

我举起一顶女式黑色水獭呢帽——显然是骑马时戴的。我把它戴到头上,阿尔文笑得声音都有点哽塞了。自我来到这个家庭以来,我觉得这笑声比什么都感人。这是一种不习惯如此大笑的孩子的笑声,她的笑容几乎带有内疚的意味。我决心让她常常大笑,而且丝毫不带一点自责的心情。

她突然控制住自己,象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你戴上它看起来挺滑稽的,小姐。”她说。

我站起身来,走到长镜前面。看来肯定不象我本人了。在黑色水獭呢帽的映衬下,眼睛显得很明亮,头发的古铜色也显得更深。我确信看起来我比平时越发减了动人之外,那就是阿尔文所说的“滑稽”。

“一点儿也不象个家庭女教师。”她解释道。她抽出一件连衣裙,我发现这是一件用黑羊毛料子做成的骑装,镶着绠子和球形花边。这件骑装有蓝色领子、蓝色护腕,剪裁得也很讲究。我把这件骑装拎起来贴在身上比了一下。“我认为,”我说,“这一件会合适的。”

“试一试吧。”阿尔文说。接着……“不,不要在这儿。你把它拿到你的房间去穿。”她象是突然急于离开这间房子,拿起帽子,跑到门口。我认为她是想早点儿去上骑马课。如果四点钟要赶回来吃茶点,那就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拿起连衣裙,从她的手中接过帽子,走回我的房间。她则匆匆忙忙进了她的房间,我立即穿上骑装。

这件骑装并不太合适,不过我对衣着向来不讲究,正准备忘记腰身有点儿紧、袖子有些短的缺陷时,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从镜子里看着我。我戴上水獭呢帽,对自己的装束十分欣喜。

我跑到阿尔文的房间,她已经穿上了骑装,看见我时,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芒。她象带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兴致的眼神望着我。

我们下楼到马厩里,我告诉比利为阿尔文给巴特卡普备鞍,再给我另备一匹,,因为我们就要上骑马课了。

他带有几分惊讶望着我,不过我对他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急等着开课。

一切准备停当,我给巴特卡普套上了缰绳,让阿尔文骑上,并把她带到了驯马的围场。我们在那里练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我们离开时,我知道阿尔文和我已经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关系。她虽然没有完全承认我——那样要求也就太多了——但是我完全相信,从那天下午起,她明白了我不是一个敌人。

我倾注全力给她信心,我使她逐渐习惯骑马和对马谈话。我让她周身躺在巴特卡普的背上,仰望天空;然后我让她闭上眼睛。我给她讲上马和下马的动作要领。巴特卡普只不过在场地上遛遛,但是我确实相信这一小时结束时,我在使阿尔文消除恐惧上已做了大量工作;这就是我决定上的第一课的内容。

我吃惊地发现已经三点半了,我想阿尔文也是如此。

“我们必须立即回家,”我说,“要么我们就改变吃茶点的时间。”

当我们走出围场时,一个人影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我大吃一惊,原来是彼得·南斯洛克。

在我们往前走的时候,他鼓着掌。

“第一堂课到此结束,”他喊道,“一堂精彩的课。我过去还不知道哩,”他把脸转向我,又接着说,“骑马的本领也包括在你的许多技艺之中。”

“你刚才在看我们吗,彼得叔叔?”阿尔文问道。

“看了后半个小时。我对你们两位的羡慕是难以表达的。”

阿尔文慢慢笑了,“你真羡慕我们吗?”

“正象我总想说些赞美两位美丽女士的话一样。”他说着,把手放在心口上,优雅地鞠了一躬。“我从来不说一句假话。”

“直到此刻为止。”我刻薄地说。

阿尔文脸色阴暗了,我补充一句:“学骑马并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在这样做。”

“不过,从来没有人教得这么妙,也从来没有人学得这么耐心过。”

“你的叔叔是个爱开玩笑的人,阿尔文。”我插了一句。

“是的,”阿尔文近乎悲哀地说道,“我知道。”

“呃,”我说,“我们早该回去吃茶点了。”

“我想我是否可以受到邀请到书房去吃茶?”

“你来访是为了见特里梅林先生的吧?”我问。

“我来访是为了与你们两位女士一起吃茶的。”

阿尔文突然笑了起来;我可以看出她并不是没有被这个人的可爱之处——那是我料想到的——所感染。

“特里梅林先生今天下午很早就离了家,”我说“我不清楚他到底回来了没有。”

“老猫不在……”他低语着,他的目光在我的骑马装上扫视一遍,那副神态我只能用“傲慢”这个词来形容。

我冷冷地说:“来吧,阿尔文;我们得马上走,如果我们要不误吃茶点的话。”

我开始策马小跑起来,一手抓住巴特卡普的缰绳,向家里驰去。

彼得·南斯洛克在我们后面走着,当我们到达马厩时,我看见他正向屋子走去。

我和阿尔文下了马,把两匹马交给马厩里的马倌,就急忙回到我们的房间。

我月兑去骑装,换上自己的衣服,向自己看了一眼,心想穿上这套灰棉布衣我似乎显得那么单调啊。我对自己的傻气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拿起骑装挂到小橱上,决定一有机会就先问问波尔格雷太太,我穿这件骑装是否妥当。我想,下午这么做完全是凭一时的冲动行事,但我是受到刺激才采取了这一敏捷行动的,我认为,这是由康南·特里梅林的态度促成的。

