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穿过镇集,平稳前行。
跋车男子气度沉稳、不怒而威,竟是当世大侠江方毅。
而车厢里隐隐透着股药香,柔软的被褥层层又迭迭,覆盖住一个小小身躯。
离开鹰落崖已经过三天三夜,殷无邪还未醒来。幸而她的脸色不再苍白如纸,气息也不再弱如游丝。这三天三夜,江随心一刻不离的照顾着她,连江方毅都插不上手。
“无邪,来,该喝参汤了。”手上端着一盅温热参汤,他与沉睡中的殷无邪对话。
从小到大没照顾过人的江随心,这会儿动作竟是娴熟轻巧得很,用小汤匙舀起一勺参汤,稳稳送到殷无邪唇边。
“好,很好。都喝下去,无邪就不会饿啦。”一勺又一勺,他耐心无比,看着参汤一点点渗入她的唇,脸上满是欢喜笑意。
还好,还好无邪没在那石洞中饿死。
七天,整整七天!
她没有吃过半点食物,就只靠钟乳石滑落的些许水滴续命。这样孤冷又饥饿的七天,有几人能够熬过?
没想到,他柔弱的无邪居然撑了下来。
只是……被饿得只剩皮包骨。
一想起这些,他就禁不住心痛怜惜,只想让她多吃些、再多吃些,回到从前的圆润丰腴才好。
半晌后,一盅参汤喂完。
他伸出右掌,轻轻握住她露在被褥外的纤细手腕。
好细、好弱,似乎一握就会折断。
江随心几乎不敢用力,只是轻轻的摩挲着她白皙柔滑的肌肤,感受那股温暖。
“无邪,醒过来好不好?妳瞧,我们下午便可到家啦。”望着殷无邪犹自紧闭的眼,他语声低缓。
回到飞鸿庄,他和她的家!
殷无邪安静的睡着,纤长睫毛如两片精巧羽扇,在白皙脸容上投下浅浅阴影。
“无邪,再不醒来,就变成小猪了哦!”他刚说出“猪”字,心头又是一痛。
天底下,有这么瘦的小猪吗?
下巴尖尖、娇巧玲珑。
他忍不住抬手,抚上她没多少肉的小脸。
唉!想当年初来飞鸿庄丰润的殷无邪是多么可爱啊!
那才是小猪,天底下最可爱、最美丽的小猪!
可叹那时他居然不懂得欣赏,还嘲笑她,没想到要多抱抱她、亲亲她……
彷佛是感觉到他的触模,她弯弯的双眉忽然一皱,两排羽睫也颤了颤。
“无邪!妳醒了吗?”他立时屏住呼吸,紧盯着她的双眼。
“嗯……”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嘤咛一声,果真张开双眼。那大大的眼睛一点点睁开,便如娇美的蔷薇一点点绽开在夜色里,震人心魂。
“无邪!”江随心几乎要落下泪来,猛地扑上前把她连人带被褥紧抱在怀里。
醒了,他的无邪终于醒了!
“江……哥哥……”长久的虚弱与沉睡,令殷无邪几乎说不出话。但双眼,却是定定落在江随心的身上。
她还没有死吧?要不,也不会看到江哥哥了。
老天保佑,终于遂了她的心愿,让她今生今世还能看到江哥哥,还能让他抱在怀里。
“无邪,若再不醒过来我可要骂妳啦!吓死我了,居然睡这么多天!”咧着嘴又笑又叫,江随心只觉心底快活至极。
他的无邪终于醒了,终于又叫他江哥哥啦!
天晓得他等得多心焦!
“嗯,江哥哥要骂,就骂好啦。”她软软的应声,一如从前的好脾气。
“不不,说什么呢!我以后再不会骂无邪了,打死也不会!”他连忙摇头,大力保证。
开玩笑,宝贝无邪好不容易捡回条小命,他怎么还舍得骂?
“嗯,江哥哥怎样说,就怎样好啦。”听出他语中的怜惜,她不由开心的笑了一笑,可泪水却渐渐聚集成珠,从眼里慢慢滑落下来。
一滴又一滴,落到被褥上,转眼消失不见。
水滴可以消失,但发生过的一切,又怎么可能消失?
垂眼,她静静感受着他激动又温热的怀抱,视线却落到他的背上,再不能移开。
这里,就是这里呵!暗红色的飞魄掌印,印在爹爹的背脊上,再不消褪。
现在,江哥哥正带她回飞鸿庄,她该怎么办才好?
