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野茫,四宇广阔。
矮坡上碧绿如茵,柔软的草随风来回飘荡。牛、羊、马儿们低头吃着绿草,看来十分优闲。
坡地旁一棵大树下,有着高矮胖三名男子。
“四爷,你看现在怎么办?昨儿个大爷又将咱们好不容易找来的小翠姑娘推出门,再这样下去,我老酒怎么能放得下心,去地底下和老爷、夫人作伴?”胖胖的人间堡总管老酒坐在树下,抬起袖子拭泪。
“酒叔,看情形,您老人家还得再撑个几年,不能随便伸脚进棺材,大哥一日不成亲,没找到可以让他看对眼的姑娘,您怕是也没脸去见我爹娘吧!您放心,我绝对会帮您到底的。”一身白衫,形容俊美,年约二十三,四岁的宋卧春,面露同情的拍拍老酒的肩膀。脸上有抹坏心的笑。
“谢谢四爷,有四爷这句话,我老酒就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会拚着老命给大爷找个好姑娘,让大爷能早日娶妻,开枝散叶,只是请四爷一定要快点,老酒这个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老酒一手捂着胸口,因为身躯过于肥胖,所以边哭边喘,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酒叔,您不会死的,别担心,只要您老别一天吃个八顿饭,外加消夜、点心,我担保您会比谁都长命。”宋卧春摆出一张亲切的面孔,看来十分诚恳。
这样,就算真撑不下去,至少死的时候也绝不会像嘴巴里塞着橘子,庙会时才见得着的大神猪!
“而且,您老人家就算不为别的,也该为我们好好保重,要是没有您,这么大的人间堡该怎么办?想想过去这些年,咱们几个兄弟要是没有您在一旁陪着,怎么能平安的长大成人?酒叔,您对人间堡是非常重要的。”宋卧春拍拍老酒,强忍着笑意道。
“呜……四爷,您这么说,让老酒好感动,老酒发誓一定会更努力的打理堡内的事,替大爷找个贤慧的妻子……”老酒涕泪纵横的抓着他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己。
“酒叔,你不要被老四骗了,他安慰你是希望你能继续在人间堡做牛做马,让他能整日闲晃鬼混,不用像二哥、三哥一样辛苦奔波。”一旁年纪约十四、五岁的少年伸手扳过老酒的肩膀,要他看清楚眼前某人窃笑的嘴脸。
“四爷,您是在笑吗?”老总管不敢相信的揉揉眼睛,疑惑的看着宋卧春似笑非笑的怪异模样。
四爷一向温文儒雅,是个玉树临风的少爷,怎会摆出这种像戏台上的丑角般诡异的笑容?
“拖油瓶,你的帐算完了?大哥不是要看关西六百四十八家店的清册?”宋卧春揽住年有余的脖子,脸上仍是虚伪的笑,但有些咬牙切齿。
这个拖油瓶、死臭鱼,是姑姑再嫁的夫婿与他的前妻所生的孩子,某天跟着姑姑返乡探亲后,便一直赖在人间堡不肯走。
“有什么好算的?算帐这么重要的事,怎好由我这个跟人间堡没啥关系的外人来做,因此刚刚大哥说,请四爷上金银楼坐镇!”年有余笑嘻嘻的转过头,在宋卧春的五爪伸向他耳朵时脑袋一闪,出拳击向他的肚子。
“死拖油瓶,你打我?信不信我把你烤成鱼干!”因为距离太近,宋卧春回避不及,被一拳打中,气得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掐住年有余的脖子摇晃。
“死宋卧春,都告诉你不许再喊我拖油瓶,我不是白吃白住,我有……”年有余双脚猛踹,对宋卧春拳打脚踢。
“有什么?我也警告过你不许再在人前打我,尤其不准……该死!”宋卧春匆地惨叫,咒骂出声,狼狈的捂着眼睛滚到一旁。
死家伙,又打他的眼睛!
“不准什么?不准打脸吗?我偏偏就是要打,我还要打得你变成拜神的大猪公……啊——”年有余让宋卧春踢中肚子,发出惨烈的哀号声,抱着肚子往后爬。
“哪里走?我打死你!”宋卧春追过去,扯住年有余的双脚,拉到自己身下,然后一坐下去,再度和他扭打。
老酒看着这“幕,惊呆了,张嘴愣了半晌后才想到该开口劝架,“四爷,余少爷,你们别打呀!”