当我拿起女骑装的时候,我在腰带上看到了名字。这使我有点吃惊,正如我凡想到有关这方面的每一件事,时不时都会使我吃惊一样。“艾丽斯·特里梅林”这个名字用清晰的小字母凸出装饰在黑色缎面上。

这时我明白了:那间屋子原是梳妆室;我看见的卧室正是她的卧室。我感到奇怪,阿尔文竞会把我带到那儿,把她妈妈的衣服拿给我穿。

我觉得心仿佛要跳出来似的,自言自语地说,这太荒唐了。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现代服装呢?不会在她说过阁楼橱子里,那里的衣服是为化妆舞会准备的。

我刚才实在可笑。为什么我不能穿艾丽斯的骑装呢?反正她现在也用不着了。我对穿旧衣服感到不习惯吗?

我大胆地拎起女骑装,把它挂到小橱里。我忍不住走到窗前,沿着一排窗子望过去,想认清曾经是她的卧室的窗户。我以为我认出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我抖动一体,我穿了她的骑装,她一定会高兴的。我对自己说,她当然会高兴的。我不正在帮助她的女儿吗?

我意识到我在强使自己镇静——这太滑稽了。

我的常识怎么啦?不管我对自己说什么,我都打消不了这样一个念头,即我希望这件衣服原来属于除了艾丽斯以外的任何人。

当我换好了衣服,听到一阵敲门声,看到波尔格雷太太站在那里,我放心了。

“请进,”我说,“我正要找你。”

她大刺刺地走进我的房间,此刻我觉得对她很有好感了。在她身上有一种诸如必然能把幻觉一扫而空的正常神态。

“我给阿尔文小姐上了一堂骑马课,”我很快地说,因为我急于在她尚未来得及说明来意之前把衣服的事讲清楚。“由于我没有带骑装来,阿尔文替我找了一件。我想这是她妈妈的。”我走到衣橱那里,把它取了出来。

波尔格雷太太点了点头。

“我穿了一次,也许我做得不妥当吧。”

“你给她上骑马课得到主人同意了吗?”

“噢,征得他的同意了,确实如此。这件事我事先是讲清楚的。”

“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你穿了这件衣服,他也不会有意见的。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不应当把它放到你的房间里,当然罗,以备你给阿尔文小姐上骑马课时穿。”

“谢谢你,”我说,“你的话使我放心了。”

波尔格雷太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我连这个小问题都报告她,看来她很满意。

“彼得·南斯洛克先生在楼下。”她说。

“对,我们进来的时候见到他了。”

“主人不在家。彼得先生提出由你招待他吃茶——你和阿尔文小姐两人一道。”

“噢,可是我们应当……我的意思是我应当这样做吗?”

“呃,是的,小姐。我想这是妥当的。我认为这也是主人所希望的。特别是彼得先生这样提出来了。詹森小姐在这儿的时候,常常帮助招待。可不是吗,记得有一次,她还被请到了晚餐席上来哩。”

“噢,”我说,希望我的声音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瞧,小姐,家里没有女主人,有时是有点困难;当一位绅士提出要你陪伴时——呃,我实在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恶意。我已经对南斯洛克先生说了,茶将送到潘趣酒室去,我相信你会准备去陪伴他和阿尔文小姐的。你不会反对吧?”

“不,不,我不反对。”

波尔格雷太太和气地微笑着说首,“那么,你这就下去吧?”

“好的,我一定去。”

她就来时那样威风凛凛、大刺刺地走了出去。我觉得自己在微笑,而且并没有带着一点得意之色。这原来是非常快乐的一天。

当我走到潘趣酒室的时候,阿尔文不在那儿,彼得·南斯洛克懒散地伸着四肢坐在其中一张蒙着椅套的椅子上。

一见我进来,他跳了起来。

“多么高兴呀。”

“波尔格雷太太告诉我,在特里梅林先生不在的情况下,我可以来尽主人之谊。”

“你有这样的习惯,总是使我想起你只是一位家庭女教师!”

“我觉得,”我回答,“有必要这样做,既然你可能早已把这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是这样美貌的女主人!确实,你在给阿尔文上骑马课时,看上去可不象一位家庭女教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这样儿。”

“那是因为我穿了骑装的缘故。向别人借来的衣服。一只野鸡如果得到尾巴,看上去也会象孔雀似的呢。“

“我亲爱的野鸡小姐,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一个男人的成功取决于他的风度——女人也如此;不是靠好的服装。不过,在我们亲爱的小阿尔文到来之前,让我问你这么一个问题:你认为这个地方怎么样?你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吗?“

“这实际上更多的是这个地方怎样看待我的问题,有权力的人是否决定留我的问题。“

“啊,——有权力的人在这点上并没有不可理解之处,不是吗?你认为老康南怎么样?”

