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桔棋 第五章
作者:施诺

“怎么回事,他的表情……”桔想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大步,撞入朔月的怀中。

朔月扶住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死去的人。凝重的夜幕、满室的血味此时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他看不懂那个僵在脸上诡秘至极的笑,只是那些话、那种笑,在他身体深处有个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有什么东西正要突破一切的阻隔将他隐忍了许久的东西铺展开来。

“不可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朔月低嚷着。不可能再有什么事发生了,所有的一切在七年前都已被埋入了尘土,都已在阴霾血腥的空气中被画上了句点,已经不可能再陷进去了。

“朔月你怎么了?”桔想紧紧地拉住他,小手触上轮廓分明的脸,想安慰他这突如其来的无措。

“我没事,我没事……”朔月低垂着眼眸不住地重复自己不要紧,强压下心中如麻的思绪。

他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很满意,平静安稳,尤其是在桔想来了之后,就像花开预示着冬季的结束,和煦的阳光渐渐开始温暖他所在的地方。每天看到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地整理打扫;笑脸盈人地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即使常常难吃得让人无法忍受;为院中的紫阳花浇水在一片粉色的花海中美得如精灵一般。他喜欢那样的生活,甚至期待能一直这样下去,他不会让过去的事情打破现在的宁静。

“我没事,我没有迷惑,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迷惘不定了。”朔月抓起桔想触模在他脸上的手,给她一个坚定的浅笑。

桔想端详着他的笑容,吁了一口气,也跟着他笑起来。虽然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是知道他没事就好。

“我们不能在这久待,回客栈吧。”

朔月刚说完,突然背脊袭上一股凉意,他直觉地转头,看到原本合上的门突然被风吹开,夜晚的冷风顿时袭了进来,让人不自觉地浑身一颤。

“有人来了吗?”桔想紧张地靠近他。

朔月持剑待战,定睛细看,原本没有人走动的外头,此时有两个人影正朝这里缓缓走来。

一个是儒雅英挺的青衣男子,剑眉挺鼻面貌清雅俊秀,但又觉得犹如在薄薄的云雾中飘乎不甚清楚,他白皙的面容上是浅浅的不应存于世的迷离笑容,仿佛隔人于千里之外的遥远。男子的身边是一个只高出他腰侧的小女孩,十岁左右的年纪,稚女敕的脸庞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睿智。两人步过门槛,一步步地朝这边走近。

原以为是绣柳庄的人,但准备扬剑的手马上又放松了下来,因为对方似乎并不是冲着他们俩而来,感觉不到任何一触即发的杀气。

那两人只是慢慢地走近,周围的气氛也变得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沿路经过的地方都能生出幽暗的花朵,将这本该是光亮的房间也缠绕成幽幽的黑色。虽然只是种感觉,但不知怎的,这房间真的开始显得有些阴暗寒冷起来。

朔月只是警觉,桔想却浑身颤抖,她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手背,想压抑下心中的恐惧和慌乱,可那从四周生出来的寒意却让她不住地打颤。

“桔想,你怎么了?”

“是……是他们……真的是他们……”她大口地喘气,声音微弱得听不见,“是勾魂使……是皇腾啊……”

那天在市集上她没有猜错,真的是他,勾魂使皇腾,他真的来了!

“什么?”朔月一惊,下一刻已看到那两人从他们身边视若无睹地走过,来到死去的男人的身旁,然后停下脚步。皇腾喃喃几句之后,长指一勾,死去男人的魂魄便缓缓地从中起身,如从地上爬起来一样笨拙地月兑离了原本的躯体,最后面无表情地直挺挺地站在对方的面前,等待地府使差的命令。而地上的那具一模一样的尸体,仍是没有任何改变地躺在那里。

朔月眉峰成峦,他虽然常与死人打交道,但见到这般离奇的现象还是第一次。那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的青衣男子,虽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从他一进门,就仿佛将外面黑夜的寂静与肃穆都一齐带了进来,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旷的、莫名的氛围之下。

这就是所谓的勾魂使吗?不用出声、一举手一投足就能将地府的气味挥洒得四处流溢。

突然,原本眼中只有死魂的皇腾将脸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他们,里面包含着审视与洞悉。桔想不自觉地惊呼一声,朔月则是迅速将桔想揽到一旁,然后挺直了背脊迎上对方投来的视线。

