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五年,初春时节
通往南岳衡山的路上,入目尽是苍松翠柏,紧花碧叶,青幽碧绿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在视线里连绵不绝,直至天边。
南岳据古书云:衡之脉发于岷山,由蜀入黔,迢递九嶷,联络五岭,为南方之干。自骑田岭入楚,盘纡八百里,特起南岳。
南岳有七十二峰、十洞、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九池、九潭。景色各异,自不必说。
那七十二峰中以祝融峰最为高大,一登此山便可极目楚天,流盼崇山峻岭。此山还是传说中上古炎帝居住的地方,其山势如飞又有仙则灵,自古以来便是文人墨士、散人雅客好往之地。
南岳最令人惊讶的地方在于它集佛教、道教于一地,所以此山之上终日香火鼎盛,各路香客络绎不绝。
在登山的诸多香客之中,有一位布衣公子格外引人注目。只见他身材不高,衣着普通,但是面容秀美,身姿矫健,站在一堆气喘吁吁的香客之中分外惹眼,再仔细看他长相,不得不说,他长得过于俊美,长长的柳眉之下是一双明亮如晨星的眼睛,眸中隐隐有流光飞舞,好似画中人物走了出来一样。
“年轻人,你也是来上香的吗?”身边一位带着小孩的老香客热情地招呼。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不过,今天人还真多啊。”他有些惊讶地说。
“今天三月十九,是观音娘娘的生日,另外还有六月十九悟佛、九月十九成正果,这二天都是上香人潮最多的日子。”老人家在台阶旁坐下,掏出一块帕子擦着汗。
他的孙子从湖边摘了一片荷叶装了清水送过来,小小的人儿女乃声女乃气地说:“爷爷,喝水。”
“您孙子真乖。”布衣公子看着祖孙两人的相处,不由得称赞一句。
“这位公子,你也坐着歇歇吧,前面是华严湖,大家都在湖边休息了,我们一时半刻是走不了的。”老人家模着孙子的小脑袋笑着说。
“是吗?”他看看四周,拿着各种供品的香客们或坐或靠,早把细窄的山路挤得水泄不通。
南岳虽然不像华山那样笔直陡峭,险象环生,但是山势如飞,攀登也实在不易。
他无奈地笑了下,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初春的山上景色极美,不知名的小野花重重迭迭地开在草地上,就像是在大地上绣了一块美丽的毯子,那毯子沿着山势斜飞而下,彷佛这青翠没有尽头。
山间有着若隐若现的薄雾,才一会儿工夫,那雾气便欺了下来,将人笼罩其中,坐得近的人还能看到个大概,坐得远的人只剩下蒙胧的影子。
“起雾喽,大家小心。”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些早有经验的香客们便掏出已经准备好的红色布巾系在身上。
“这位公子,你没有准备红布吗,等会雾气更浓,只有红色才能让人看到你。”
坐在台阶对面的老人家与小孩已经看不清楚了,只有身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书生,正一脸好心地对着他说道。
他是第一次到这来,怎么会知道这山中云雾如此之盛,大白天的说来就来,让人来不及防备。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准备。
“这样好了,如果兄台不嫌弃,我的红布分你一半吧。”云雾之中,书生的五官也越加模糊,他的穿著打扮看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背着考生们常背的书架子,一块小小的遮阳布篷往前伸了出来,遮在他的头顶上。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清脆之中带着一丝沉静味道,虽谈不上铿锵有力,但能算得上是温润动听。
一片雾茫茫中,只听到清脆的裂帛之声,接着一只清瘦的手拿着一块红布伸到他的眼前。
“你拿着吧,云海落在此处,一时半刻是不会散的。”
他伸手接过,看见递在眼前的手指上还残留着墨迹,看样子真的是个读书人。
“谢谢这位兄台,今日滴水之恩,来日涌泉相报。”
“这么客气做什么,施恩不言谢。对了,你也是赶着观音生日来上香的吗?”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白雾茫茫中,布衣公子只看见一个修长的影子在自己眼前晃动。
“找我就好了,我是山上书院的夫子,这衡山之上的僧人道士、学生夫子没有一个是我不认识的。”