她该怎么面对江叔叔和江婶婶呢?
黑亮大眼渐渐变得迷离,第一次,殷无邪在对着江随心时,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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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驶得快又稳,未到傍晚便驶入飞鸿庄。
几乎整庄的人都涌到大门口迎接他们,其中最高兴、最激动的自然是当家主母唐秋凌了。
“哦,我的无邪终于回来啦!”唐秋凌顾不上瞧丈夫一眼,就要冲上马车抱殷无邪下来,可才掀起车幔,却楞了一楞。
咦?好像不用她费力气了嘛!
“娘,无邪由我来抱就行了。”笑嘻嘻,江随心抱着殷无邪稳稳走下马车,连边都没让唐秋凌沾上。
殷无邪静静偎在他怀里,双目闭阖、气息安稳,似乎又睡了去。
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却似乎在颤抖。
“随心,无邪没事吧?怎么会变得这样瘦啊!”瞧着她的苍白脸色,唐秋凌放低声音,一脸担忧。
“没事,当然没事!”江随心头也不回,只是一径抱着殷无邪往园子里走。
无邪需要休息,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她放到床榻上去,其余人事物,一概靠边站。
“这小子终于开窍了。”挑挑眉,唐秋凌转头看看夫君,一张脸慢慢笑开。
看儿子对无邪这么宝贝重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唉,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呵!
“都快十九了,自然会开窍。”一向不苟言笑的江方毅居然也笑了笑,望向妻子的眼神流露出些许温柔。
想当年他十九岁时,已经娶秋凌为妻了呢!
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
夫妻俩一同看着一对小儿女走远,不由同时笑着叹了口气。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这两个老人还是站远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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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床榻、熟悉的肥猫。
再次睁开眼,殷无邪看到的已是飞鸿庄里的一切。
当然,还有个熟悉的人。
“无邪,妳饿了没有?喝些肉粥好不好,是娘亲自下厨煮的呢!”露着大大笑容,江随心捧着一大碗肉粥候在床头,把小色一脚踹开。
真是的!这只肥猫竟居功自傲,老是和他抢无邪。
“不……我不饿。”摇摇头,她拒绝进食。
她在石洞里饿了七天,胃口早已不如从前。下午刚喝了一大盅参汤,现在又怎么喝得下肉粥?
“不行,妳怎么可以不吃?身子这么弱,一定要多吃点才行。”江随心一听顿时大急,皱起两道好看的浓眉。
他现在恨不得马上把她喂成小猪,白白胖胖的!
“喵呜喵呜!”小色在床脚边打转,大声抗议。不让牠上主人的床也就算了,那碗肉粥可以让牠吃嘛!
她笑一笑,“江哥哥,我老是躺着不动当然不会饿了。”
算一算,她都躺了四天三夜了呢!
“哦,那无邪想起来走走吗?我扶妳起来好不好?”放下肉粥,他伸手便扶向她腰间。
大夫说了,她只是身子虚弱,并没受伤,起来走动几步有助于康复。
“谢谢江哥哥。”柔柔一笑,她顺着他的力道下床,站定。
“无邪……”环着她的腰,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他忽地沉默下来。
“怎么了,江哥哥?”努力站稳,她不明白的歪头看他。
“无邪,妳真的好瘦……”瘦得都只剩下皮包骨了!江随心咬着牙打量她全身上下,神情难过至极。
腰肢纤细、体态玲珑。
身着雪白中衣的她,更显弱不禁风,小色蹭在她脚边绕啊绕的,相较之下简直就像颗大圆球。
“瘦一些好啊,江哥哥从前不是喜欢瘦瘦的姑娘吗?”用脚尖轻踫小色胖胖的肚皮,殷无邪却很是开心,简直有些惊喜。
呵呵,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以前她简直就跟小色一样胖,但是在石洞里饿了七天后就变得这般纤瘦了,多年期盼一朝成真呢!
可是,一向喜欢纤瘦姑娘的江哥哥为什么反倒不高兴了?
唉,男人心,海底针啊!