那个从地府前来的男人有一双幽冥色的瞳孔。用幽冥这个词形容也许过于暧昧,但事实上无法用所知的语言来形容出具体的颜色,只能说是一种感觉,透着鬼府的幽静和森然。虽然眼神中的柔和减去了不少骇人的气息,但看久了,仍仿佛会被吸进其中难以自拔。

朔月仍是与他对峙着,而桔想早已受不了此时此刻的这种气氛,收取魂魄时释放出的灵气对她而言无法忍受。朔月感觉得到她不住地颤抖,单手紧紧地将她置在自己的护卫中。

“皇腾,你吓坏人家了。”突然,一个童声从皇腾后面传出,十岁大的小女孩拉扯着青色的衣杉,她的声音、眼眸、神情还有容颜,都是淡淡的,缺少一个幼小的女孩该有的面貌。

皇腾于是收回了眸光,朝朔月和桔想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然后弯身牵起小女孩的手,朝门口缓缓走去,身后死者的魂魄不发一言,垂着头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重新关上门扉的声音唤回了朔月和桔想的神志,房间又还原成原来的样子,满地的鲜血、死状诡异的男人和摇曳的灯火。

罢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夜晚忽来的一场梦,他们只是撞上了爱夜间游走的梦魔,在她手指的轻拢慢捻间造了一个不知名的梦境。这梦境来去得极快,但即使醒来也还会记得梦中难言的奇特感觉,有许多恐惧,又掺杂一些安然,矛盾地交杂在现实之中。

“不要再想了,我们走吧。”朔月收回剑,对仍在震惊中的桔想小声地说道。

“嗯……”桔想点点头,跟随他走出了房间。

她一语不发地在黑夜中轻巧地和朔月一起离开了这硕大的府宅。今夜的月光昏黄,没有了前几日的皎洁,月亮周围有一层淡淡的晕圈,预示明天会是个下雨的天气。

她只是可以预见明日的天气,而那个沾着地府气味的男子,他的眼神、笑容,却好像可以看见所有往来的一切。

悄悄地望了一眼身旁同样若有所思的朔月,心中泛起隐隐的疼。

甩甩头,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没有告诉朔月,但她暗暗坚信——

朔月能够看到皇腾,是因为和她在一起的关系,所以会看到也是很平常的——

只是这样的原因而已。

☆☆☆

翌日,窗棂之外阴雨绵绵。

昨晚因为城门关闭,朔月与桔想先回到客栈,原本想略做休息等天一亮便直接离开,但第二日下楼准备结账的时候才知道,因为绣柳庄中有人被杀害,现在城门禁闭,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而接下来的几日,不管城中居民如何怨声载道,城门也不曾开放让任何一人通过。

就连天上的雨水也像在附和着坚持一般,多日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桔想趴在窗边看着让人烦忧的雨景,皇腾之事便已让她烦心,而城门不开以及连日来的春雨更是让人觉得压抑难忍。她想离开这里,回到只有自己和朔月两个人的地方,没有人来打搅。

她还有许多事搁着没做,她想学好做菜,想下棋至少赢一次朔月,那些紫阳花也该打理一下了……她好想回去,只是,这个小小的心愿会不会只能变成一个奢求呢,如这檐下的雨滴,只能维持短短的瞬间然后便破裂?

使劲摇摇头,桔想将不好的想法摇到九霄云外。

朔月在桌前将她的忧虑看在眼里,“没有人知道是我所为,关城门也只能维持几天,这里来往的商贩众多,官府顶多只能再压下两三日,你不用担心。”他暂且还可以这样安慰,至少目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关闭城门也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除非——

朔月眸光一闪,添了丝愁绪。

桔想注意到他的异样,却问不出口,她浓密的睫毛遮盖住了眼眸,换上另一个让她很是在意的话题。

“你杀死的那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然可以让官府这么劳师动众的。”一想到那人死前的笑容,她就觉得寒毛直竖,还有后来皇腾的出现,事情的进展都让她无措得举足不前。