“你用的形容词不准确,我的身份是不宜评头论足的。”

他发出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亲爱的家庭女教师,”他说,“你真是要我的命。”

“我听了这句话很遗憾。”

“虽然,”他接着说,“我常想到死于大笑一定是死的一种非常痛快的方式。”

这个玩笑被阿尔文的出现所打断。

“啊,她这个小女士!彼得嚷道,“亲爱的阿尔文,你和利小姐多好,肯让我和你们一道享用茶点。”

“我奇怪你为什么要来,”阿尔文说,“你以前从来没有……除了詹森小姐在这儿的时候。”

“嘘!你泄露了我的秘密。”他低声说道。

波尔格雷太太与基蒂走进来。基蒂把托盘放到桌上,同时波尔格雷太太点亮了酒精灯,我看到托盘上有一个茶叶筒。基蒂在小桌上蒙上台布,送来了糕点和黄瓜三明治。

“小姐,你愿意动手沏一下茶吗?”波尔格雷太太问道。

我说我很乐意沏茶,波尔格雷太太便向基蒂做了个手势,而基蒂带着近乎崇拜偶像的表情凝视着彼得·南斯洛克。

基蒂象是不乐意离开房间似的,我觉得赶她走未免不近人情。我认为波尔格雷太太在一定程度上也被这个男人迷住了。我心中暗道,这一定是因为他与主人如此显然不同。彼得用眉目传情来讨好人,我已经注意到他随时把这种阿谀毫不吝惜地奉献给所有的女人:基蒂、波尔格雷太太和阿尔文,他对她们所献的殷勤并不比对我的少。

献殷勤的价值就在这里!我暗自思忖,觉得有点不快,因为此人有一种善于抚慰人的本领,使他身旁的每一个女人都感到自己是迷人的。

我沏了茶,阿尔文把面包与黄油递给了他。

“真开心,”他大声说,“我觉得自己象个苏丹,两位漂亮的女士在待候我。“

“你又在说谎了,”阿尔文嚷道,“我们没有一个是女士,因为我还没有长大,小姐是个家庭女教师。”

“太亵渎神明了!”他悄悄地说,兴奋的目光几乎是情意缠绵地落在我身上。在他目不转晴的盯视下,我感到窘得不是味儿。

我很快转变话题。“我认为阿尔文迟早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女骑手的,”我说,“你的看法呢?”

我看到小泵娘是多么急切地等待他的回答。

“她会成为康沃尔这个地方的冠军。你瞧好了!”

她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

“呃,”他翘起一个指头,向她摇动着,“别忘记你应该感谢谁噢。”

阿尔文向我投来的一眼几乎是羞涩的,我感到一阵快乐,我为在这儿而高兴。我对生活的厌倦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远离了我;我再不对我那楚楚动人的妹妹羡慕不已了。此时,我只想做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马撒·利。坐在潘趣酒室里与彼得·南斯洛克和阿尔文喝茶。

阿尔文说:“这暂时还是个秘密。”

“对,我们要让她爸爸大吃一惊。”

“我将象坟墓一样默不作声。”

“为什么人们要说“象坟墓一样默不作声”呢?”阿尔文问道。

“因为,”彼得插话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有时候他们也许有鬼魂。”阿尔文说着,回头望望。

“南斯洛克先生的意思是,”我急忙接过话头,“他要为我们保守一点小小的秘密。我认为南斯洛克先生想再来一点黄瓜三明治。”

她跳起来递给他一些,能使她这样温顺友好实在是太令人爽心适意了。

“你还没有走访过威德登山庄呢,利小姐。”他说。

“我还没有想起来要去。”

“那就有点缺乏邻居情谊了。噢,我明白你要说些什么:你到这里不是来串门儿,而是来做家庭女教师的。”

“不错。”我嘲讽地说。

“那座房子不象这一座那么古老,也没有这座大。它的历史谈不上悠久,但的确是个可爱的的地方。我相信倘若你和阿尔文哪一天肯大驾光临,我的妹妹一定会喜出望外。为什么不过去与我们一道品茶呢?”

“我不太清楚……”我说道。

“这完全是你本分之内的事嘛。我来告诉你我们会怎么安排。你就把阿尔文小姐带到威德登山庄喝喝茶。把她带到我们那儿再带回来。我相信这完全不会超过一位最谨小慎微的家庭女教师的职责范围。”

“我们什么时候去呢?”阿尔文问。

“这是一次公开的邀请。”

我笑了笑,因为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刚才提出邀请的话完全是为了进一步接触而说的,他的本意并不在请我喝茶。我想象着,他从前来到这个家,是为了和詹森小姐调情,她是一位俊俏的年轻女郎,这是人们交口称誉的。我知道他是哪种人,我心中暗想。

门忽然打开了,使我仓皇失措的是——我恨不得藏起来才好——康南·特里梅林进来了。

我感到当他外出的时候。我象是扮演了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角色。

我欠身站起来,他很快地向我笑了笑。“利小姐,”他说,“有我的一杯茶吗?”

“阿尔文,”我说,“请拉一下铃,让再送个杯子来。”

她立即站起来去拉铃,但此刻她与刚才迥然不同了。现在她是那样小心翼翼,急于把事情做好,以博得爸爸的欢心。这使她的手脚有点笨拙,当她从椅子边站起来时,撞翻了她的茶杯。她羞得面颊绯红。

我宽慰她道:“没关系,拉一下铃。基蒂会来扫干净的。”

我晓得康南·特里梅林正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假如我知道他会回来,我是不会愿意在潘趣酒室招待彼得·南斯洛克喝茶的,我觉得主认会认为这个地方决不是我的活动场所。

彼得说:“利小姐担任了女主人,我不胜感激,我请求她赏光,承她好意答应了。”

