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情之后,冰湖常常无法入睡,即使睡着,有时从半夜惊醒,便会看见风琅睁大眼睛凝视着她,彷佛怕一闭上眼,她就会消失。
今夜的月光特别的美,将外面的世界都镀上了美丽的银白,诱惑着她。
她看看身边的风琅,他已经睡着,白天的公务已经将他累惨了。于是她悄悄起身,披上衣服,走到外面,来到栖凤楼前的小湖边。
扑面而来的凉风,带着湿润的水气,那轮半月倒映在水中,在那微风漾起的水波中,被撕成一块块碎片,光影迷离。
小湖边有一块平整的大石,以前风琅常常抱着她坐在那里,听风赏月,她走到那块大石上,望着月儿在水中的倒影。
她的爱情是否也是如此,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根本没有实体可触模?
“你真的爱我吗?”望着水中的月亮,她喃喃自语。
如果爱她,怎能这样随意攻打她的国家,屠杀她的人民?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要把她牢牢抓住,留在身边不肯放手?
“冰湖!”凄厉的喊声瞬间划破了栖凤楼四周的沉寂。
她转过头,看见风琅只穿着单薄的中衣,站在不远处面色惨白地盯着她,他的拳头握得死紧,那惊恐心碎的表情彷佛末日来临。
她站在那块石头上,想做什么?
“冰湖,妳在干什么?快点下来!”风琅满脸惶恐地向她冲过来。
她乖乖地跳下石头,任由他将自己紧紧拥进怀里。
风琅抱住她,刚才他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发现身边床位是空的,她不在他的身旁。
这几天她冷漠的神情已经让他万分惊恐,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接触到她的内心,而在发现她失踪之后,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奔出来外面找她。
在看见她高高地站在水边的石头上,望着水面时,他以为她要投水自尽,那胸中骤然被掏空的感觉令他以为自己死了一回。
他惊恐的表情让她的心泛起了酸楚的感动,心中恨意不再,只剩下满腔浓浓的悲凉。
“你以为我会自杀?”她有点失笑,“我像是会自杀的人吗?”即便要自杀,也是在国灭之后吧!现在的她,还要为东陵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风琅无语,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
自从上次发现她站在水边后,风琅看她看得更紧了,随身的侍卫从三人增加到五人,栖凤楼前的守卫也增加了。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马上逃走。
她已经旁敲侧击地从侍卫和风琅口中套得一些情况,得知西齐的军队已经整装待发,打算偷袭东陵边境。
不能再拖延了,可是,有什么办法能逃走呢?
她在房里来回踱步,却一筹莫展。
“冰湖姐姐、冰湖……”
娇柔的呼唤声唤醒了她,冰湖转过头,望着眼前的轻彤。
轻彤发现她是女子以后,难过了一阵,但很快就忘记所有的不愉快,又像以前那样常常来找她玩。
她勉强堆起笑容,不让她发现自己的忧虑,“彤儿,是妳。”
但她的笑容实在太勉强,勉强到连天真的轻彤都看出来了,她上前一步问:
“冰湖姐姐,妳好像很不开心。”
冰湖苦笑,“妳父王已经下令攻打东陵了。”
轻彤吓了一跳,急声问她:“那妳打算怎么办?”
冰湖虚弱地笑着,“听说父王病重,我想回东陵,但妳王兄不肯。”
轻彤恨恨地跺脚,咬牙切齿地道:“王兄真坏,他怎么可以这样?要是我能帮得上忙就好啦,可是我很笨,想不出好法子,这里的看守又紧,该怎么办呢?”
冰湖的眼睛一亮,“妳如果肯帮我,我倒是有办法。”
“那妳快说啊!”她第一次见到冰湖就喜欢她,即使后来知道她是女人,但那喜欢还是改变不了。父王和王兄都那么坏,她才不会帮他们呢!
冰湖在她耳边轻声嘱咐:“就这样……”
轻彤不住地点头答应,不禁赞叹道:“冰湖姐姐,妳好聪明哦。”
她就知道冰湖比她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数日后--
轻彤带着一群侍女再次来到太子府。
栖凤楼前的侍卫陪笑道:“彤公主,您这次带的人可真是不少哪,好像有一二三……有十个呢!”他瞄了一眼那十个女人,只觉得那些舞姬个个浓妆艳抹、妖艳逼人,衣服也穿得花花绿绿,让人眼花撩乱。
轻彤仰高了头,傲气十足地道:“这些都是我宫里的舞姬,听说王兄府里的舞姬歌舞俱佳,我想带她们来学习一下。怎么,有意见吗?”