她给自己和朔月各倒上一杯热茶,然后拿了一杯在手中汲取温度。

“是个官,而且是职位不低的大官。”朔月低低地出声道。

从昨夜那人的反应中可以看清一些事情,但是又无法全部了然于心,他就好像跌进了捉模不定的迷雾之中,很多东西虽然眼睛能看到,但走近了却似乎又会变成完全不知晓的东西。

“朔月……”桔想将温热了的手围上他的手。

“很暖和吧?”她努力地笑着,不想让自己低落的情绪影响到身旁的男子。

那笑能揉进人的心坎,比面前的茶香更加醇香惑人。

朔月知道自己有多么为这笑沉醉,直想就这样沉沦其中而不再被过去缚住,想同面前的女子一起开始不同于过去的生活,将两人所途经的夕照荷田、骤雨霓虹都收纳进自己的掌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渴求过什么了,垂眼看向自己空空的手掌,这双手真的能够抓些什么在其中吗?

凌乱的月光,红色的夜幕,即使伸出手也得不到回应……那些早该是已经忘却的久远记忆,却在这几日不停地被忆起,成了夜夜困住他的心魔。

为何会再想起?为何逃不出多年前的那个束缚?梦境之中出现的过往仿佛在预示,他始终没有资格去求什么和拥有什么。

“朔月,你在想什么?”桔想忍不住担心地问。

朔月抬起双眼,“对不起,是我把你牵连进来的……”他低哑着嗓音,无奈地说着。

“你在说什么啊,是我自己要来的!和你并无关系!”她从不曾有过责怪他的念头,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打定主意会无怨无悔地追随。

“不,你说要跟来的时候我便应该拒绝的,现在却让你卷进这样的境地。”

“即使你拒绝我也要跟来,因为……因为——”因为他是朔月,是她心中所想所念了整整七年的男子。

“因为?”

“因为……因为我想陪在你身边啊……”

“陪在我身边?为何?”他停了停,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陪在我身边,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会不可能?”桔想不明白地反问。

朔月看着她懵懂的面容,他也曾有过这样的表情吧,在那个染上血液的月夜之前,他也曾没有任何迟疑地相信着所有。思及此,胸口直觉一阵闷痛——

“你不会懂的,你又不曾了解过我,在有些人心中我是阻挡一切的魔,是鬼,我这样的人,你为何要留在我身边?我这样的人,你难道不应该害怕吗?”

朔月几乎有些咄咄逼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大声。桔想吓呆了,愣愣地看着面前仿佛失去自制的男人。

察觉到她无措的眼神,朔月猛然惊觉到自己的行为,顿时停了下来。他究竟在做什么?一想到自己什么也无法拥有、无法得到,便像个孩童一样胡乱向人发脾气。而且,还是对最最无辜的桔想……

“对……不起,我不该迁怒于你,我……我真的很抱歉……”他双手遮盖住了面孔,疲惫不堪。

桔想轻柔地用手指触碰他覆面的大手,柔柔地开口道:“朔月,你在难过吗?”是什么烦忧让他痛苦如斯?刚才那样大声,虽然自己有些被吓到,但他心中定是万分地自责懊恼吧,因为他是个懂得他人心情之人。

“不,没事,只不过我有些迷惑罢了,很多事……”他从手掌中抬起头,对桔想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刚才真的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桔想点了点头,将桌上仍是温热的茶递到他手中,然后轻声地离开。

朔月手中的茶冒着香浓的气息,仿佛能将人的心平复,朔月端着它,看了许久。

“真的,很温暖……”

不是他所能拥有的温暖……

原以为关闭城门顶多再维持个两三天,不过这次却是低估了官府的决心,接下来整整十日城门禁闭,没有任何人能出入。

等到第十日,城门终于打开,但却不知从何处调来重兵把守城门,来往的男子必须要和一张画像比对,方可出城。而街道上更是每隔半个时辰便有士兵经过巡逻,同样是手执画像,同路人比对。

桔想从外头回来将这打听到的消息告诉给朔月。

“他们怎么会有画像,根本没有人看到我们,皇腾更不可能去说。而且如果是真的,大可将画像张贴各处,何必只是那些士兵才有?”桔想指出其中不合理的地方,认为只是故弄玄虚。再看看朔月,他沉着脸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人静静地思索。