“理应感激。”康南·特里梅林轻轻说道。

基蒂进来了,我指了指地毯上的茶叶渣和碎瓷片。“请再给特里梅林先生送个杯子来。”我加了一句。

基蒂出去的时候,傻笑着。很明显这种场面使她感到有趣。至于我却感到自己在这种场合很不相称。我不是那种善于在应酬场合取得迷人效果的人,现在家主已经到场了,我觉得局促不安,正如阿尔文刚才一样,我必须小心,以防招惹祸事。

“今天挺忙吧,康南?”彼得问道。

康南·特里梅林这时开始谈到庄园的繁杂事物,我觉得这一点提醒了我:我的本分是分别给他俩递上茶水,再没有什么别的事了。我并没有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而在这里只不过是个女仆头领,如此而已。

我对他的来到感到不快,因为这破坏了我那一点儿得意的兴致。我在想当我向他奉献一个技术娴熟的小骑手时,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而我决心要让阿尔文成为这样的骑手。也许他会说上几句轻蔑的话,对我们漠不关心,以致使我们觉得只是一场徒劳。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在心里想,你在努力赢得一个不懂慈情含义的人的慈情。可怜的阿尔文!可怜的阿尔文哪!

我仿佛感到艾丽斯已经闯进了潘趣酒室。这时,我在心中对她的描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晰。她是一个和我身高相仿的女人,只是腰身比较苗条——不过那时我从来没有热衷于束腰,哪怕是稍微束细一点儿。我的体形很适合于那套配有蓝色领子和护腕、黑色水獭呢帽的黑色骑装,完全模糊、蒙胧的部分只是面部。

一副茶杯送给了我,我给他倒了茶。他望着我,等我站起身,把茶水递给他。

“阿尔文,”我说,“请把这杯茶递给你父亲。”

她非常热心地做了。

他简洁地说了声“谢谢”,彼得利用这一停顿又把我卷入话题。

“利小姐来的那天,我们在火车上见过面。”

“真的?”

“确实是这样,不过,当然罗,她不了解我的身份。她怎么会知道呢?那时她还没的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南斯洛克。她甚至不知道还有威德登山庄。当然罗,我是知道的。真是造人弄人,我正好和她坐在一个车厢的同一小间里。”

“那个,”康南说,“倒是挺有意思的。”他看起来似乎觉得不论什么事情也不在这以下。

“因此,”彼得继续说,“她发现我们是近邻时,大吃一惊。”

“我相信,”康南说,“这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发现。”

“那当然啦。”我说。

“谢谢你,利小姐,说了那么多友好的话。”彼得说。

我望望表,说道:“我要请你们原谅我和阿尔文。快五点了,在五点和六点之间我们要上课。”

“并且,”康南说,“我们绝不干扰你们上课。”

“不过,”彼得嚷道,“在这种场合,规矩总可以放松些嘛。”

阿尔文流露出热切的神色,她在父亲面前并不快乐,但又舍不得离开他。

“我认为这非常不明智。”我说着便站了起来,“来吧,阿尔文。”

她向我厌恶地扫了一眼,我相信那天下午取得的进展这一下全完了。

“请你,爸爸……”她说。

他严厉地看她一眼。“我亲爱的孩子,你听见你的教师是怎么说的了。”

阿尔文的脸刷地变得通红,露出很不自在的样子,不过我已经对彼得·南斯洛克说了声再见,向门口走去。

在书房里,阿尔文两眼瞪着我。

“你为什么要把一切事情都搞糟?”她问。

“搞糟?”我重复道,“一切事情?”

“我们本来可以随便什么时候上课……随便什么时候……”

“可是我们规定在五点与六点之间上课,不是随便什么时候。”我驳回她。我的话音较前冷峻,因为我害怕自我内心升腾而起的激动。我要向她说明白:你爱你父亲,你渴望得到他的准许,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你并不知道什么是实现你的要求的正确途径。让我来帮助你。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我从来就不是感情外露的人,现在也不会有所改变。

“好了,”我继续说,“我们只有一个小时,所以就别浪费一分一秒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桌边,眼睛瞪着我们正读的书本。这是狄更斯先生的《匹克威克外传》,我认为这本书会给我这个置身于沉重状态下的学生带来些许调剂。

她失去了对于书本的那种惯常的热情,心不在焉,眼睛突然往上一翻,说道:“我认为你恨他。我认为你根本不愿意与他在一起。”

我回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阿尔文。”

“你明明知道,”她指责地说,“你知道我指的是我爸爸。”

“瞎说,”我轻声说道,不过我想我的脸涨红了。“好了,”我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心想我们不可能一起读哪个带着卷发纸的半老徐娘夜间历险的故事了。这对于阿尔文这般年纪的孩子来说是太不适合啦。

那天晚上,当阿尔文回到她的卧室后,我便出去到树林子里散步。我开始把这片树林当作避难所了,这是一个非常寂静的地方,我思考着自己的生活,与此同时,我在琢磨,生活将会为我安排怎样的进程。

这一天变故频生,在康南·特里梅林进来打破平静之前,过得是愉快的。我不知道他的事务是否可以让他外出呆上一段长时间——实实在在地一段长时间,而不仅仅是几天。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便有机会使阿尔文成为一个比较快乐的姑娘。

忘掉那个人吧,我告诫自己。可能的话尽量避开他。你只可以这样做。

好倒是好,但他还是闯入我的心田之中,即使他并不在眼前的时候。

直到暮霭苍茫,我还呆在树林里。然后我向宅子走去;回到房间还不到几分钟,基蒂就来敲门。

“我想我听到你走进来了,小姐。”她说,“主人找你,他在藏书室里。”