眼见宋卧春俊美的脸孔上多了几道抓痕,一只眼睛周围变得红肿,衣衫破烂,他身下的年有余双眼也被打得淤青,手脚仍不断往宋卧春身上招呼,老酒急得直搔头,不知该怎么靠近两人才不会让他们打着。
草坡后方,一名高大的青衫男子缓缓走来。
见到眼前的情景后,他立刻沉着脸上前拉开激战的两人。
“宋卧春,年有余,你们两个立刻上勤夜楼!酒叔,麻烦你交代下去,将咱们家上万间商行今年开春迄今所有的帐册全搬到勤夜楼去,两位少爷要挑灯夜审帐册,除了伺候三餐茶水,闲杂人等“概不许进入。”宋迟冬面无表情的开口。
他的脸庞上有条像娱蚣“样狰狞的疤痕,横过整张左脸直到下巴,看来十分吓人。
他凛然不容反驳的气势,让身后的老酒忍不住站直身子,双手贴放在大腿旁,认真的听令。一旁,宋卧春和年有余惊愕的张大嘴,表情扭曲,心里暗暗叫苦。不会吧,大哥要他们看帐?
“大爷,那些帐册您不是已经看过……”老酒不解的问。
之前让长工们将那些堆积如山的帐册从仓库里搬出来时,他还坐镇指挥,累得差点在艳阳下昏倒,化成“摊油水,怎么才过没多久,大爷又要两位少爷看帐?
“酒叔,关西六百四十八家店,关东南北一百八十二家各类商行,还有堡内旗下马帮七十二分舵去年的帐册,也“并送到勤夜楼给两位少爷。”
宋迟冬话“出口,身后两个正伸脚偷偷互踹对方的家伙立刻大惊小敝的发出尖叫。
“大哥,光要看完上万家商行的帐册就得花几个月的时间,更别说关西、关东还有马帮七十二分舵的帐册,你是想要我死吗?”宋卧春面孔扭曲的喊着。
“大哥,这么多帐,我哪看得完,就算给我千手千眼,光是翻那些帐册也会翻到手断掉!大哥你饶了我吧,我下次绝对不会再跟老四打架了!”年有余瘪着嘴,眼中含着两泡泪,差一点就掉出眼眶。
一定是因为大哥教他来找老四,结果他却蹲在这里听他们说闲话,最后还跟老四打起架来,所以大哥才会这么生气。
“余弟,我是不是说过,我把你当亲弟弟看待?”宋迟冬伸手招来年有余,沉稳的表情让人模不清他的想法。
“是,大哥说过,进了堡,我就是大哥的弟弟……”年有余有些心惊的上前,嗫嚅着道。
他八岁进堡时,大哥就说过会一视同仁,待他如弟,可是他那时年少无知,哪知道大哥的意思是好玩、好吃的不会忘记他,但做牛做马也有他一份,就连打架也得一并受罚!
“好,所以,昨天晚上是谁出的主意,教那个青楼女子爬上我的床?”宋迟冬问道,深不见底的黑眸锐利的扫向年有余和其他两人。
“不,不是我。”年有余心虚的把手向宋卧春一指。
“死烂鱼,敢指我,你就别说那女人是你带到大哥房门前的!”宋卧春火气很大的掏出腰间的白扇,用力说着。
“是你说什么女人都不敢看大哥一眼,要酒叔去找个见过大风大浪的青楼女子回来,这主意还不是你出的,我只是倒楣,为了想让大哥早点成家生子,不得已跟着你瞎搅和,我最无辜了!”年有余冲过去,指着宋卧春的鼻子大骂。
“你无辜个鬼!上次你找来那个圆滚滚,像个肉包的胖妞,你不是担保说她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吗?结果竟然光听到大哥的名字就昏倒在人间堡的大门前,就算我找青楼女子,也比你的那种货色强上百倍!”宋卧春豁出去了,伸手戳着年有余额头,粗鲁的扯着嗓子低吼。
一旁,老酒面红耳赤,好想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
他去找来青楼花娘,现在东窗事发,不知大爷会怎么想?还会不会信任他?呜呜……他好担心!