桔想背过身暗叹一口气。

这连续多天的雨虽然结束了,却仍挥不去她心中的抑郁。她喜欢雨天结束后的感觉,所有的事物被雨水冲洗过了,应该是清爽宜人的味道,但现下反而更让人郁闷。

那天之后,朔月便很少同她说话了,他一直坐在桌边独自闷头冥想,即使她主动开口,他也好像满月复心事地少有回应。而自从昨天看过外面巡逻的士兵经过,他更是关紧了房门,像是要阻隔掉一切一般。朔月有时候很容易钻牛角尖的,而现在这个样子,完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这着实让她不安。

正当桔想在房中焦急,从楼下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像是激烈地讨论,又像有什么争执。

“怎么回事?”桔想匆匆地跑出去查看。

“小二哥,怎么了,楼下那么吵?”她在楼梯口拉住一个店小二。

“邻街的旅店被烧了!”

“旅店被烧?”

“是啊,姑娘,死了好多人,现在火还没扑灭呢。而且——”小二压低了声音偷偷地告诉她,“虽然外面说是不服官府的盗贼做的,但城门关了那么久哪会有盗贼在此时放火?所以大家都在私下议论,其实是官府要逼出可能躲在某个客栈里的杀人犯。所以现在我们老板都在劝客人退宿,姑娘你也快点儿准备准备吧!”

桔想闻言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地冲到朔月的房间,将刚才听到的话告诉他。

“朔月,怎么办,他们好像铁了心要把我们找出来!”

“我知道了。”他喝着茶,语调不温不火的。

“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可是我们怎么走呢,巡逻加上守城的士兵有上百人,虽然真要硬拼应该是有胜算,可也还是太过危险!但那也不对啊,那画像上的人不应该是你,他们怎么会知道是谁杀的人,那天谁也没看到我们!”她思绪一片混乱,理不清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

“你一个人先走。”朔月的话打断了因慌张而喃喃不自知的桔想。

“我一个人?”她摇头反对,“不要,当然是一起走啊。”

“你在只会拖累我,你自己先走。”波澜不惊的语调仿佛不添一丝的感情,他双眼直视窗外,话说得冷硬直接。

桔想因他的淡漠心底摩擦出了疼痛,此时从她眼眸中映照出的朔月,就像那天晚上倒在月下血泊中的他,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在乎,静得没有声响——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不,我不要!”她大喊着死命地拽着朔月,“要走一起走!你别想一个人去送死!”她不要再看到那样的朔月,将生死置之度外,仿佛一不注意就会消失不见。

“放手。”

“不放!”

“放手。”他加重了音量。

“不放!”

“我说放手!”学武之人以气护身,朔月猛地一用力,内劲将桔想弹出好远,撞飞到了床上。

“你怎么那么麻烦,我说你是累赘,你听不懂吗?”他站起来冷冷地说道,周身一点儿温度。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危,我不会被你气走!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要在你身边,我不怕会有多危险,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忍着疼从床上撑起来,桔想难过地哀求着。

紫阳花不是那么柔弱的花经不起任何的风雨,她不再是七年前的那个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痴痴地等着他回来。她已经不再那么没用了!他为什么不将她好好地看个仔细!

抓抓头发,朔月目光冷冽,“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道,你明不明白!”

“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因为我不相信你。”

朔月的一句话让桔想脸色一变。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背叛你……我、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不能被他唬住啊,这也只是他的借口而已,只是借口——

可,但是,如果他真的是这么想呢?

“信任不单是区分伙伴和敌人那么简单。即使是同伴,即使有相同的利益,也无法完全地信赖,也有许多事情不希望对方知晓。”朔月仍是寒着脸说着没有起伏的话。

“我不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一个人沉思什么也不告诉她,就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吗?就是因为觉得她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你不是人,当然不会了解人的心情。”

桔想的胸口因这句话而一阵紧缩,“你真的介意我不是人……那个时候你说你不怕的啊……”

那你要我怕你什么?

