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苏州,雨明巷,江南诗书世家白府。
细细的春雨绵绵不断地从薄灰色的天空洒下,为本来就有点多愁善感的梅雨天气凭添了几分哀愁。
黑瓦、白墙,一点绿意探出深院高墙,白府大门外豆大的一个“奠”字成为了雨季里最为悲伤的一景。
白老爷子三天前悄然而逝,他老人家一生沉浸于学问之中,门下学生无数,所以虽然这几天梅雨绵绵,但是前来吊唁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苏慕白的注意力从灵堂上的挽联落到在灵前哭丧的人身上已经很久了。
不是因为这个人从背影上看特别年轻,腰线显得特别纤细,在白色的孝布下一头乌黑的头发特别刺眼,而是他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哭丧。
不是哭得太差,而是太好。
哭腔动人、哭词有条有理,把白老爷子生前的好人好事,上达曾高中举人,下到曾为西街寡妇捐过一袋米这样的丰功伟绩一一哭诉。
而且还可以从高低起伏的音调,肩膀微微抽动,以及哭到跪倒在地上这一系列动作,看出她是多么地悲痛,以至于原本只是像他一样代替父辈前来吊唁的这种其实无关紧要也确实悲伤不起来的人,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但,这只是一柱香以前的事。
就在刚刚,他看到了一件令他非常吃惊的事,这个痛哭失声让所有人几乎都在落泪的女子,一边哭一边偷偷地伸出了左手,从怀中模了一个苹果吃了起来。
接下来,在他的眼前展现的是这样一副滑稽的表演。
“白老爷子啊……”嚎哭——吃苹果。
“您老走得太急了啊……”继续嚎哭:继续吃苹果。
“千秋万古,永垂不朽……”持续嚎哭苹果吃完,又模出一块糕点。
丝绸一般黑色的长发垂在她的脸庞两侧,让苏慕白完全看不清楚她的脸,只是隐约地看到她有着纤弱的下巴线条,看上去非常的年轻。
这是白府的什么人呢?
子女、媳妇、丫头?都有点像却又都不像。
“时辰已到,请大家移步花园,那里薄备酒水。”白府管家的声音响了起来。
明天就是白老爷子灵柩出殡的大日子,今晚依习俗所有前来吊唁的人都得吃上一桌长寿饭。
白老爷子享年九十八岁,无疾而终,据说就算只是在饭桌上吃上一口长寿饭,也能沾到长寿的福气。
灵堂中的众人纷纷起身往花园走去,苏慕白刚要从椅上站起,突然发现那个原本嚎哭得非常卖力亦非常精彩的女子,此刻也停止了。
她悄然地放松了肩膀,摇了几下脑袋,甩了甩头发,趁着大家都往花园走的混乱站直了身子。
苏慕白这个时候才看到她的脸。
雪白的孝帽之下是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几近苍白的肤色,眼皮低垂着,不与任何人目光接触。果然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谈不上是什么美女,但是站在那里,却有一种尘中珍珠,让人呵护的感觉。
可是他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因为他看到这个女孩哭了那么久,脸上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那张脸孔是没有表情的,像戴了一张面具一样,一点流过泪的痕迹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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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老爹、坏老爹。珏珍珠在心中已经将她的爹爹诅咒了一千遍。
什么嘛,当她是万能天才会演戏啊?明知道她晚上还有一桌喜宴等着做喜娘,还把这个哭丧的工作丢给她。
明明就是他自己接到的工作嘛,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难道不知道哭完就笑,笑后又哭,哭哭笑笑,又笑又哭,一天之内转来换去,真的是非常考验面部肌肉耶。
累死了,昨晚花了两个时辰才记下了所有的悼词,到现在还有点睡眠不足的感觉。
那个破词也不知道是谁写的,那么长,一点芝麻就要写成西瓜,连给西街的寡妇送过一袋米这样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生怕做了好事无人知。
