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挥浑噩噩,锁烟的世界里永远是泪水和一片苍白。
白色的丧服,白色的挽联,白色的花圈,白色的灵堂……
她不停地弯腰回礼,不停地下跪。
老福晋大肆挥霍着王府的金银,把二贝勒的丧礼办得格外隆重。从护国寺请来和尚念了整整三天的往生经,凡是有些名望的道士都被邀来做法祈福,京城的大小辟员无不恭敬地奉上一份厚礼。
此事更是惊动了病中的皇上,慑於煊赫的势力,皇上御笔一挥,追封二贝勒为“多罗简郡王”。
一时间,二贝勒享尽了哀荣。
直到二贝勒下葬的那一天,锁烟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由於二贝勒尚无子嗣,大福晋东哥招回了宿在宫中,做皇子们陪读玩伴的儿子元硕来为二贝勒捧灵牌。
元硕亦是煊赫唯一的子息,令年已十四岁。
见到这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侄子,锁烟有片刻的不自在。
“硕儿,过来,这是二叔家的小婶婶,快给小婶婶行礼。”东哥拉过高大的元硕,不无得意地向众人炫耀她优秀的儿子。
元硕面无表情地对着锁烟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锁烟哪里敢受!她急忙站起身,福了算是回礼。
元硕承袭了煊赫高大的身材和深邃如海的眼眸,除此之外,他长得比较像母亲东哥,少了点煊赫身上的野气,却多了几分冷漠和持重。
“你叔叔的灵牌就多烦小王爷了。”老福晋冷冷地哼了哼,爷俩一个样,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都是孽障!
元硕冷着脸略略点了点头。
“王爷回府了。”终於伤愈的管事格桑隔着帘子向主子们禀报恭亲王回府的消息。
话音刚落,帘子便被人用脚踢开。
煊赫身披大锦麾,头戴紫貂暖帽,围看黑狐皮领走进来。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惶惶地站起来。
“阿玛!”元硕半跪在地,原本冷漠的脸多了几分期待。
煊赫把蟒鞭扔进格桑的手里,走到儿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起来吧。又长高了些,快追上阿玛了。”
紧跟在煊赫身后的大总管费扬古立即帮着煊赫褪下大锦麾和黑狐皮领。
东哥带着女眷给煊赫福身行褚,“王爷辛苦了。”
煊赫撩起蟒袍坐到首位,他向老福晋点了点头,拿起案几上的名茶品起来。
他淡淡扫了眼底下的妾妾,视线停驻在一身缟素的锁烟身上。
袅袅娜娜,婷婷玉立,她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里。不出一点声音,不想惹人注意,却不知自己的美丽和清弱早已引起了狩猎人垂涎的野心。
“王爷身负国家重责,难得有情致来陪我们这些妇道人家闲话家常。”老福晋冷嘲热讽,尖利的金护甲几乎穿透了薄薄的汗巾。
“老福晋太见外了,煊赫一直繁务缠身,没有时间好好过问一下二弟的丧礼,现在终於抽山了身,算是给亡弟一个补偿。”
煊赫冷笑应对,视线一直不着痕迹地流连在锁烟身上。
“哼!”老福晋冷哼,拂袖侧过身去,纵然心中埋着千百种怨制,还是不敢仟意妄为。
“东哥,二弟下葬的事宜都办妥了吗。”煊赫举起玉瓷杯,吹散飘绽在杯口的茶叶。
“王爷放心,都办妥了,陪葬的东西都是老福晋亲自过目的。”
东哥极力地讨好丈夫。
“嗯。”煊赫点头,他放下茶杯,对着大总管说:“费扬古,今晚你多派几个人守二贝勒的灵堂,明日的具体事宜都由你来安排。老福晋这几日悲伤过度,身子也乏了,福晋们也难得有休息的时候。弟妹则更是劳累……”
突然听见煊赫提到自己,锁烟蓦地抬起头,沈静的黑眸对上那双若有所思的深邃眼眸。
“说到这,东哥要替弟妹向王爷求个情。”东哥福了福身,挡到了锁烟的面前,阻断了她的视线,打散了他留给她的迷情。
“说。”煊赫习惯性地玩转玉扳指,她看不见他,他却能轻易地把那张美到极至的瓷白小脸尽收眼底。
“弟妹本该在嫁过来的四日后回娘家一趟,无奈二弟却…这段日子弟妹最是劳累,东哥替弟妹向王爷和老福晋求个情,等二弟的葬礼完毕,让弟妹回家省蚌亲吧,她年纪那么小,刚嫁过来,夫婿就去世了,怪可怜的……”
东哥拉过襟前的白色汗巾拭了拭眼角的泪。
锁烟感激地盯着东哥的背影,她轻轻走到东哥的面前,深深地向东哥福身。