布衣公子伸手将红布绑到自己的右手臂上,“原来兄台还是一位教书先生,恕在下眼拙,未能认得。”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上次科举未中,只好上山当夫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哈哈。”爽朗的声音在云雾之中飘荡而来。
“世上之路如此之多,兄台不必太过在意。”
“你讲话,我喜欢。”人影像是突然窜到了他眼前。
那张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脸突然平空出现在眼前,让他不禁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书生长得相当不起眼,不过笑起来的时候那普通的面容却会突然生动起来,甚至到了有点好看的地步。
“哇,近看贤弟,越发觉得贤弟真是天人之姿,不如这样,就让我来做你的向导吧。”
“那怎么行。兄台……”他的话突然停住了。四周雾气正一点一点的散去,阳光穿过雾气照在眼前书生的脸上,只见他微弯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布衣公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凝住了,何止是表情,他觉得那一刻自己的气息似乎也都凝结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居然是……
“前面挡路的人滚开,县令夫人的轿子来了!”远远便传来一声暴喝。
台阶上坐着的香客们纷纷骚动起来,此时云雾犹未散尽,大家的视线仍旧不明,四周一阵推挤。
此时山路上险象环生、一片慌乱,只见一顶红色轿子在四个健步如飞的轿夫抬举下,急步向他们走来。有几个恶奴跑在轿子前头,正挥着鞭子驱赶山路上的香客们。
“真是过分!不就是为了赶吉时吗?”书生一边恨声说道,一边伸手拉住正欲向前主事的布衣公子,“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官爷的厉害。”
“哼,什么官爷!我还没……”他才刚开口,就听到身边的书生大叫一声。
“那个小孩……”
他定睛一看,只见刚刚与自己说话的老人家与小孩正被人群推挤着,特别是那个孩子,他大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和他爷爷两人踉跄地向路边滑去。
“那后面是山崖!”书生又叫了一句。
就在此时,那官夫人的轿子也来到了眼前,一时之间行人纷纷走避,场面越加混乱。
轿子像阵风一样从眼前刮了过去,眨眼之间,那个小孩已经被挤倒在地,眼看就要掉到路边的山崖下了。
书生见状就要向前冲,谁知布衣公子的速度更快。他像生了翅膀一样,轻轻一跃就跳过山路,手中银光一闪,不知道什么东西从袖中飞出,缠住了小孩,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露水让地面变得又湿又滑,那孩子一转眼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在所有人的尖叫声中,布衣公子也跟着孩子一起消失在崖边。
“贤弟啊!”伴着一声大叫,大家眼睛一花,又有一个青色身影跟着跳了下去。
***独家制作***bbs.***
现在是什么情况?!
扮成布衣公子的朱芙蓉看看上面又看看下面。那个人跑出来做什么?搞得自己狼狈地吊在半空中,上不能下也不能。
“别怕,我一定会救你上去的。”
听到这种正气凛然、英雄气概的话,她更确定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
这个男人是白痴吗?以她的本事,救下面那个吓晕了的小孩根本就是小事一桩,她只需将情牵一线吊到哪棵树上,再将小孩拉到身边,用轻功蹬上去就行了。
可是现在呢?!
她一只手隔着线拉着小孩,另一只手被这个人抓着,而且抓得死紧,让她整个人被吊在那里,有力也使不上。
“贤弟……我……我不会松手的……”
“你别说话,听我说。你松手,我先将孩子扔给你,然后我再想办法把你们弄上去!”
“不……不行……我怎么能……让你牺牲……”
这个蠢货!她有说过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吗?
“你放手!”看他那惨白的脸色就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再不放的话,难保三人不会一起到底下去做冤魂?!