“酒叔,这几年堡里时常出现一些来路不明的女人,酒叔都知道原因吧?”宋迟冬转过身,漆黑的眸直望着老酒。
“我……这……”老酒的目光四处瞟,心虚的不敢和宋迟冬对望。
他哪敢承认自己这些年来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任着几位少爷找来一堆怪异的姑娘进堡?
“迟冬的事,让酒叔费心了。”宋迟冬没有发火,只是这么道。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语,让老酒当场忍不住大哭出声。
“大爷啊!冲着您这句话,要老酒上刀山下油锅都没问题,老酒一定会替您找个好媳妇……找一个懂得您的姑娘,呜呜……这世上的女人眼睛都瞎了,竟然没发觉您是这么好……”老酒呜咽着抓住宋迟冬的手,哭得满脸眼泪鼻涕。
年有余也感动的哽咽道:“是啊!大哥,我们一定会帮你找个不会一看到你就昏倒的女人,虽然你脸上的蜈蚣是大条了点,但是总会有……”
“闭嘴!狈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娱蚣,那叫身为男人的光荣。”
宋卧春拿着扇子狠狠的敲了下年有余的头,制止他继续说蠢话。
“大哥,不是每个女人见了你都会尖叫、昏倒,你放心,我这个做弟弟的一定尽全力给你找房好媳妇。”宋卧春接着虚伪的陪笑道,以为转移话题就可以让大哥忘记方才的事。
他才不想去勤夜楼看帐,死都不想去!
“你们想要我讨媳妇,行。只是我要五官健全,眼睛不瞎,听到、看到我时不会吓昏,还要身家清白,不是江湖中人,也非青楼妓女,一个极为寻常,不担心我会半夜吃掉她的姑娘,这样的人选,你找得到吗?”宋迟冬淡淡的投给弟弟一眼,不意外的看到他脸上尴尬的僵笑。
毁了容后的这几年,老总管和弟弟们为了他的婚事费了许多心思,但姑娘们一见到他脸上有道长疤的画像后,便纷纷婉拒婚事,接着,许多怪异的流言便开始像瘟疫似的四处流传,最后蔓延至整个东方国。
有传言说他会吃人,更有人说他娶了很多个妻子,都在新婚之夜让他一刀插入胸口,流出的血染满了整张床。
还有人说人间堡里埋了很多人的尸体,那些人全都是被他杀死的。
人们还说,他挖出所有人的眼睛和内脏,丢到锅里煮成汤喂给马儿吃,所以人间堡养出的马才会那么有灵性,且日行千里。
几乎什么光怪陆离的说法都有。
最后,甚至当人间堡的马帮商队行走四方,只要报出名号,亮出四季令牌,就能通行无阻,连占地为寇的山贼见了他们都会吓得乖乖让路。
其实,什么样的传言他都无所谓,更懒得开口澄清,只是这么一来,也阻断了他的姻缘,整个东方国再也没半个家世清白的姑娘敢嫁给他,甚至连弟弟们砸下重金所买来,穷苦人家的姑娘,也在见着他一眼后吓得当场尖叫,翻着白眼往后倒。
后来,他那群锲而不舍、越挫越勇的弟弟们,开始不知从哪找来一堆奇奇怪怪的女人,趁着半夜模黑送进他房里。
第一个看不见他长相的瞎眼姑娘,听他说出身分后,吓得一头撞在门板上,就这么昏过去。
第二个盗墓成癖,见多死人骨头的姑娘,在听到他是谁后,吓得连吃饭的家伙都扔下不管,转头就跑。
第三个专门捉贼换取赏金的江湖女于,则是成功的骗过他那几个爱兄心切的笨弟弟,佯装愿意嫁给他,混进了他房里,然后一见到他就抡刀砍过来,说要缉拿他归案,让他打破了从不与女人动手的誓言。
之后还有第四个、第五个……总之这几年,他一直忍耐着让弟弟们顶着为他的终身大事着想的名义四处作乱,找来一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各种怪女人骚扰他平静的生活。
可是,当昨天那个脸涂得像困脂沾水糊开,头戴大红牡丹,插满黄白珠子,身穿七彩衣裳,像身上挂满了各色旗幡的青楼女子出现在他房里后,他发现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要就依照他的条件行事,不然谁都休想再将些奇奇怪怪的女人推到他面前。
