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自宋朝起就开始了海运商务,渐渐取代战乱不断的丝绸之路,明朝时候,海上丝路更是发展到了一个鼎盛时期。
以至于后来还有郑和七下西洋的创举,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泉州城在当时无庸置疑地是个充满活力与惊喜的地方。
谢木宛身穿青色长衫,手持竹骨白扇,身后跟了个小书僮打扮的小禄,两人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码头。
泉州的码头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是热闹非凡的。南来的、北往的,上山的、下海的,举凡琉璃钟、珐琅表、天竺香料、高丽药材,这里应有尽有,最值得一看的是,这里的人有金发蓝眼、红发褐眼、黑发黑眼,就是调尽丹青也画不尽这里的万种风情。
谢木宛拉着小禄游刃有余地在这人来人往的码头中穿梭,寻找着泉州最大洋货商行琉璃坊的商船。
她喜欢这里的喧嚣,这里的繁华,这里的一切。
暖暖的日光初照到这生机盎然的地方,让她不禁停下脚步。
她站在海边向远方遥望,无数的金光,随着波涛一层层地涌现,让她忍不住想要破海踏浪去看看海的另一边天地。
小禄安安静静地站在小姐身后,凝望着小姐在朝阳中卓然而立的身影。她知道小姐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是凤凰就应该高飞。
只是小姐,你在飞的时候不要忘了我呀!她吐吐舌头,在小姐身后做着鬼脸。
“欸,这不是谢家小姐吗?一大清早就来码头干么?”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突地响起,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就要搭上谢木宛的肩膀。
她巧妙地双肩一抖,甩掉了那双长着金毛的大手,转过身,一脸正色却满眼笑意地说:“封赐寒,这可不比你西洋,大明朝里可是男女授受不亲的。”
“谢木宛,上次你和我比试的时候,怎么就忘了这一句呢?”这个叫封赐寒的男人,眨巴着一双湛蓝无比的眼睛道:“反正你也没人敢要,这样吧,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就嫁给我算了。”
“呸,谁要嫁你这个西洋蛮子!”还没等小姐回话,护主心切的小禄就跳了出来驳斥,她那纤纤玉指都快戳到这个金发碧眼的蛮子脸上去了。“我们家小姐怎么会没人要,昨儿还有——”
“小禄。”谢木宛出声轻叱,两字纷纷化作冰霜,冷得小禄当下住口。
“木宛,真的有人向你提亲了?”封赐寒突然严肃起来,湛蓝如天空的眸子里好像飘起了乌云。“是谁?”
“崔家。”她淡淡地回答。反正这事迟早会传开,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崔家?!他们家无时不刻想独霸泉州的瓷器生意,你父母不会答应了吧?”封赐寒一脸深思地问。他是从欧罗巴来的,本身就是跑瓷器生意,还会不清楚这里的内幕。
“我爹又不是傻子。不过这崔家的胃口的确是太大了,有了官窑还不够,现在还想染指私家瓷窑。”谢木宛一把收起扇子,帅气的脸上浮起一阵寒光,转眼又恢复了平静。“对了,封赐寒,琉璃坊的船停在几号码头?”