“不好,一点都不好!要胖胖的才好……”闷闷的反驳,他脸色不佳。
“好啦,如果江哥哥喜欢我胖一点的话,那我以后多吃多睡、向小色学习就行啦!江哥哥别再难过了好不好?扶我去外面走走吧。”睡了这么多天,她都快不会走路了。
“嗯,好。”点头,江随心连忙扶着她慢慢向园子里而去,那轻手轻脚的样子好似扶了尊水晶女圭女圭,唯恐打碎。
“好香,好舒服哦!”站在熟悉的园子里,她忍不住大大吸了口气,伸个懒腰。
“喵呜!”小色有样学样,居然也趴在地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正是春夏时节,园子里各样花朵竞相绽开,吹来的晚风里带了阵阵花香,沁人心脾。这般情景,和孤冷凄清的钟乳石洞可是天差地远呢!
“嗯,好香。”他的目光却只定在她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月色清明,晚风温柔。
她单薄白衫与乌黑长发在风里飘飞,如夜色里的一朵娇花,可怜又可爱。
“咦,江哥哥在想什么呢?”察觉到他长久的沉默,她转过头来询问。
“没什么。”他低低回答,忽地上前两步紧紧抱住她,哑声道:“无邪,这一生一世我们都不要再分开,好不好?”
他再也经不起与无邪分离的折磨了!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一次又一次的凶险,让他深刻明白,无邪是他应该全心守护、应该紧抓不放的!
没有了她,他简直一天也没法子安心!
天上地下,就只有一个殷无邪对他最最重要。
她的笑容、她的娇言软语、她的眼泪,都是属于他的,她是最最重要的!
“江哥哥……”被他紧紧的揽在怀里,听着他的话语,殷无邪微微的笑着。
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这,是她一直都期盼的呢!
眨眨眼,她忽然欢喜得想要流泪。
“无邪,不要哭呵!江哥哥知道以前对妳不大好,可是以后我一定会加倍对无邪好的。”江随心连忙腾出一只手帮她拭泪。
可没想到她的眼泪却像泉水一般不住涌出,竟是越拭越多。
“江哥哥,你是说真的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再分离?就算有天我做错了事,你也不会离开我?”泪眼汪汪瞧着他,她的语中似乎有一丝不确定。
天下间真有绝对不变的事吗?
她不敢想,不敢呵!
她只怕一旦深想,爹爹背后的那道深红掌印,便会化成无边血泊,将她整个吞下!
“当然是真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绝不会再分开!”他的语气坚定无比,再度将她紧紧拥在胸前,不肯放松。
不管是圆圆润润,还是纤纤巧巧,她都是他的无邪!
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放手。
“江哥哥,谢谢你。”把小脸贴在他胸前,殷无邪任眼泪静静奔流。
九年夙愿,一朝得偿。
从九年前初踏入飞鸿庄、看到江哥哥那日起,她便已在等。
七岁的小女娃,也能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也能清楚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吗?
是的,她知道的。
才七岁她便已经知道,江哥哥的倔强、江哥哥对她的忍让、江哥哥身上的味道,就是她所喜欢的。
这种喜欢,一生一世都不会变!
现在,她对他的情感终于有了回应。
历经波折,他也认定了她。
月色温柔、晚风缠绵,一对有情人紧紧相拥,让天地都彷佛染上了瑰丽色彩。
“无邪,我亲亲妳好不好?”身躯渐渐有些发热,江随心松开些怀抱,对着她低语。
唉,只怪这月色太迷人!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男子,软玉温香在怀,怎能无动于衷?
她忍不住小脸绯红,脑袋微微晃了晃,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答允还是拒绝。
哎呀,真是羞死人了啦!江哥哥要亲就亲嘛,做什么还来问她呢?
“无邪……”江随心把她的沉默当作允许,一低头就亲下去。
气息火热,却是青涩笨拙。
两片唇瓣贴阖紧密、辗转来去,偶尔碰痛彼此,却也不忍分离。
少男少女的吻,清澈一如山间溪流,带着些淡淡的,更多的,却是对彼此的珍惜与爱恋。
殷无邪的面色绯红如霞光,快要化成一摊春水融在他怀里。而江随心的气息急促如烈火,几乎要把她点燃。
“哼!”正难分难舍间,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冷冷低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阴冷寒意。
“什么人?!出来!”江随心面色一变,猛地向旁看去。
月色下,只见花树随风摇曳,投下片片暗影,哪有什么人?
他却丝毫不敢放松,紧盯着园子深处,双手戒备的把殷无邪圈在怀里。他听力甚好,刚才那一声冷哼绝不会是幻觉,那股寒冷杀气,也是真真切切的从园子里传来!
夜已深,飞鸿庄里怎么会有充满敌意的杀气?