“我……不……放……”
“不放也要放,你给我接着。”她手腕一抖,甩动情牵一线将小孩向上扔去。
“我不……”尖叫声中,书生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身边的景色变成一条条直线,朱芙蓉正在下坠中。她没有听到大人与小孩的尖叫声,看来他应该是成功接住那孩子了。接下来就是施展轻功把他们给弄上去。
她手腕轻抬,正准备再度使出情牵一线……
“啊──”
忽闻头顶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巨大黑影分开云雾像巨石一样朝她压来。
“贤弟,我来救你了。”
他真的是个白痴!
她在被这个发出颤抖叫喊的“贤兄”一头撞在身上,两个人一起向山崖下摔去之时,心中不禁暗暗咒骂道。
***独家制作***bbs.***
初春时分的山上气候湿冷,这种时候,任谁从山崖上掉落到崖底的水潭中,全身湿透还通体发寒地爬出来,都不太可能会有好脸色吧。
尤其当这个始作俑者还紧紧抱着你,用无比聒噪的声音在你耳边叫喊着,“贤弟,我说过我会救你的。这崖底有寒潭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算好了方向掉在水潭之中,我们果然什么事也没有。”
“你先放手好不好?”
“贤弟,我有责任将你带到岸上。”
“我会游泳。”
“可是……”他抓住朱芙蓉的衣襟,一脸羞涩地说:“我会害怕。”
虽然她一向心狠手辣但却从不滥杀无辜,可是这一次她的耐心简直用到了极限。先不说这个人有着一双令她深恶痛绝的眸子,光他的行为愚不可及就让她不得不抓狂,如果一个人太蠢也可以作为他该死的理由,那么她真的很想一刀杀了他。
两个人经过好一番折腾才终于从潭中爬回岸上。
朱芙蓉正想着是不是该生一堆火先把自己弄干再说,书生又开口了。
“贤弟,你先把湿衣服月兑下来,咳咳,为兄的去找点柴火来。”
“你管好你自己吧!”
“那怎么行,咳咳,怎么看我也年长你几岁,自然是我……咳咳……”
“你要做什么?”她发现这个人又黏了过来,一双手还伸到她胸前。
“贤弟,咳咳,你手脚一定冻僵了吧!我来帮你月兑衣服,湿衣服穿在身上会让风寒入侵……”他说着双手便将朱芙蓉的外衣向外一掀,“你……你……你……”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耳光呼在他脸上,总算终结了他的喋喋不休。
***独家制作***bbs.***
山谷之中始终笼罩着一层雾气,像仙子的轻纱衣裙遗忘了一片掉在这里,让整个山谷静寂无声又带着一丝神秘气息。
抬头看,只能望见浓重的雾气遮天蔽日,让这山谷好像绝尘独立于世间。
潭边点燃了两堆火,中间用树枝撑着一件外衣隔开,两人隔帘而坐,默不作声。一个是不想说话,另一个是开不了口。
只见书生哼哼唧唧地抱着自己的脸颊,他的右半边脸被草药糊住了,其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样子让人既好气又好笑。
“书呆子,你没被我打伤吧。”朱芙蓉透过缝隙看着这个大男人抱着膝盖,在火堆边缩成一团的可怜兮兮模样,终于忍不住问道。
“女侠饶命!小生不知道……”他口齿不清地解释。这一次别说他那热情过头的表现不见,就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小生知错了,男女授受不亲,小生刚刚逾矩了,小生愧对圣贤。”他依然低着头,缩着身体,“小生的书都白读了。”
她摇摇头。“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懂不知者无罪吗?”