“大哥,五官都有,手脚健全的女人好找,只是“寻常”的姑娘……这一点能不能改一下?”宋卧春头皮发麻的望着宋迟冬凝重的脸色,迟疑的开口。
寻常的姑娘只要听说大哥那传遍四方的恐怖流言,再看到他这张脸,必定吓得腿软,然后当场昏过去,所以他们要去哪找一个不会尖叫、昏倒的寻常姑娘?搞不好教猪变成美女,爬到大哥床上去还比较容易一点。
“不行。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岂能草率解决?若是找不到,那就算了,我无所谓。”宋迟冬面无表情的开口,从来不笑的冷厉脸孔上那条蜈蚣似的丑陋长疤,别说一般人看了会怕,就连眼前的自家人见了都忍不住皱眉。
“大哥,话不是这样说,难不成你真打算终生不娶,让宋家无后?”宋卧春不赞同的接话,正想好好再劝他,却听见身旁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凄厉哭声。
“大爷,您真的要让宋家无后吗?那老酒没脸去见老爷、夫人了,老酒现在马上找棵树上吊,下地狱也好过上了天界,老爷、夫人问起少爷的婚事,老酒无言以对!呜呜……老酒对不住老爷和夫人啊……”老酒嚎啕大哭,一边落泪一边解上的腰带,往树下走去,努力的想将腰带抛上枝头。
“酒叔,您真要上吊?”年有余瞪大眼,看着老酒气喘如牛的抛着腰带,于是搬了颗大石头过去让他垫脚。
“谢谢余少爷,老酒不会忘记您的。”
“酒叔,这是应该的。您老还缺不缺衣带?”怕那条薄薄的腰带撑不住老酒肥胖的身躯,年有余好心的解下自己的腰带,顺便拉下宋卧春腰间的衣带,一并交到老酒手上。
一旁,宋迟冬面无表情的看着兄弟们和老总管上演这出夸张的戏码。
“大哥,酒叔要去死了,你还不拦他?”宋卧春一脸惊讶的望着兄长。不会吧!连这招都没效?
“揽什么?那棵树撑不住酒叔,待会我还得要人来把树扶好。”宋迟冬脸色不变的道。
有个没事便嚎啕大哭,觉得对不起老堡主和夫人,然后开始寻死寻活,准备自裁以谢罪的老总管,还有美其名是为他好,老是惹来一堆麻烦,想整死他的几个弟弟,他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惊吓?
瞎闹的戏码见多了,现在他可是半点想同情的兴致都没。
“大哥,你当真……你怎么忍心让宋家绝后?如果你不娶亲生子,将来咱们死后要怎么去见爹娘?大哥,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的幸福过不去呢?”宋卧春嘴一瘪,忽然跪下,抱住他大腿,哽咽着演起戏台上唤兄回头的苦情戏码。
大哥!回头是岸啊,快快娶妻生子吧!
“卧春,你不适合做戏伶,哭起来男不男,女不女,声音难听得像乌鸦倒嗓,你难道没发现你刚刚一开口,树上的鸟儿都飞走了?你还是快到勤夜楼去,把帐册看过一遍。
“记住,入冬之前把所有清册整理完毕,我要知道各商行历年经营的状况,以及和生意上的对手比较后优胜劣败之处,记得详细的录成小册,顺便交给你二哥一份。”宋迟冬转过身,冷然得连一根眉毛都没有动过。
“但是大哥,宋家不能绝子绝孙啊!”宋卧春大受打击,跟在他后头叫着。
大哥竟然说他像乌鸦倒嗓。唱起戏来不男不女?呜呜……真的好伤人!
只是若大哥真不成亲,没个女人把他拴住,让他留在堡里,他们几个兄弟都担心,看起来越来越冰冷的大哥有一天当真会出家去敲木鱼了。
“卧春,你忘了一件事,除非你和临秋、沉夏都不行了,否则就算我没娶妻生子。宋家也不会绝子绝孙。”宋迟冬停下脚步冷静的开口。“临秋和沉夏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你……年纪轻轻就不行了吗?”
这犀利的话语让宋卧春听得当场顿住。
后头,年有余忍俊不住的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