老福晋自知有煊赫在就没她说话的馀地,乾脆装作没听见。随煊赫处置。
煊赫看了发妻十晌,薄薄的唇角旋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难得福晋有如此玲珑剔透的心思。”煊赫转身叫费扬古,“等二贝勒的葬礼完了,替小埃晋安排一下。”
“喳,奴才该记。”费扬古恭敬地领命。
“元硕,你过来,随阿玛去‘鹰鹞院’让阿玛看看你玩鹰的本事。”
煊赫起身,表明谈话已到此结东,几个太监匆匆跑进来,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金丝软甲、护甲和煊赫向来不离手的蟒鞭。
“是,阿玛!”
元硕年轻的脸上扬起一丝笑意,很显然。父亲对於他的关注让他难得的开心。
一对出色至极的父子在满屋子恭敬的迎迭中走出去。
锁烟站起身,看看煊赫宽阔的背影,漆黑的眼眸里揉进了一丝迷离。
他不会知道,他的决定对於她来说,是多么重要。
盼望着,总是觉得日子过得太慢,终於到了“归宁”的日子,锁烟向来娴静的小脸也藏不住心底的愉悦,淡淡的笑意始终旋在嘴角,总是让不经意看到的下人惊艳发呆。
锁烟仍是一身缟素,乌发轻盘在脑后,一朵小小的白色素花斜插在鬓侧,清艳温婉得像是一枝清丽白色水仙,惹得小太监阿古呆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锁烟不想惊动任何人,领若阿丝和小太监阿古在费扬古的安排下悄悄出了门。
马车走得很慢,锁烟靠在软榻上,轻拾起香盒里捕了一半的荷包,挑了根蓝色丝线刺起绣来。
阿丝在一旁清点着要带回锁烟娘家的东西。
“格格,我看王府里就大福晋一个是好人,昨晚派丫头送过来这么些好东西,若不是她,格格今天岂不是要空着手回去?”
锁烟看看阿丝清点东四时新奇的表情,淡笑着摇头。
“哇,大福晋好大的手笔,是东北关外难得一见的百年野人参王,格格您看!”
阿丝献宝似的捧到锁烟的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起来。
锁烟停下干中的女红,略略掀起帘子看向窗外。
抱亲王府声势赫赫,恭亲王早已是位高权重,什么世面没见过?这些外人看起来珍贵无比的东西对於府中的王爷福晋来说恐怕就如同草芥一般,习以为常了吧!
不过,无论怎样,她对於大福晋东哥都心存一份感激。
昨日她去老福晋和大福晋那里拜别。
老福晋不答理她,她有些惶恐,毕竟老福晋是她的婆婆,婆婆讨厌她,她的日子也难过。
她带着惶恐从老福晋的屋里出来,赶到大福晋那,大福晋对她却很热情随和,她开导她,说老福晋刚没了儿子,脾气自然不好,过段时间就好了。临走的时候,她硬是派屋里的丫头跟着过去好多东西。
锁烟既动容又感激,她自叹自己没有其么东西来回报大福晋的好意,日后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今年的天气特别地好,虽已是深冬,阳光仍然温暖,菊花自是全败了,大街上的树木也光秃成一片,但因为有阳光在,大街上走动的人也多,显得有些热闹。
没见过市面的阿古在马车外穷叫个不停。惹得阿丝频频出去敲他的脑袋。
锁烟只能淡笑着摇头,继续专注於手上的女红。
一针一线,点点情思。
锁烟的嘴角藏着神秘的笑,阿丝虽然不解,但只要格格笑了,她也就宽了些心,至於那些有的没的,现在先暂时通通抛到脑后吧。
阿丝开心地哼着小曲,忍不住地幻想回府后夫人开心的笑脸,她要把她这些日子在王府的儿闻都说给夫人听。恭亲王府真是太气派了……
噢,已经归天的姑爷千万别怪她阿丝如此狠心,毕竟她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勉强为他哭了这几日,已是她阿丝的极限了。
家,近了。
锁烟收起女红,心儿不禁跳快了。
离家不过几日,心境却变了许多。不知额娘和哥哥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发生了那样的事,额娘有没有为她担心。
奉恩镇国公的府邸显得有些败落,檀木大门上的红漆早已斑驳剥落,守在门口的家丁竟百无聊赖地打起瞌睡来。
阿古抢先跳下马车,一路小跑先去通报了。
阿丝小心翼翼地扶着锁烟下了马车,等了十天竟不见一个人影。
“格格,奴婢猜夫人一听是格格回来了;先忙着去梳妆打扮了,我们再等等吧。”
锁烟轻轻点头,小脸上却写满了担忧,家里……是出了其么事情吧?