那句话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她以为他对自己是信任的,即使不完全,但也是存在的,她甚至幻想之于朔月,自己是有一点点特别的。但现在——

“我可以不怕你,但无法不介意。我连人都无法相信,怎么去相信一个花精。妖精的感情,难道会比人真?”他颓然地毫不在意那颗被自己伤到的心,看也不看桔想一眼。

桔想感觉到喉咙哽咽地发痛。为什么她不是真正的人子?为什么她和别人不一样?以为站在他面前就可以被接纳,以为待在他身边就能被重视,原来所有的都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梦罢了,根本没有人会将她放在心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傻傻地期盼。可笑啊,花精怎么能够奢求同人子一般做企求的梦?

“其实我们的关系也只是萍水相逢,因为我不怕你,所以你巴上了我,这种浅薄的关系遇到大麻烦还不是各自逃命。”

“我不会这样的……”

“我是人称‘鬼月’的刺客,不该与任何东西有所交集,与其最后被背叛,还不如现在就离你远点儿,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也不会自私地真要你送命,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朔月——”

“我不是什么好人,又怎么会去相信别人,更何况是妖精!”他双手环胸厉声地说道。

桔想咬着手背努力不哭出来,不能哭,她可以为无关紧要的任何事流泪,但是为自己而哭——那样实在太悲惨了。

她想起其他花精和她说过的话,她们说人的寿命是很短的,所以改变起来也要比其他拥有永久生命的生灵更加迅速。为什么前几天她还觉得自己在朔月心中有着一席之地,他会关心自己在乎自己,可是现在又全都变了呢?

还是说,从头到尾都是她弄错了,在许多年前,在她还是朵小花的时候,他就没有将她当真过。

可是她却当真了,当年他问的那句话一直搁在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告诉他答案。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早就忘了自己曾要求过什么。她抓在掌心的承诺,根本不会有人在乎的。

“对不起……”桔想微弱地说道,小声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我……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她原本只是无知无识的草木,可修炼成了人的样子也没有用,不管再如何努力,在凡人眼中她始终是个异数,多少不甘愿也只能化成一道清泪。

她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希望听到朔月突然出声叫住自己。不被信任也没有关系,她还是想在他身边啊。

但是一直到出了门口身后也没有任何的声响,桔想将手背咬出了血,眼泪也还是止不住。

不能哭,为自己哭是懦弱的,只要不哭就说明还没有绝望,只要不哭就还能期望等待……

她不想哭的,可是为什么眼泪都止不住呢?

她一路跑出客栈,逃出这个让她哭得好大声好大声的地方。

是的,这样最好,他是鬼,是魔。曾经,在很久远的过去,那个要杀他的孩子不是这样说的吗,要杀他除去自己的心魔,他是立于他人心头的魔,又怎会有可能得到宁静。

与其失去,不如放手。

与其将来被怨,不如自己先离开。

他为什么会忘记长久以来的信念呢?

他害怕被桔想抛弃,也不愿将她卷进这场纷争,因而对她说了那些残酷的话。

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觉得桔想的双眼是最剔透纯净的,即使是小小的谎言也不该在她面前出现。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是无法对那双眼眸撒谎的,但原来只要愿意,他还是可以亲手沾污最纯洁最宝贵的东西。

人,真是众生中最残忍、最擅长撒谎欺骗的种族。

只有让她走才是最好的,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回到能养育出如此纯粹的孩子的地方,这里不适合她,这个满身血腥的自己也不适合她。她总有一天会离开,总有一天会恨他致死……就像那个人一样……

与其失去,不如自己先放开手,那是他七年前学会的。原本在桔想的温柔之下几乎要忘记,但连日来的幽梦又唤起了他内心所有的畏惧。

可该死的他又让她哭了,即使没有正眼看,也能听出她咬着手背啜泣的声音。

桔想说过,花精的眼泪会变成清晨的露珠,这原本是无比美好的东西,却因他而撕裂成会使她痛苦的东西。她不适合哭泣,虽然有时候哭泣的容颜惹人怜爱,但他还是更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啊。

下次我会做得再好吃一点的!