“那么你最好带我去,”我说,“那个房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

我本想梳梳头,整理一下,但是又想到,基蒂经常寻求男女之间关系的表象,我大可不必让她认为人在去主人那里之前需要着意打扮一番。

她带我来到我还没有去过的邸宅的一翼,使我重新深切地感受到了梅林山庄的宏大。这一套房间,我的印象是,置于一边以供特殊需要,因为这里的房间,要比我迄今为止所见到的邸宅中任何其它房间都豪华得多。

基蒂打开门,脸上带着茫然若失的微笑报告我的到来:“小姐来了,主人。”

“谢谢你,基蒂。”他说,然后又说:“噢,进来吧,利小姐。”

他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桌上放着皮革封面的书籍和报纸,一道光线来自桌上玫瑰色的石英灯。

他说:“请坐!利小姐。『

我暗想:他发觉我穿过艾丽斯的骑装了,为之不快,他要对我说,我在这儿的工作已不再需要了。

我昂起头,甚至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等待着。

“今天下午我很有兴趣地得知,“他开了腔,”你已经认识了南斯洛克先生。“

“真的?”我声音中的惊奇是并无掩饰的。

“当然啦,”他接着说道,“你迟早要见到他,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和他妹妹是这里的常客,不过……”

“不过你认为他结识你女儿的家庭女教师是不必要的。”我很快接过话头。

“这个必要性,利小姐,”他带着训诫的口气说,“是要由你或他来决定的。”

我感到尴尬,吃吃地说:“我想你是觉得,作为一个家庭女教师,与你家庭的朋友明显地平起平坐……对我来说是……是不恰当的。”

“我请你,利小姐,不要把我没有想到要说的话强加于我。你交什么朋友,我对你如实地说,那当然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的姨母,说起来,当她把你安排在我家做客时,也就是做了由我来关照你的安排。我请你来,是就一个话题,对你有一言相劝,你可能认为那是有点不文雅的话题。”

我蓦地脸色绯红,我肯定,这使他暗暗觉得有趣,而这使我更窘。

“南斯洛克先生有这样一个名声……让我怎么说呢……对年轻女士是敏感的。”

“噢!”我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浑身不自在。

“利小姐,”他微笑地说道,一时之间他的面孔看起来近乎体贴,“这是一种告诫性质。”

“特里梅林先生,”我大声说,竭力恢复镇静,“我认为我并不需要这种告诫。”

“他风度翩翩,”他接着说,语气中重又带着嘲讽的调子。“有美男子之称。在你之前,我这里就有一位年轻女士,詹森小姐,他常来看望她,利小姐,我一定请求你别误解我的意思。他还要对你提出另一个要求:别把南斯洛克说的一切看得太认真了。”

我听到自己以一种异样的高音说道:“特里梅林先生,你实在是太好了,竟为我的安全操心。”

“不过,当然我要为你的安全操心啦。你在这儿照顾我的女儿。因此,这一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他欠身而起,我也同样站起身来,我知道这便是结束谈话的标志。

他快步走到我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请原谅,“他说,”我是个不会转弯抹角的人,缺乏明显表现在南斯洛克先生身上的那种风度。我只是想向你提供一个友好的告诫。”

刹那间,我窥视他那双冷峻的浅色眼睛,对这个藏在假面具后面的人投了飞快的一瞥。我突然清醒了,在一时的心绪茫然中,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意识到世上那些孤立无援、无人照顾的人的悲哀。也许这正是自怜,我说不清。我那时是那么百感交集,以致到今天也不能对那些感情作出明确的解释。

“谢谢你。”我说,从藏书室逃了出来,直奔向卧室。

每天我都和阿尔文到围场去,骑一个小时的马。当我望着小泵娘骑在巴特卡普背上,我便明白了她的父亲过去一定是极不耐心的;因为,她虽然不是个天生的骑手,但是不久以后会有好消息传来。

我已经得知,每年十一月,梅林村要举行一次赛马。我已对阿尔文说过,她当然应当参加一个项目。

做这个打算是很有趣,因为康南·特里梅林将参加裁判。我们两人想象着他吃惊的神情:某一位骑手,在此比赛中轻而易举地取得第一名,竟是他发誓永远学不会骑马的女儿。

我和阿尔文两人都怀有胜利的幻想。她追求的当然是更加美好的感情。为了对她父亲的爱,她想取得成功。至于我本人,却是为了表明:瞧,你这个妄自尊大的人,在你失败的地方我取得了成功!