锁烟示意阿丝让马夫和阿古把东西光搬进府里,她领着阿丝进了大门。
主仆两人匆匆地穿过前庭,绕过小小的花榭来到后院主屋前,还未走进,里面的哭声便远远地传过来。
罢才进来通报的家丁为难地站在屋前探头探脑,一转身见锁烟已在眼前,吓得急忙跪倒在地。
锁烟挥挥手让他下去,她领着阿丝进了主屋。
屋内的丫头跪了一地,一个个握着汗巾揩泪,哭得最大声的当然躺在床上的镇国公夫人马佳氏。
“真是杀千刀的,我上辈子造了其么孽,养了这样一个孽障不让我省心?呜呜呜…老天爷怎么不让我死了算了,倒也乾挣……呜呜……”
“额娘……您别说这样的话……”抱着马佳氏痛哭流涕的是锁烟的嫂嫂纳兰,她算是一个贤慧的女人,无奈所嫁非人,心中的苦自是不少。
“格格,是格格,老夫人,夫人,是格格回府了……”一个丫头先看见了锁烟和阿丝,惊喜地低喊。
“锁烟…是锁烟来了吗?锁烟你在哪里,快过来,让额娘好好模模你……”
马佳氏挥舞着双手,满床乱抓。
锁烟惊白了小脸,她跌撞着扑进母亲的怀里,一双疑惑怨忧的大眼直直地看向掩唇低泣的大嫂。
“是…完济汉…在外面闯了弥天大祸,被官府抓了起来,额娘日夜啼哭……哭瞎了双眼。医生说……是劳疾,很难恢复了……”纳兰啜泣著。
锁烟知道自己不能流泪,她安慰地拍拍大嫂的手,忧虑地看着她。
“锁烟,你瘦了,二贝勒待你好吗?他身子骨还安康吗……”马佳氏伸出枯瘦的手模索春锁烟的脸。
锁烟看向嫂嫂,纳兰对她摇了摇头。轻覆在她耳边小声说:“完济漠的事情已经够让额娘伤心的了,二贝勒的事我瞒着没说…嫂嫂没做错其么吧?”
纳阑不安地看向锁烟,锁烟轻摇头,她不但不怪嫂嫂,反而要感谢她,额娘为了哥哥的事情已哭瞎了双眼,要是再知道二贝勒的事……她不能失去额娘,不能……
锁烟任凭母亲摔住她的脸,为了让母亲宽心,她拚命地点头,表示自己过得很好,锁烟轻扯阿丝,示意她谎话。
阿丝急忙站起身。强笑着“老大人尽避放心,格格在王府过得好极了,二贝勒爷和老福晋都很疼爱格格。尤其是府里的大福晋,这不,格格回来省亲,大福晋送了好多珍贵得不得了的宝物。奴婢这就拿来给老福晋‘看’,噢,不,是奴婢说错话,奴婢这就掌嘴……”
“得了吧,你这丫头,我从小看到大的,你那点心思还想瞒过我?算了,格格在王府过得好我就宽心了……”马佳氏用汗巾揩揩泪,“阿丝,你说的大福晋……可就是和硕恭亲王煊赫的嫡福晋?”