每次吃饭前她都会笑着这么说,今后是再也听不到这句话,再也吃不到她煮的东西了,虽然每次都难吃得让人想吐,但是……

“好想再吃一次……”

将脸深深地埋在臂腕之中,手掌紧握,浑身的肌肉都在贲张,他拼命地压抑住在身体里到处乱窜的绞痛,粗喘的声音在空气中流散不止。

痛苦、不舍、自责、憎恨……太多的感情撞击着他,他努力地压抑这些情绪,他必须压抑,从很久以前开始便学会了压抑。

不能去渴求,因为想要的东西永远得不到。

不能痛苦,因为即使哭泣也不会有人来关心。

不能愤怒,因为一旦怒火流泻人便会疯狂。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在那一方与外界封闭的小小天地里隐藏起身上所有的棱角,只因为他知道自己本就不该降生在这世上,知道所有的人都想将他的存在掩埋。就像他不敢伸手承接桔想的眼泪一样,他总是在害怕没有资格去接受什么,害怕没有资格去妄想保有什么。

他一直是安静平和地生活着,即使七年前那件事的发生将他最后卑微的期待打碎,他也只是抑制下痛苦和愤怒,然后学着抹去无用的温厚和善良将冷漠覆盖周身。

但在遇到桔想之后,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在悄悄改变——温暖的、希冀的、宁静的……只是,他没有机会再去追究是什么在自己的心中生根发芽。

原来以为桔想会待在身边很久,他甚至期待那样的日子会持续很长很长,连绵成一个他太久不敢去奢望的永久,让他能够有勇气承下桔想所有的爱恨嗔痴。

但是他始终保不了一个“永远”。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次抬头,朔月的眼睛已经变成无心无念的冰冷。

他变成孤鬼的最初,以及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因“那个人”而起。积压于心中多年的怨恨,还有眼前被破坏的宁静,这些终究是该与那个始作俑者作个了断的!

从看到城中巡逻的士兵开始他就知道了,是“他”来了,“他”要结束七年前没有结束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他不会输了。只要有“他”一天,自己就永远摆月兑不掉旧日的阴影,既然“他”这样希望找到他,那么这一次,他就拉“他”一起陪葬,就由他亲手来将这一切纷争仇恨都结束掉!

手握兵器从窗口直接跳下,在各个客栈门口守备的士兵见状不由分说地发起攻势,朔月长剑飞舞,一连串的剑式将一干士兵全数击倒,招招狠辣,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无关之人处处留手。

“是画像上的人!”

有士兵经过认出了他,十几个人大喊着冲过来。

朔月的嘴角浮现出冷笑,他纵身而起,银白如月的光芒在打头阵的两人脖前掠过,顿时血花四溅。继而又将长剑使得飕飕作响,眼花缭乱得让人看不清剑招,一眨眼的工夫,左右两侧各有一卫兵脑骨碎裂,连续两声惨叫引来更多的士兵。

朔月不慌不忙,他一路不停地左右砍杀,浑身上下沾满了鲜血,人数却不见减少,继续从四处奔赶而来,但他反而有越战越勇的趋势,一柄剑使得更加炫目夺人。

街上已没有了行人,只见到满地的尸体越来越多,朔月身上的血迹也几乎染满整件衣裳。他如着了魔般大力挥着兵器,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只想把面前一切阻碍他的东西全都消灭尽。

“我知道‘他’来了,叫‘他’出来!”喊声直冲云霄。

★★★

桔想蜷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靠着墙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外面嘈杂的声音她听不到也不想去听,像只被丢弃的小狈,要独自舌忝完伤口才能再次昂首站起来。

“痛……”她嘴里小声呢喃,手摩擦到衣服时伤口抽痛了一下。那是她的坏毛病,总是咬手背来抑制月兑僵失控的感情。

迷蒙地眨眨泪眼,心里闷得难受,因为朔月的话,更因为自己。

她以前不曾这个样子,一直以来,她都只是乖乖地待在花圃里,在暖暖的阳光下展开花姿,扬起眸细看他每次经过的模样,盼着他温柔地来到自己身边诉说心事,那些便是她所有的满足。即使朔月后来突然离开,她仍是守着一间屋子等待他的归来,那时的自己,心中所求也只是再续一面的缘。

但为何在来到他身边之后,在每日能相见、不用努力仰头就能将他看个仔细的现在,贪念却在心中渐渐繁衍滋长。

想让他也能将自己看个仔细,想被他当成重要的人,想永远在他身边不要离开……想抓在手心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她不再是以前小小的幸福就能满足的桔想了,她何时变得这般贪心,是在人间待得太久的关系吗?