“女侠,妳不杀我了?”他转过头来,半张脸还糊着他自摘的草药,另外半边脸也是药汁污浊,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有说过要杀你吗?衣服烤干了就起来带路,你既然知道这崖下有山潭,必然也知道如何出谷吧。”她站起身来,将身上的衣服拉整齐。她哪有时间在这里闲闲地烤火。
“女侠饶命!”书生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一样,缩到离她老远的地方。
“你又怎么了,不会是摔坏了脑子连路都想不起来了吧。”
“比这个还要糟。”
“嗯?!”她皱眉看着男子缩成一团。
“那条出山谷的路,去年因为下大雨山洪爆发,所以……”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将自己缩成一颗球似的。
“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朱芙蓉高声惊呼。她突然想起命理之学当中有灾星一说,这么看来,这个人不但头脑愚蠢、行为离谱、样子可恶、眼睛可憎,简直就是一颗在她身边闪闪发光的大灾星。
“我也不想啊。女侠,我想等雾散了,上头的人会来救我们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她仰起头看着山谷上的那一方天空。从谷底看过去,山谷上方仍是一片密密实实的白雾,根本就看不到崖顶,“要是他们认为我们从那里摔下来必死无疑了呢?”
“这个……不过还好那小孩没事。”他抬起头说道,“那女侠妳说该怎么办?”
朱芙蓉举目沿着山壁看上去,这峭壁之上长满了树木长藤,虽然看起来山势险恶,但是应该可以攀援而上。
“爬上去。”
“爬上去?!”书生惊讶地站起身来,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面前刀削似的绝壁,“这要怎么爬?”
“哼,我当然爬得上去,只不过你……”她半瞇着眼看着一脸都是草药渣的书生,难道那一巴掌当真如此厉害,竟将他弄成这副鬼样子?
“女侠不必管小生,小生自会想办法,反正女侠上去了,他们就知道这谷底有人,一定会来救我的。”他站在一边,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说。
“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办?这谷底没得吃没得喝,晚上又冷得要死。”
“女侠不必为我担心。古人有云,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必成大器。”
朱芙蓉看到他摇头晃脑的迂儒夫子样,恨不得再给他补上一个耳光,好让他清醒清醒。
只是,她抬起手看到手上还系着他给的那半块红布,当下心头激荡。也许这个人是迂腐了点,蠢笨了点,但他的确是世上少见的烂好人。
他正对着她傻笑,平凡的面容因为那笑容而变得有些灿烂。
他明明就长得比她高大,可是现在这副狼狈却又带着孩子气的模样,却让人不得不想要对他好一点。
“算了,还是在这里等人来救吧,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她坐回火堆旁,“我打你,痛吗?”
“不痛。”他小声地回了一句。
“说谎。”她白了他一眼。
“小生不敢,小生、小生……”他说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不住地偷偷看她,“被女侠这么漂亮的人打,小生不敢说痛。”
他这算出言调戏吗?!朱芙蓉刷地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女侠饶命!”刚刚挺直了的身体又缩成圆球,“小生只是不由自主,心直口快,实话实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很漂亮?”她看着他,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好笑。
“我……我从没见过比女侠更漂亮的人了,就连庙里的观音像也比不过女侠。”
“算你有眼光。”她再怎样也是一个女孩子,被男人称赞漂亮,还是会觉得很高兴。
“我可以请问女侠的芳名吗?”他闪烁其辞地开了口,“我这辈子还没有和武林人士说过话呢。”
她清亮的眼睛黯了一下。自己怎么能将真名和身分告诉他,想了一下于是说道:“我姓容,你就叫我涉江吧。”
“容涉江,涉江采芙蓉,所思在远道。”他幽幽地念道:“好美的名字,和姑娘一样美。”
“那你呢?”朱芙蓉伸出手拨旺了火,“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姓安,名有昙。”
“安有昙,你的名字挺有趣的。”
“是啊,我的母亲是夷人,她生我的时候梦到了昙花,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夷人?你有夷人的血统?”朱芙蓉这才仔细地端详安有昙,传闻夷人肤色白皙,姿容秀美,她早就很想瞧上一瞧,可是如今见到他,却是失望得很。
“只是一半而已,我父亲是四处行走的郎中,一日在湘西的苗寨邂逅了我母亲,后来就留在那里了。不过呢,他一心要我走出苗寨,回到汉人的世界闯荡。”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更加闪亮迷人。
“那么你的眼睛……”
“容女侠妳看出来了,这是夷人的特点啊,眸色会比汉人浅上几分,听说有些地方还有蓝眸与绿眸的夷人呢?”