那侍卫连忙说:“没有、没有,小的怎敢对公主有任何意见?”
轻彤带着十名舞姬进入栖凤楼,冰湖早已等在那里。
“冰湖姐姐,王兄上朝去,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吧。”她心里还是很担忧。
冰湖点头,不与她多言,从那些舞姬里挑了一名与她面貌身材相似的舞姬,换上衣服,再画上浓妆。
轻彤在一边叫:“哇,冰湖姐姐,妳画这么浓的妆好难看。”
等冰湖打扮妥当,往那群舞姬中间一站,一眼看去,分不清谁是谁,更没有人想得到这名妖艳俗丽的舞姬,就是那清丽绝美的冰湖。
再往镜中看了一眼,冰湖确定混在这群舞姬中,没有人能分辨得出她。
留下那名与她换了衣服的舞姬躺在床上,冰湖和其他舞姬随着轻彤出门。
栖凤楼前的侍卫虽然精明,但见轻彤出来,也都只能一一躬身行礼,其中一名侍卫仔细点的往那群舞姬中看了一眼,但人数众多,而且一个个都画了浓妆,妖娆俗丽,要一下子记住谁是谁根本不可能。
一出门,上了马车,其他人返回王宫,轻彤与冰湖共乘一辆马车,直奔城外。
城外早已为冰湖准备好一匹骏马和许多干粮,轻彤与她在此地告别。
“冰湖姐姐,妳还会回西齐来看我吗?”
“如果我活着的话,一定会。”冰湖微笑的看着轻彤纯真可爱的小脸,“妳要小心,妳放了我,妳父王肯定会大发雷霆。”
“不要紧啦,我对他还有用,他还要拿我去跟北堤联姻呢!再说,他怎会知道是我放了妳。”她不在乎地笑笑,知道自己嫁到北堤的命运无法改变,她也只有认了。“只是,冰湖姐姐,妳……会想念王兄吗?”
冰湖神色一黯。
忘得了吗?
无论是否忘得掉,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已经深深的刻上他的烙印,永远无法磨灭。
但那又如何?再见面,他们就是敌人。
也许根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她的选择,是与国共存亡;国亡之日,就是她命尽之时。
她和他,毕竟是情深缘浅。
一贯冷漠的脸上浮起哀淡的笑,“我与他,此生无缘。但我一定会想念妳。”
拍拍轻彤的肩,冰湖跨上马,疾驰而去。
此时的风琅正与西齐王商议政务,但心中莫名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终于耐不住这奇异的感觉,他借口有事,提早回家。
他一回到府,就直奔栖凤楼。
在看见床上躺着的窈窕身影时,他松了一口气,急遽的心跳平缓下来。
他走上前,抚模她的身子,她却一动也不动,似乎正在沉睡。
他不想打扰她,但心中的不安却在稍稍平息后又涌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仔细望着背对着门口侧躺在床上的女人,他的身子猛然一震,他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了!
他猛然上前,粗鲁地将背对他的身子反转,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冰湖!
他眼中如水般的温柔立刻转为狂怒,紧抓住女人的肩膀凶狠地将她拖到地上,厉声问道:“冰湖公主呢?”
四目相对中,风琅开了口:“妳不能回东陵。”
他不允许她离开他的身边,更何况,父王在得知西齐王病危的消息后,不顾自己和梁太师等大臣们的劝阻,坚持攻打东陵。一旦两国交战,刀剑无眼,他根本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冰湖淡淡一笑,绝艳的笑容令人神魂颠倒。
“不回东陵,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国土沦丧,眼睁睁地看着东陵子民和我的父王、母后死于战乱;而我仍继续在你身边做你的爱妾,享受荣华富贵,你就是这个意思,是吗?”