于是,每天下午,我都穿上艾丽斯的骑装,我们总是到围场去,在那里我总要试试阿尔文的本领。

让她第一次策马飞奔的那天,我们两人都喜气洋洋。

后来,我们回家,因为和她在一道,我就从前面入口处进去,就象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那样。

我们刚刚进入大厅,在波尔格雷太太曾经领我进来的那个门边,阿尔文丢下我跑开了。我跟在她的后面走出大厅,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发现通向小教堂的门微微开着。我以为是阿尔文进去了,便也走了进去。这个地方阴森森的,当我站到蓝色石板上凝视着祭坛和教堂座位时,我发着抖。

我向里面又走了几步,背靠门站着,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喘息和很快的吸气声。

“不!”一个声音说道。我毛骨悚然,辩认不出是谁的声音。

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我的整个身体几乎僵住。我猛地转过身来,只见塞莱斯蒂尼小姐站在那里望着我。她的面色是那么苍白,以致我觉得她快要晕倒了——或许是小教堂的昏暗把她弄成这样儿。我自以为明白:看到我穿着艾丽斯的骑装,在那一霎那间她把我当作艾丽斯了。

“南斯洛克小姐,”为了安抚她,我急忙说道,“我和阿尔文在上骑马课哩。”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这时她脸是呈现出浅灰色。

“很抱歉,我惊吓了你。”我继续说。

“我奇怪谁在这儿,”她几乎是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怎么想起到小教堂来的?”

“我和阿尔文一起从这条路进来的,她跑开了,我以为她可能来这儿了。”

“阿尔文!噢,没……从来没有人到这儿来。这是个阴森森的地方,你不这么认为吗?让我们走吧。”

“你看上去……脸色不好,南斯洛克小姐。拉铃叫人送些白兰地来好吗?”

“噢,不……不。我很好。”

我大胆地说:“你在看我的衣服。是……借来的,我给阿尔文上骑马课,没有合适的衣服。这些是……她妈妈的。”

“原来如此。”

“我向波尔格雷太太解释过,她认为我穿这件衣服是适宜的。”

“当然罗,有什么不适宜呢?”

“我恐怕我惊吓了你。”

“噢,不,你不应该那么说。我一切都很好。是小教堂的灯光造成的,它把我们都照得象死人似的。你自己看上去也有点苍白,利小姐。是那些窗户……那种特别类型的彩色玻璃。它使我们的肤色大大变了样。”她笑道,“让我们离开这儿吧。”

我们又走了几步,回到前厅,然后走到屋外,我注意到她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看见我,她感到震惊。我自以为了解其中的原因。她看见我穿着艾丽斯骑装的背影,转念之间,认为一定是艾丽斯站在那儿。

“阿尔文喜欢上骑马课吗?”她问道,“告诉我,你现在与她相处得好些了吗?我猜想,你刚来的时候,她是有点对抗情绪。”

“她属于那种对权威会自动产生对抗情绪的孩子。是的,我相信我们正在变为朋友。骑马课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再说,骑马课现在对她父亲来说还是个秘密。”

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看上去有些惊异,我连忙说道:“噢,只有她的进步才是个秘密。他是知道上这门课的。自然,我首先征得了他的同意。但是他不会想到她进展得这么好。这肯定会出他意外。”

“原来是这样,利小姐,我希望这些课程别把她弄得太紧张。”

“太紧张?为什么?她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孩子。”

“她的弦绷得太紧啦。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成为一个骑手的气质。”

“她还年幼,所以我们还有机会来锻炼能影响她气质的意志。她极其喜欢这些功课,很想让她父亲吃上一惊。”

“啊,她正在成为你的朋友,利小姐。对此我感到很高兴。现在我得走了,我经过小教堂,看见门开着的时候,我是正要出门的。”

我与她道了别,按照平时的路线回到我的房间。我走到镜子面前,照了照自己,大概自我来到这儿之后,这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悄悄说道:“除了这张脸……那就可能是艾丽斯了。”于是我半闭上眼睛,让这张脸变得模糊,与此同时,我想象出另外一张不同的脸来。

噢,不错,这一定把塞莱斯蒂尼吓了一跳。

我在想,如果康南·特里梅林知道我穿着他妻子的衣服走来走去,象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那样经验丰富的人在暗处乍见我都吓得不轻,那他将会说些什么呢?

我感到他不会希望我看上去再象艾丽斯。

不过既然我与阿尔文上骑马课时要穿艾丽斯的衣服,既然我决定这些课程要继续下去——那样我就会有幸对阿尔文的父亲说:“我对你这么说过!”——我渴望,我相信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也同样渴望,对于我们在小教堂的邂逅只字不提。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意识到我正在形成一套常规。在书房和骑马场的功课都进展得很顺利。彼得·南斯洛克又来过这儿两次,我都巧妙地避开了他。我深刻地意识到康南·特里梅林的警告,知道这一警告是有道理的。我正视这样的事实,即我为彼得·南斯洛克所激动;当我等待他的来访时,我很容易就发觉自己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但我无意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因此并不需要康南·特里梅林提醒我彼得·南斯洛克是个浪子。

我不时地想起彼得的哥哥杰弗里,得出的结论是:彼得·南斯洛克很象他的哥哥。当我想到杰弗里时,我也想起了波尔格雷太太的女儿詹尼弗,对女儿波尔格雷太太是绝口不提的,“腰儿最细”的詹尼弗从不与人交往,直到她与令人销魂的杰弗里一起卧在干草堆或紫罗兰花丛中。结果是有一天她走进了大海。

想到存在一个为轻率女人而设的可怕陷阱,我打了一个寒颤。有一些女人——象我这样貌不惊人的,需要依赖别人的兴致生活;可是还有更为不幸的人,她们吸引了追求者频频飞来的目光,到头来发现生活可以提供的唯一能够承受的前途便是它的终点。

对阿尔文的骑马课和她父亲的性格的兴趣使我暂时忘记了小吉利弗劳尔。这孩子是那么安静,很容易被人遗忘。有时候我听见她用特有的走了调儿的尖细嗓音在屋里屋外唱歌。波尔格雷一家的住房就在我的住房下面,吉利住在他们隔壁,这样她在自己房里歌唱时,歌声便飘进了我的耳鼓。