“的确,海外也有各色眸子的人。”她突然接了一句。
“真的吗?从前看书上说,天圆地方。可没想到原来这世界如此之大,真想出去看看啊。”安有昙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枯枝,火光顺势大起,又烈烈地烧了起来,“只是我没什么本事,只好过着这种待在山里教书的日子。”
浓雾沉重地压了下来,好像没有散去的时候。火早就并作一堆了,火光照耀的地方,彷佛自成一片天地。这天地里一片寂静,只是那雾气又为这寂静带来了一片诡谧。
朱芙蓉静静地坐在火边,稍纵即逝的时间在此刻却像是停止了一般。她有多久没有这种平静空明的感觉了。
朦胧之间,她忘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感到此时白雾茫茫,树叶沙沙作响。这一切都让她觉得空灵缥缈,再也不想回到凡尘俗世,过那血雨腥风的生活。
“出世的人羡慕人世的繁华,人世的人又心仪于出世的宁静,你说,我们是出世好还是人世好?”她轻轻舒展了子,说道。
“各有各的好,飞鸟在天空飞翔又岂能明白游鱼在水中的悠然自得呢?”安有昙微微一笑。
两个人按着又是一阵沉默。
大概是起雾又同在谷中的关系,两人虽然隔火而坐,但却弥漫着一股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依赖气息。
朱芙蓉从没有这种奇特的经验,在白雾茫茫中的山谷里,与一个普通到不行的男人单独相处,这种感觉虽然谈不上心旷神怡,但至少轻松自在。
时间似乎静止了,这样静默的空气,会让人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比如一个人最基本的温饱问题。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两个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发出阵阵月复鸣声。
他们对视一眼,她看到安有昙涂着草药的脸上,有着极力隐忍笑意,因此也觉得十分好笑。
“你饿了吧?”她故意问了一句。
“嗯。”他轻轻地答了一声,然后垂下脑袋,“我本来带了干粮的,可惜包袱已经不见了。”
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身边,说话做事透着七分傻气三分呆气,可是只要看到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又会产生这个人并非表面看来这么单纯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有着一双和那个人一样的眸子,才会让自己有这样的错觉吧。
朱芙蓉暗忖着也许是自己太过谨慎,看到同色眼眸之人,心中都会泛起一阵异样。
看来那日之事给她留下的刺激过于强烈,所以才到现在还无法完全释怀。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她故意露出为难的样子,“你不是在山中长大的人吗?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我……我……”只见他低头像蚊子叫一样地轻喃几声,随即像从哪里得到勇气一样,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女侠稍候,我去抓鱼。”
只见他将长长的衣衫下襬扎了起来,手脚俐落地折了一根树枝,将其中一端在石头上磨了磨,做成鱼叉的模样,然后一脚高一脚低地向他们先前落下的深潭走去。
“书呆子,你行不行啊?”她看到他那副摇摇晃晃、脚步踉跄的样子,心中不禁涌上了关切之情,毕竟他们现在也算是患难之交嘛。
“妳别看我这样,小时候我还曾经做过孩子王,这些下河抓鱼、上山打猎的事还难不倒我。”他温润的嗓音从雾中传了过来。
朱芙蓉不禁想,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长了一把好声音吧,就像山谷中静静流淌的溪水,不带一点红尘混浊的味道。
再过一会儿,就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此时雾气越发浓重,她只觉得伸出手去,好像就连五指也快看不到了。
她连忙将火堆拨得更旺,但这点火光似乎也无法驱散雾气所带来的阴郁与潮湿。
“书呆子,书呆子,你走到哪里去了?”她站起身,原本放松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这个山谷虽然碧草萋萋,风光优美,但这阵雾来得太浓、太久,让人总是看不清周遭的一切,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让她不禁心生恐惧。
真是可笑,她连身处漫天风沙、血雨腥风的地方都没有皱过一下眉头,怎么反倒怕这静到诡异的地方?