她的语气平淡无比,却让风琅无言以对。
半晌,他苦笑,“妳还在恨我。”
冰湖摇头,“不,我没有恨你,只是我们各为其主。”
“我不会让妳离开我的。”他的语气平淡,却蕴涵着无比的决心。
她相信他,如果他一定要阻止,她根本不会有机会。
“是吗?如果我一定要离开呢?”她浅笑着上前,手已经悄悄伸到自己腰上。
锵的一声!冰湖身上的佩剑出鞘,寒光四射。
风琅眼前一花,看到她手中稳稳握着那把剑,锋利的剑刃架上她的脖子。
“冰湖,妳想干什么?”他大吼。
风琅惊得心胆俱裂,却不敢上前夺下她的宝剑,生怕一不小心,锋利的剑刀便会伤到她娇女敕的脖子。
“如果你一定要我回西齐,就带我的尸体回去吧。”冰湖微笑着,剑光与日光交相辉映,照得她雪白的脸更是白得毫无血色,“今天,你若是放我,我就活着回东陵;你不放我,我的魂魄也会飞回东陵,与国共存亡的。”
风吹动风琅的衣衫,他的身子也在轻轻颤抖,紧盯着她那冷漠绝然的神情,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良久,他叹了口气。
“已经不可能,妳回不去了。”他指向她的后方。
冰湖霍然回头。
身后不远处,上千匹铁骑正扬起滚滚烟尘向他们疾奔而来,急促杂沓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刀剑和盔甲在阳光下闪烁着森森寒芒。
那是西齐的禁卫军!
她真的不可能逃走了!
冰湖身子开始颤抖,怒视着他,一字一字地从口中吐出质问:“那些人是你带来的?你怕你一个还不够阻止我,所以带了这么多禁卫军来?”
无尽的痛楚肆虐着她的心。他来追她,到底是为了私心不想让她离开;还是为了西齐,不愿意西齐吞并东陵的计画有任何阻碍?
只怕还是后者居多吧!
她空洞绝望的眼睛让他心惊,他抓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冰湖,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听到妳离开,马上单骑追上来,没有带任何随从。”
冰湖的心一沉。
她明白了,她的身分毕竟是特殊的,时刻都受人监视,而监视她的还远不只是她看到的那些守卫。西齐王纵然能宽恕自己是女儿身,却绝不能让她轻易回到东陵,率军抗敌。
东陵国君病危,太子体弱无法理国,群龙无首的朝政势必陷入混乱,西齐攻打起来,当然是轻而易举;可一旦有了领导,西齐要吞并东陵,就没那么容易了。
禁卫军的铁骑很快地来到他们身边,无数弩弓和刀剑对准了她。今日,她恐怕再也不能活着回东陵了。
为首一名高大魁梧的男人下马,走到风琅面前,向他躬身行礼:“禀太子殿下,微臣李远山,奉大王之命捉拿冰湖公主回去。”
风琅面容沉肃,目光锐利如刀地俯视着他,“李将军,我要你放她走。”
铿锵的嗓音落入她耳中,让她宛如置身在梦中,他……怎么会愿意放她走了?
只是他语气中的坚决,毫无转圜余地。
李远山的心沉了下去,苦笑着,恭敬地道:“太子殿下,其他任何事情,太子殿下有令,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王上有令,一定要抓回冰湖公主,微臣要是擅自放了她,回头我们大家都人头不保了。”
风琅冷冷地道:“父王那边我会自行交代,但你现在一定要放人。”
看着风琅神色阴鸷,冷厉的面容宛如刀刻般坚硬无情,他素知太子的厉害,那是万万惹不起的,但大王更加惹不起。他苦笑着,索性跪倒在地,“求太子殿下饶命,我真的不敢放啊!”
“是吗?你不敢放?”风琅微笑着,慢慢抽出鞘中的宝剑,架在他脖子上,“再问一遍,你放是不放?”
李远山的脖子上一片冰凉,脸色登时变了。他知道太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不放,他现在马上得死,放了还能有点辩解的余地。所以他只能趴在地上,再也不敢反对。
风琅冷厉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禁卫军,所到之处,禁卫军的武器纷纷落地。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跪倒在地。
冰湖愣在马上,看着风琅策马奔到她身边,只觉得自己在作梦一般。
望着风琅近在咫尺的俊逸脸庞,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为什么要放我走?”