“喵呜!”好像感应到什么,赖在两人身旁的小色也是全身弓起,柔软的皮毛化成钢针一般直竖,朝着夜色深沉处凶狠低呼。
这世上被小色当作仇敌的人,至今他们遇过的也只一个安绿音而已,还有什么人能让牠这样激动、这样防备?
“江哥哥,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殷无邪在他怀里微微发抖,小脸上的绯红已经慢慢消退,变成苍白。
方才袭来的那种隐隐寒意,她一点都不陌生,就跟……就跟鹰落崖下,千年不见天日的阴冷一模一样!
“别怕,有我在妳身边,不用害怕。”江随心低声安抚,却皱起双眉。
那人来去无踪,一声冷哼也似是故意让他察觉。
如此阴寒难测,会不会是──申屠云!
“江哥哥,我们回屋子里去好不好?”殷无邪不再追问,一双小手不自觉的紧紧抓住他衣袖。
她知道的,方才那丝阴寒分明就是申屠云的气息!她在鹰落崖下困了七天七夜,怎么会认不出?
不,她不要看到申屠云!
看到他,她便会想起鹰落崖下的爹爹!
“好,我们回去。无邪不用怕,我会陪在妳身边的。”江随心见她面色不对,连忙收起脸上的紧张戒备。
真是该死!他居然把无邪吓成这样。
就算来的是申屠云又怎样?在这飞鸿庄里谅他又能如何!
回到屋里,殷无邪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缩成紧紧一团,一张小脸露在被褥外,苍白无血色,在烛光下看来竟像是透明一般。
“莫怕,无邪莫怕,江哥哥会一直陪着妳的。”伸手轻拍她,江随心恨不得也钻进被褥里去,紧紧抱着她,让她安心入睡。
可是,他不能。
他和她……还没成亲呢!
她微微睁开眼看着他,心底的恐惧逐渐蔓延,怎么也无法安心入睡。
罢才那一声冷哼,似乎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爹爹的死、莫要忘了他背后的飞魄掌印。
可申屠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在提醒她应该为父报仇吗?那与他何干呢?
罢才,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呵!江哥哥的怀抱,几乎让她忘了世间一切烦忧,那道冷哼却将她拉回现实。
只是她又该怎么办?难道让她去问江叔叔,那道掌印到底是不是他所为?他又会如实回答她吗?
不,她不敢问!包怕知道答案。
江湖终归有险恶,人心终归难测。
她好怕……她真的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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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时节,傍晚的霞光温暖又灿烂。
经过数日调养,殷无邪的身子恢复不少,虽然依旧单薄,但脸上已有了些微血色。
身着浅色绣花裙衫,她静立在后园的池塘边,望着水里一尾尾游鱼。而小色就偎在她裙边,懒洋洋的晒太阳。
唐秋凌踏入园中,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景象。
“无邪?”轻唤一声,她唯恐吓到殷无邪,连脚步都放轻许多。
奇怪,自从无邪月兑险回庄后,她就感觉无邪变了许多,变得文静、心事重重,而且脆弱,好像是个轻烟做的人儿,一惊便会散去。
“嗯,是婶婶啊。”殷无邪应声转过头来,对着她笑了一笑。
只是连那笑容,也带了说不出的忧愁,与从前的甜美灿烂绝不能比。
“无邪,妳怎么站在这里吹风呢?等下随心回来又要着急了,快回屋坐着吧。”唐秋凌怕她着凉,伸手便要挽她回房。
“不,我不冷,婶婶。”殷无邪手臂一缩,下意识的避了开去。
唐秋凌微微一怔,放柔了语音又道:“无邪,妳在屋里休息,江叔叔已经几天未看到妳,想念得紧。等下跟婶婶到前厅去用饭,可好?”
若在从前,唐秋凌绝不会这样客气、小心的跟她说话,可今日,却是不同了。
她只觉得她的身前似是立了道墙,再不能让人随意亲近。
为什么会这样?
纤瘦下来的无邪,居然会让她感到陌生?
“婶婶,我……”殷无邪低下头,略显迟疑。
借口休养,她刻意的回避开与江方毅打照面,可是今晚,似乎避不开。
唐秋凌不容她再拒绝,笑着打断道:“就这么说好了,等下便要开饭,妳回屋多穿件衣衫过来吧!”
“是,婶婶。”殷无邪轻轻点了点头,终是决定面对。
要来的,终归会来,她难道能躲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