“我带你去吧。”他二话不说地走到她的前头带路。
这样的女孩子,优秀而又骄傲。
莫不知道这世界上谁才有缘能和她站在一起,共看这红日初升,霞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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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丫头,这边。”刚找到琉璃坊的玉丰号,就有人在甲板上朝她打招呼了。
“吴大叔,一路辛苦啦。”谢木宛兴奋地在下面挥着手。
“谢丫头,几时见你这么心急了?下乍去坊里拿不也是一样。”吴掌柜一边笑着,一边从摇晃的舷梯上稳稳地走了下来。
“吴大叔,人家就是心急嘛。”谢木宛笑得灿烂,可心里却不禁泣然,堂哥的病已经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地步,如果这个能让他开心,哪怕多开心一秒钟,她都要争取。
“喏,给你。”吴掌柜从怀中掏出一个黄铜做成的长圆形东西递到她手里。
“谢谢你,吴大叔。”接过东西,她朝着吴掌柜躬身一揖,又对着封赐寒嫣然一笑,“也谢谢你,封赐寒,那我就不打扰了。”
正欲带着小禄赶紧回去,她看到吴掌柜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朝着她的身后叫了一声,“少爷。”
是他,陈子湛,他回来了。
谢木宛不由得心乱了一下。这泉州城的海运船只,除去官船十之八九都是陈家的产业,这玉丰号也不例外。
而现在这场面,她和他见面已是避无可避。
“小姐,好像是陈少爷来了,我们怎么办?”小禄站在她身后,有些兴奋又有些心慌地问。
“什么怎么办?”谢木宛深吸一口气地回应,“说不定他根本还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呢!记住,装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敌不动,我也不动。”
“是,小姐。”小禄握紧拳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有小姐呢。
回过身看着陈子湛越走越近,他颀长的身材,沉稳的步履,谢木宛觉得自己心里仿彿被人投了一颗石子的湖面,有一圈涟漪正在扩大。
他们有多久未见了?大概一年了吧。
一年未见,他又成熟了不少,昔日那俊秀清朗的面容浮上了一层坚毅之色,出去历练过的人就是不一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候道:“陈公子,好久不见。”
“原来谢家小姐、封大哥都在,子湛真是失礼了。”陈子湛彬彬有礼地说着,冷静而又淡漠。
谢木宛不禁心中一悸,那些吵闹喧嚣的少年时光竟然如同梦境一样,虚幻而又短暂。
倒是封赐寒看出这两个人之间有一丝不明所以的暗潮涌动,很是识相地先行告退了。
吴掌柜也回到船上去了。
码头上依旧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但是谢木宛和陈子湛之间却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之中。
她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一时之间,两人都无语。
饼了一会,谢木宛垂下眼睑,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终究是长大了,一切都不同了。
“陈公子,家父的生意还仰仗你多关照。你贵人事多,小女子不便打扰,就此告辞。”她淡然一笑,微一颔首,打算离去。
“谢小姐,请留步。”陈子湛突然开口,他从身边的小仆手中接过一个长长的纸盒,“这是我们家刚到的高丽人参中最好的一支,七叶三花成人形,烦劳谢小姐交给清华兄,并转告我过几日会去探望他。”
“木宛先替堂哥谢过陈公子。大恩大德,永志铭心。”谢木宛一听,立刻朝他深深一揖。堂哥自小心脉受损,拖过今日已是药石罔顾,全凭人参吊着性命,如今得了这支有钱也买不到的七叶三花,堂哥又可以多支撑些时日,起码可以撑到哥哥从祁连山求医归来。
“人参是轻,人命是重,何况是为了清华兄。”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将人参递出,却错过她交到小禄手上,“谢小姐,何不让小禄先行回府?早一刻便多一时。”
“你……”谢木宛抬眼望向他,他一袭黑衣,越发显得面冠如玉,双目微弯,一丝精光悄然流出,让人难以揣测。
“我派两个人送小禄回谢府。谢小姐,我和你还有事要谈。”陈子湛走过她身边,不露痕迹地微一低头小声说道:“木宛,你不会拒绝未婚夫的邀请吧?”
她一惊之下,不禁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他依旧淡淡地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充满了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是因为他那么高的缘故吗?小时候只觉得两个人势均力敌,现在才发现,自己看他居然要仰着头。
不甘心,那又能怎样?