每当听到她的歌声时,我总是暗想:既然她能学会唱歌,那么她就能学会别的。

我一定是沉浸在白日梦中了,因为老是看见康南·特里梅林把十一月赛马的跳马一等奖品送给他女儿,与此同时,向我投来带着歉意的、无限羡慕的目光。与这幅画面连在一起的还有另一幅画面。那便是吉利与阿尔文同坐在书房桌边,我听着背后的低语声:“要不是利小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出现。你瞧,她在教育孩子方面真是个奇才。瞧她为阿尔文做了些什么……现在又在为吉利着想了。”

但是,在这个时候,阿尔文仍然是个乖张的孩子,而吉利弗劳尔,还是象塔珀蒂的女儿们说的那样:“神经有毛病。”

接着,有两桩事闯入我那些或多或少是平静的日子,搅得我心烦意乱。

第一件事只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但它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难以消除。

我正在批改阿尔文的作业本,给她算术记成绩,她坐在桌边作文;就在我翻作业本的时候,一张纸掉了下来。纸上涂满了素描。我已发现阿尔文有明显的绘画才能。哪一天有机会时,我打算就这点与康南·特里梅林谈谈,因为,我认为她应该受到鼓励。我自己只能教她一些美术方面的基础知识,而我坚信,为她请一个合格的绘画教师是值得的。

这些素描画的全是人的面孔。我认得出其中一个是我。画得不坏,我看起来当真是那么古板吗?我希望可别总是如此才好。不过或许她就是这么看我的。还画了她的爸爸……画了好几幅哩。而且他的画像也是容易认出来的。我又翻到另一面,这一面画的全是女孩子们的面孔。我看不清楚画的是谁?是她自己的吗?不……那么是吉利的,我敢断定。不过有点象她本人。

我看着这一面,看得那么专注,一点也没察觉到,她从桌上探过身子来,把它一把夺走了。

“那是我的。”她说。

“那还是,”我回敬道,“极端没有礼貌的。”

“你不该偷看。”

“我亲爱的孩子,那张纸夹在你的算术本子里的呀。”

“那么它也不该夹在本子里。”

“你必须对那张纸报复一番,”我轻描淡写地说,接着转为严肃些的口气:“我求求你不要那么粗鲁地抢东西。”

“对不起,”她轻声咕哝一句,仍然气鼓鼓的。

我又批起算术本来,大多数答案都不对。算术不是她的最佳课。也许是因为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画像而没有认真对待作业。她为什么这样恼怒?为什么画了这么多面孔?这些面孔一部分是吉利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我说:“阿尔文,你要认真学习算术。”

她恼怒地咕哝了一声。

“你好象还没有掌握运算规则,甚至连简单的乘法运算都不会,如果你的算术能有你的绘画一半那么好,我一定非常满意了。”

她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看看你画的那些人像呢?我认为其中的几幅画得很好。”

还是没有回答。

“特别是,”我继续说,“画你爸爸的那一幅。”

甚至在这个时候,一提起他的名字都可以给她嘴唇带来温柔的、热切的笑纹。

“还有那些姑娘的面孔。告诉我画的是谁——是你还是吉利?”

微笑从她嘴唇上顿时消失了。她几乎是透不过气来似地说道:“你把这些像当成谁,小姐?”

“谁的。”我心平气和地纠正她。

“那么你把这些像当成谁的了?”

“好吧,让我再看看。”

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取出那张纸,递给我,她的目光是迫不及待的。

我端详画上的那些面孔,说道:“这个要不是你就是吉利。”

“你认为我们长得很象吗?”

“不,不。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想到过。”

“现在你是这样想的罗。”她说。

“你们同龄,再说小孩们常有相似的地方。”

“我不象她!”她激昂地嚷了起来,“我才不象那个……白痴哩。”

“阿尔文,你不该使用这样的字眼。你难道不认为这样做极不厚道吗?”

“是的。不过我长得不象她。我不要你说我象她。如果你再这么说,我就叫父亲打发你走。他会的……如果我要求他这么做。我只要一提出来,你就得走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意识到她企图使自己信服两件事:一是她与吉利之间毫无相似之处;二是她只要向她爸爸提出什么,她的愿望就会得到满足。

为什么?我问自己,她这样激愤是什么原因呢?

她脸是是一副完全封闭的表情。

我平静地望着别在灰色棉上衣上的表,说道:“你得准时在十分钟内写完这篇作文。”

我把算术书移到面前,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

第二件事更使人心头烦乱。

原来这是相当平静的一天,这就意味着课上得很顺利。晚上我在林间散过步,回来的时候,看到两辆马车停在府邸前面。我认出其中一辆是从威德登山庄来的,因此我猜测不是彼得就是塞莱斯蒂尼来拜访了。另一辆车弄不清是从哪儿来的,不过我注意到那上面的饰章,这是一辆非常华丽的马车,我纳闷这是谁的车呢。后来又想这不关我的事。

我很快走后面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我坐在窗前,听到音乐声从敞开的窗户传来。我知道康南·特里梅林在款待客人们。

我想他们是在我从未见过的一间房子里。你为什么要管这些呢?我扪心自问。你只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康南·特里梅林,瘦削的身材,衣着讲究,一定正坐在牌桌边招待客人们,或是与客人们坐在一起听音乐。

我辩认出这支曲子选自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我突然渴望下楼到他们中间去;我又吃惊地感到这一愿望比我在阿德莱德姨母举行的晚会上或菲利达举行的晚宴上所怀有的愿望更为强烈。我为好奇心所驱使,抵制不住那种诱惑,便拉铃,叫基蒂或戴茜来,她们一贯消息灵通,而且乐于把所知道的消息告诉任何一个感兴趣的人。

戴茜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很兴奋。

我说:“我想要点热水,戴茜。你能给我送点来吗?”