风琅微微一笑,“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把妳强留在身边,妳一定会很不快乐,妳会一天天的凋零枯萎。”
从刚才看到她神情坚决地将剑刀对准自己的脖子上时,他就知道,他再也不能强留住她的身心了。
他感谢上天将她送进他的生命里,感谢上天让他拥有过她,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快乐一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冰湖泪如泉涌,她知道,他有多么不愿意放开自己。
“可是回去以后,你该怎么办?”西齐王怎么可能放过他?帝王之家,即便亲如父子,那亲情也是极为有限的,各国历史上,弒父杀子、谋害手足还会少吗?何况是如今,他这样公然反抗西齐王?
她泪眼模糊地凝望着他,那俊美的脸在她眼前变得迷离。
风琅长手一伸,将她从她的马上抱到自己怀里,与他共骑。
他用双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他的唇先是落在她脸上,吻去她的泪,然后慢慢游移到她的唇;他的吻如蝴蝶般,轻轻落在她娇女敕的唇瓣上。
他的吻开始是极尽温柔的,彷佛她是易碎的宝贝般,但渐渐地变得粗暴,他疯狂地蹂躏她的唇,他的舌与她的深深纠缠着,霸道地挑弄着粉红的舌尖,疯狂地汲取她口中清甜的芳香,彷佛要将以后几十年再也得不到的东西一次全部掠夺。
也许,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吻她,这次离别后,他们可能永无相见之日。
一声沙哑的吟哦逸出喉咙,属于他的气息、力量再次包围了她,令她陷入狂喜的漩涡,难以自拔。
她神智混乱,疯狂地回应他。
周围的禁卫军们皆目瞪口呆地看着吻得难分难解的两人,那绝望的气息,即使不是当事人也能感觉得到。
良久,贴合的唇瓣才终于分开。
风琅注视着她迷蒙的星眸、酡红的脸,心再次揪紧。
他不想放开她,一点都不想……
“妳该走了。”他调匀呼吸。她必须马上走,否则再这样下去,他很难保证,他是不是还能那么洒月兑地放她离开。
她必须立刻走,否则,他极有可能反悔。
他从腰上模出一根权杖交给她,“这根权杖是我的象征,我估计妳这一去,后面还会有追兵,如果遇到麻烦,拿出这根权杖,就可通行无阻。”
她接过权杖,再次深深地看一眼他深邃的眼眸、俊美的脸,把他的轮廓牢牢的刻在心底。
然后,她上马,扬鞭,胯下的千里驹长啸一声,如风般远去。
必山寂寂,烟尘渺渺,从此所有良辰美景,对风琅而言,都不再有意义。
“你说什么?太子把冰湖放走了?”
王宫内,西齐王正大发雷霆,对李远山咆哮。
李远山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是的。微臣原先以王上捉拿为由拒绝,但太子殿下竟拔出剑要杀微臣,微臣不敢不从。”
“传太子进宫见朕。”
不待太监传令,风琅已经出现在西齐王面前。
西齐王怒吼着:“琅儿,李将军说的是不是真的?”
风琅不卑不亢地回答:“全部属实。”
西齐王气得脸色发白,“为什么?你该知道,现在东陵正是群龙无首,国君病危,真正的太子体弱,不能理事,朝中也无良将,冰湖公主又被扣留在西齐,这正是我们吞并东陵的大好时机,你放她一走,冰湖公主又聪慧绝伦,在东陵号召力很强,这对我们攻打东陵岂不是一个极大的阻碍?”
风琅神色冰冷,脸上彷佛戴上一层面具,毫无表情。
他垂手肃立,“儿臣知错,任凭父王处罚。”
西齐王望着自己一向非常疼爱的儿子,长叹一声,“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风琅眼中某个亮光一闪而逝,还是不回答。
西齐王望着自己的儿子,这出色的儿子一向被公认为够冷酷、够有手段,是最像他的,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女人……
“你下去吧,罚你太子府三年无俸禄可领,回去思过吧。”
风琅无言退下,这惩罚算是轻的,但重要的并不在此,而是他知道,父王对他的宠信已经大失,嫌隙已生,自己这太子之位,只怕也不牢靠了。
风钦并没有死,他只是被贬为平民,要东山再起也不无可能。一切因冰湖的逃离,再次产生了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