“是呀,老夫人,怎么了?”阿丝疑惑地看向马佳氏,不明白怎么老夫人说着说着竟把话题扯到大福晋的身上了。
锁烟却蹙紧了双眉,忧虑地看向自个儿的额娘,她知道,额娘定是……
“大福晋……对格格很好?”马佳氏又追问。
“是,老夫人。大福晋她人好得没话说,昨儿个她特意唤丫头给格格送来好多珍贵的东西,让格格带回来孝敬您呢,甚么貂皮、冬珠、熊掌啦,对了,还有棵珍贵的百年野人参呢,奴婢想老夫人吃了这野人参,必定……”
“锁烟……额娘求求你,额娘给你下跪,额娘给你磕头了……”
阿丝的话还未说完,马佳氏便突然挣扎着要爬下床,她拉着锁烟的手,老泪纵横:“额娘求求你了……额娘知道你委屈,额娘就再求你这一次……完济汉纵有千般不是,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你的亲哥哥……你要救救你哥哥呀……大福晋既然那么喜欢你,你就去求求她,求求她跟王爷说几句好话。求王爷把你哥哥放出来吧,额娘跟你保证,只要你哥哥能从牢里出来,他再不敢四处作恶了……锁烟……额……额娘求求你了……”
马佳氏哭得涕泪交错,几个小丫头也跟着动容地低声啜泣,纳兰、锁烟和阿丝合力才制止住她想要下床给锁烟卜跪的举动。
锁烟看看额娘,心隐隐作痛,雪白的贝齿啮伤了红唇,小脸添了此苍白,在强势的命运面前,她再吹低了头。
“锁烟…”纳兰充满希冀的眼神也看向美丽至极的小泵。
锁烟闭上眼,重重地点头,泪水再也止不住,越这样冷冷地从眼角滴落,冰冻了她的心。
“格格……”阿丝哀痛地叫,她可怜的小榜格,为其么注定了面对这样进退两难的命运?
阿丝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是这张嘴惹的祸害。她跪,抱紧了锁烟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如果霜雪过后,留下的是暖阳的美丽,那该有多好!
锁烟深深叹息……
只在娘家宿了一夜,锁烟便在母亲的催促下回王府了。
不过一个日夜,寒潮就席卷了整个北京城,街道上萧索寥落,风卷着沙土四处肆虐,商号的小夥计抖嚓着身子在门上多插块木板,指望看能多挡些风霜,天沈沈的,是冰雪欲来的前兆。
马车里,静静的。
阿丝偷瞄了眼锁烟,她正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在思考其么。
一阵心痛袭上心头,老夫人也太……事情再急,也该多留格格几天,就这么匆匆地把格格送回来,这和逼格格有什么区别?
榜格虽然年岁小,可知尽达理,自尊心比谁都强。先前欠下大福晋的情已不知要如何还了,现在又要……格格在王府苦受宠也就罢了,偏偏刚嫁过来,二贝勒就没了,老福晋恨格格还来不急,哪里会好好待格格?
直接去求王爷吗?阿丝打了个冷战,那简直是把格格这头小羊往老虎的嘴巴里送,光看着王爷那张邪佞的脸,她都要脚软了,更何况是格格这样荏弱的小人儿!
阿丝翻开锦包,从里面拿出一件白色的雪貂披风,这是恭亲王府送过来的聘礼之一,算是格格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阿丝轻轻把披风盖在锁烟娇小瘦弱的身体上,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锁烟迷朦地睁开眼,看看身上的披风,她咬咬唇。
命运让她成了一只金丝雀,虽然嫁进了人人称羡的恭亲王府,可侯门一入深似海,她从此只能畏惧地缩在角落,惊恐终老。
甭寂她不怕,做了别人的遗孀又如何?她怕的是自尊被人活活撕扯,一辈子在别人面前唯唯诺诺地过活,那样活着和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无奈造化弄人,为了哥哥的命,她必须抛下自尊!
“小埃晋,阿丝姑娘,王府到了,请下车吧。”
阿古的喊声打断了锁烟的思绪,她轻蹙起居,小脸一片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