“嗯哪,小姐。”她说。

“今晚有客人来吧,我想。”

“噢,是的,小姐。不过,这和我们平时举行的宴会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我想今年年底主人会多请来一些客人。这是听波尔格雷太太说的。”

“去年一定很冷清吧。”

“不过那是当然的、正常的……家里死了人嘛。”

“那当然,今晚有哪些客人呀?”

“噢,塞莱斯蒂尼小姐和彼得先生是当然有的。”

“我见到他们的马车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是急切的。对此我感到羞愧。我不比任何一个喋喋不休的仆人好上多少。

“好,我告诉你还有些什么人。”

“谁?”

“托马斯爵士和特雷斯林夫人。”

她看上去要卖什么关子似的,象是这两个人有什么极不寻常之处。

“噢?”我从旁鼓励地说。

“不过,”戴茜接着说,“波尔格雷太太说托马斯爵士不宜在宴会上寻欢作乐,应该上床睡觉去。”

“怎么,他病了?”

“可不是,他活不到七十岁了。他的心脏不好。波尔格雷太太说,有这种心脏病的人,说死就死,也用不着再加快了。不是那……”

她停住了,对我眨眨眼睛。我想请她继续说下去,但又觉得这样有失身份。她似乎令人料想不到地突然中止了谈话。

“另外还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

“谁?”

“啊,当然是特雷斯林夫人罗。你应当去见见她。她的长袍开叉一直开到这儿,最可爱的花儿放在肩上。她真是个美人儿,你一望就知道她只是在等……”

“我想她与她的丈夫年龄不相当吧。”

戴茜吃吃地笑了。“他们说他俩的年龄相差将近四十岁。她喜欢装着五十岁的样子。”

“你象是不喜欢她。”

“我吗?是啊,如果我不喜欢她,有些人可喜欢她哩!”这又使戴茜大笑起来。看着她那穿着紧身衣服的难看的外形,听着她那呼哧哧的笑声,我为自己与一个仆人在一起搬弄是非而害臊,于是说:“我想要点热水,戴茜。”

戴茜退出去取水了,我一人在屋里,在想象中更加清晰地描绘着客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直到解了手,取下发夹,准备就寝的时候,还在捉模着他们。

乐师们正在演奏萧邦的一支圆舞曲。这支曲子似乎迅速而又神秘地把我从家庭女教师的卧室带走,用快乐来蛊惑我,把我带到一个我力所不及的境地——一个秀丽的美人,在这府邸的某个客厅里占有一席之地,以机智、风韵,受到爱慕者的追求。

想到这些,我心头蓦地一惊。天气晴和了已有这么长时间,我不相信好天气还会继续下去。秋天的迷雾将要包围我们,我已经听说,从西南方面吹来的大风,正如塔珀蒂所说,“是这一带所特有的。”

我可以嗅到海洋的气息,听到海浪柔和的节奏。“大海的波涛声”源于梅林海湾。

这时,我陡然看府邸暗处有一盏灯光,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知道灯光是从阿尔文带我去挑选骑装的那间房的窗里射出来的。那是艾丽斯的梳妆室。

帘子已经放下来了。我以前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确信刚才并没有放下来。因为,自从知道了那是艾丽斯的房间,我便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我探首窗外,总喜欢扫视一下周围的窗户。对于这一点,我很后悔,曾想予以矫正。

我站到窗前向外凝视,就在我这样做的同时,我看到窗帘上映出了一个人影,是个女人的影子。

我听到一个声音凑近我的耳朵说道:“是艾丽斯!”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说出声来的。

我在做梦,我暗自低语。这只是我的幻觉。

这时,我又看见那个影子映在了帘子上。

望着闪动的灯光,我那抓住窗框的两手直是发抖。我有一种冲动,想叫来戴茜或是基蒂,或是去找波尔格雷太太。

我克制住自己,想象着若是那样做会显得多么愚蠢。所以我还是凝目注视着那个窗户。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黑暗。

我站在我的窗口望了好久,不过,再也没有见到什么了。

乐师们在客厅里又演奏起了另一支萧邦的圆舞曲,我站在那里,直到温暖的九月之夜感到寒意为止。

然后,我上了床,但是久久不能入睡。

终于,在我确实睡着的时候,我梦见一个女人走进我的房间;她穿着带有蓝领子、护腕上饰有绠辫和球形花边的骑装。她对我说:“我不在火车上,利小姐。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就要你来找我了。”

在梦境里,我一直听到下面岩洞里海浪的喧哗声。第二天早晨,当东方天幕刚一出现鱼肚色,我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我的窗前,放眼向那个房间望去——刚刚一年多前,那还是属于艾丽斯的。

帘子拉了起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华美的蓝色天鹅绒窗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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