她向着安有昙走去的方向模索前进,这才发现在浓雾中行走的感觉用恐惧两字还不足以形容。
那种放眼所及完全看不到一点事物,只能看见脚下那一小块地方的处境,让她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前面有什么?身边是什么?全然无法掌握,她甚至害怕有什么东西会从这浓浓的白雾之中跳出来,狠狠地对着自己咬上一口。
“安有……啊!”朱芙蓉被突然从雾中伸出的手吓了一大跳。
那沾着墨迹的手,以长草做成绳子拎着两条鱼,手的主人一脸茫然地从雾中看着她,淡色的眼眸嵌在极平凡的脸上,闪着朦胧迷离的光芒。
“妳怎么了?”安有昙问。
“我怎么了?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这样突然窜出来很吓人耶!”她左手握紧了拳头,方才只差那么一点,她手中的情牵一线就要毫不犹豫地射出去了。
“我没有走路啊,我刚刚就在这里串鱼,听到妳的脚步声,怕妳看不清楚掉到潭里,所以才……”
看到他又是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她原本焦急与怀疑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一点。“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不过,这山中的雾气为何这样浓啊?”
“女侠有所不知,这南岳山本来就是以云雾著名,山上盛产一种茶叫做云雾茶,云滋雾养,味道极清,是茶中极品呢!”
“还有这种事?”
“嗯,有时候云雾极盛,好像老天爷遗忘了一朵云在这里。”
“忘记让它回到天上了。”朱芙蓉对他笑了笑,这才发现他已经洗净了脸上的草药,露出一张毫无特色的脸来。如果不是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又长了一双诡异的琥珀色双眸,恐怕混在人群里就是丢在大街上谁也认不出来。
“所以我们现在都陷在云里了,容女侠,妳想不想尝尝这云中仙境出产的鱼?”
“安有昙,这鱼可有什么动听的名字?”
“就叫它云雾鱼好不好?”
她看向他手中拎着的那两条鱼,鱼身银白圆润,的确像两朵小小白云。“没想到这云雾鱼原本长在这缥缈的仙境中,现在却可怜地成了我们这些凡人的口月复之物,这样算不算暴殄天物?”朱芙蓉打趣道。
“落在我的口中是,落在容女侠口中就不是了。”他好像在说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脸上竟浮着一层浅浅的红晕。
真是奇怪,平时一个大男人若在她面前露出这种忸忸怩怩的模样,她早就不耐烦地一个耳刮子赏过去了,可现在,她居然破天荒地觉得他脸红低头的样子很可爱,让她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天仙下凡,所以吃这鱼不算是辱没牠喽!”
“是。”
“哼。”她双唇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那好,既然你自己承认不配,那这两条鱼都归我了。”
她伸出手,把那两条鱼全都抢了过来,鱼儿在空中徒劳地甩着尾巴,可怜兮兮地挣扎着,一如安有昙可怜兮兮的眼神。
“怎么,你不愿意?”她偏着头看他,将手中的鱼晃了晃。
“我没有。”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吞口水的动作,让她见状又是一阵发笑。
“我再去抓就有鱼了。”他一说完,抬腿就要住潭边方向走去。
“你别去。”朱芙蓉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迅速,顷刻间便消失在云雾里。
她僵立在原处,咬着下唇,难以启齿承认,其实这历久不散的茫茫大雾让她害怕,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书呆子,书呆子,回答我。”她大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