陈子湛清雅如莲,陈子湛温润如玉,陈子湛能文能武,陈子湛风华绝代,泉州城里谁不知道这些。
就像眼前的这场面,就像一朵绝世名花旁站着一堆不起眼的杂草,而她也是杂草中的一员。
不甘心确实不能怎样,但她谢木宛就是就算是杂草,也要当疾风中的劲草。
“木宛承蒙公子不弃,请公子先行。”她甜甜地一笑,青衫浮动,退到一旁。
“那小生斗胆请谢小姐移步。”名满泉州的陈子湛礼数必定是周全的。
众人目送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视线里,如果不是已知谢木宛身为女子,还道是两位浊世佳公子在那儿惺惺惜惜。
☆☆☆
“陈公子,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陶陶居的蟹黄蒸饺和小米粥,此时最好吃了。”
“那不就让陈公子破费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区区一顿早饭,何劳姑娘挂齿。”
“窈窕淑女?!陈子湛,你这出戏还要唱到几时啊?眼前又没有一个听戏的。”谢木宛突然冷笑一声,停住了脚步。终于走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她也不用去伪装什么了。
“我是真心请你去吃蟹黄蒸饺和小米粥的,我亲爱的未婚妻。”陈子湛无声地站定,转过身来,笑容满面。
谢木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就没有人看得出来呢?这张清秀俊雅的面容底下,这风雅无比的笑容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一颗心。
他狭长的眸子一笑起来,就会微微地眯着,可是总有一股寒光从里头透出,那是狼的眼神。
“未婚妻?陈公子难道把自己的远大目标给忘了吗?”谢木宛挑眉问道。
“少年痴梦,何必当真。”陈子湛毫不在意地说着,眼神炯然专注地看着她。
“童言最是无忌,少语总是真心。陈公子何必不敢承认呢?”她清亮的眼光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何况,我若是陈公子,我是万万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这是变相的拒婚吗?”陈子湛玉脸一沉,面色微变。他知道这个女孩与众不同,但是与众不同到视他如无物,倒让他心里真真切切地有些不舒服起来。
这个女孩心中无他,勾起他少许不服气的感觉,就像是在学堂时的他们一样。
“你会为了娶我而得罪崔家吗?虽然你们陈家不惧崔家,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有些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木宛言谈之间眼波流转,确也是盈盈动人。
连陈子湛都觉得,昔日那青涩刁钻的少女终于也长大了,变成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了,而她那聪慧坚定的神色,更为她添加了几分风华。
好一个与众不同的谢木宛。
“可是我父母却很中意你,父命难违啊。”陈子湛嘴唇向上勾起,一脸为难地说道。
“哼,哼。”谢木宛冷哼几声,然后又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陈子湛,你岂是一个肯乖乖听从父母之命的人?”
“谢木宛。”陈子湛脸色一沉,双目灼灼地烙在她的脸上,“嫁给我有这么不好吗?”
“嫁给你没什么不好,但是——”她转过头看向无尽的蓝天,一脸肃然,“我不会嫁给你的。因为,我不喜欢你。我不像你,可以用自己的婚姻去换取些什么、去得到些什么,你会因为许多原因而娶我,但我谢木宛这辈子只想嫁一个爱我如爱自己,敬我如敬自己一样的男人。陈子湛,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不会喜欢你。”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陷入了一阵沉默。
微风细细,带来海的歌声。
陈子湛面沈如水,他心里反覆回味着谢木宛所说的那两个字——喜欢。
从小到大,他被人喜欢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要如何让自己去喜欢一个人。
他喜欢航海、喜欢做生意、喜欢金钱,也喜欢权力,但就是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可是,他却是真心想要娶她,至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无聊两个字怎么写。
从书院开始,就是这样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那张灵动慧黠的脸,继续沉默着。
“其实,你不娶我也可以帮到我们家。”谢木宛说道,主动打破这令人尬尴的沉默。
“此话怎讲?”陈子湛拉回了围绕于喜欢这两个字上的思绪。
“你们家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也是不想看到崔家过于坐大。我嫁给你,你们是明帮,我不嫁给你,你可以暗保。”她淡淡地说,带着笃定的神情。“我们谢家已经研究出正红釉色的技法,这一点,昨晚我爹应该和你爹暗示过了吧!”
这是肯定的事,否则他爹那只老狐狸怎么会这么快就答应这门亲事。
“蟹黄蒸饺和小米粥,现在过去品尝还来得及。”陈子湛又笑了,有点突然,但又有点调皮。“小生愿闻其详。”
“哼,不吃白不吃,我又不是个傻子。”谢木宛折扇一收,便往陶陶居方向而去。
陈子湛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
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喜欢呢?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停留在前头的她身上。
“喂,你怎么走那么慢?怕被我吃垮不成。”谢木宛突然回头叫道,笑容灿烂。
陈子湛加快脚步赶上她。
两个人在晨风中渐渐前行。
陌上少年踏歌行,彷若回到青涩时。
很多年以前,眼前这个人还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女孩,她那一声姊姊,成了他终生难忘的痛脚。
只是,年少时的轻狂嚣张,成年后竟让他面对她时有着一丝尴尬。
她真的是与众不同,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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