朔月已经不要她了,她是个累赘,只会碍手碍脚。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好笨好没用,还能期待朔月怎样看她。

好想回望月山,那里有璞颜姐姐每天的旋舞,有她手下那些虽然野蛮却很爱护花草的山寨男儿,还有其他的花精也会与她为伴,可以逃开所有。

只是,真的回得去吗?即使回去了,真的能忘记朔月吗?而她还会是原来的那个桔想吗?

她的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不管他是好是坏,就算他杀人如麻沾满血腥也没有关系,从那天朔月将她从泥土中拔起再种下,他也就在她的心中扎了根发了芽。她身上原本粉红的颜色沾染上了星点的橘,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是和从前不一样的桔想了。

她是无法丢下他的。

如果被认为是个麻烦,那就继续努力变强让他接受自己,如果不被相信,那就用时间来证明给别人看!不能逃避,逃避他就等于是对自己的逃避!

因为他一直在这里,在自己的心中,心又怎么可以懦弱地不去面对呢?她要保护他,保护他不被皇腾的力量所碰触,虽然她什么力量也没有,但为了朔月她什么都能做到!

桔想豁然开朗,原本烦乱不堪的思绪终于有了出口。

“不能因为一点儿挫折就放弃一切。”她小声却坚定地对自己说道。紫阳花是无比坚强的花朵,她一直是这样信仰着的。

一个跃身,她跳到了一旁的屋顶之上。从刚才就一直听到远处像是打斗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和朔月有关。

在屋顶上连续地飞跃前行,此时近黄昏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而沿途不断地会看到士兵的尸体倒在路上。

随着撕杀的声音一路寻去,桔想终于看到正被几十个人分散围住的朔月,他大力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不停地撕杀,剑招凌乱几乎失了章法,但在迤俪暮霭以及巨大的夕阳之下却因那橘黄的光芒而美得惊人,就像所有的东西在消失前弥留的那一刹,露出绝望破碎的惊艳。

胸口痛得绞在一起,他的身上都是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不顾一切撕杀下毫不爱惜地任人留下的伤痕。

桔想忍耐不下去,几乎要冲到下面加入战局,就在她要起身飞下的当口,突然一个身着黄袍的英挺男子从某处凌厉地窜出,一声令下喝住了在场所有的人,顿时砍杀的士兵停了手纷纷退至远处,安静在一瞬间袭遍四方,整个城镇空寂地听不到一丝声响。

是朋友吗?桔想暂时停止了动作,施以小法细听下面的响声,屏息静待接下来的情况会如何发展。

满身的伤口让朔月不停地喘息,他将剑插入泥土,双手撑靠在剑柄之上。他已经连续斩杀了四五十人,原本凭着一股怨愤在战斗,突然的停歇几乎让他有些难以再支撑疲惫的身体。

他擦去嘴角的血,缓缓仰起头,正视那个出声发令的黄袍男人,嘴角嘲讽地勾了起来,“真的是你,你果然来了——”

桔想在房顶上如坐针毡一般,朔月似乎伤得不轻,而那个她只能看到背影的男人——大概同朔月一般的高,身形也有些相似,头上戴着上好的玉冠,一看便知是上等出身——他虽然出声制止了打斗,可看这单是疏离却不肯退兵的架势,似乎也并非善类。

桔想悄悄地绕过去,想弄清此刻下面的局面,她轻盈地在屋顶上穿梭,最后来到转角的屋子上停了下来。

“看你的样子好像早知会有这样的局面。”黄衣男子不紧不慢。

“看到街上那些假扮成士兵的禁军,我就猜到了……”朔月有些吃力地回道。虽然穿着普通士兵的服装,但脚上的靴子却没有同衣服一起换去。

“看来这么多年的亡命生涯让你变得聪明了。”

“托你的福。”朔月轻嗤一声,“不过真是让人惊讶……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

桔想探出身子,定睛想仔细查看那个男人的面容,突然,她整个人像被什么击到似的浑身一颤。

她简直难以置信眼睛的所见,怎么会……没有可能,那张面孔、竟然——

“你别来无恙啊,当今的天子,圣德殿下——”

站在朔月面前的那个男人,他的长相竟然和朔月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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