“沽名钓誉、假模假样。白老爷子,我知道这不是您的意思,但是您的后人啊……唉。”珏珍珠看了放在灵堂中那金丝楠木大棺材,据说上了八道漆,比前朝皇上少一道,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人都到花园里吃长寿饭去了,原本热闹得不像灵堂的灵堂只剩下几个请来的乐班子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曲子,和自己这个专门搞气氛的哭人,和一个男人。
一个她没有注意过的男人。
从低垂的眼皮下看过去,是一双干净的白底黑布鞋子和一袭白衫的下摆。
这是个有钱人,否则这样的天气里,哪能让身上保持得如此干净,一定是坐马车来的。
再抬起一点眼皮,他的身材修长,手指长而不弱,右手中指有茧,嗯,原来还读过书,而且经常用到笔墨。
再向上看一眼,很是清俊的一张睑,眉眼有些挑,偏偏低眉敛目,透着一股子沉稳之气,而他那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感觉。
这个人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而直到这一刻,苏慕白才算是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这个女孩,平凡的长相却因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而显得有几分生动和灵性,却也有着几分世故和戒备。
“你是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句话就这么月兑口而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强烈驱使着。
她却像完全没有听见一样,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后就抬脚走了出去。
其实珏珍珠也想多看两眼那个奇怪的男子,只是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刚刚看到白府的管家从灵堂前经过,她要去讨她的工钱。
她哭了两个时辰,如此卖力,价值一两二钱银子。
有银子摆在眼前的时候,她基本上就连她的亲爹也可以忘记,更何况晚上还有别的工作呢。
珏珍珠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东西就是银子,而珏宝财则会这样和她说:哪像我啊,我珏宝财第一爱女儿,第二才是银子。
所以珍珠,爸爸帮你找了个又能让你过舒服日子,又能让我们赚到银子的好方法了。
同一时间,珏宝财在杭州街头的酒馆中开心到醉倒。
珏珍珠完全不知道,那个在灵堂上邂逅的男子会在她往后的岁月里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她提起裙子连跑了几步,拦住白府的管家。
苏慕白也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非视勿听”,但是她与他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是那样的奇怪。
对,就是奇怪。这激起了他为数不多的好奇心,让他缓缓地迈了几步跟着她走到花园中,在一处玉兰花树前停了脚步,专注地看着站在园中的两人。
“白管家,白——管——家。”
她讲话的声音软软的,就像江南的特产青团子,带着一种独特的甜美味道,尤其是这样刻意地放低声音的恳求意味,就连苏慕白听了都是心头一软。
“姑娘,你怎么这么心急,我们白府还会少你的工钱吗?”
那白府管家听起来也像是个爽快的人,说话间银子已经从怀中掏了出来。
“总共一两二钱银子,姑娘你看对不对?”
苍白的小脸彷佛一瞬间就被白花花的小碎银给映得有几分光彩来,“谢谢白管家,不过,你看这前来的宾客无不被我的哭声感动得声泪俱下、悲伤莫名,而白老爷子的光辉事迹我相信明天就能传遍整个苏州城,如果白老爷子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我是请来为他哭丧的人中最为卖力与出色的。”
“可是姑娘,我们给了你工钱了啊。”白管家看她一脸水光闪闪的样子说道。
“英灵有知的白老爷子啊,原来您的光辉事迹只值一两二钱银啊!我对您的一片景仰之心、悲痛之情只值一两二钱银啊——”她边说边哭,那单薄的身子骨已经软软地向地面倒去。
她低着头,双肩抖动,好一副悲痛至极的模样。
要不是苏慕白早已发现她的真面目,很有可能又会再一次被她骗倒,跟着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就像现在的白管家一样,只见年纪一大把的他,显然已是被她勾起了心中悲痛,眼睛泪光闪闪。
“白老爷子一定会感谢你的。哎,没想到你一个陌生人,都能对白老爷子有如此沉重的悲痛之情……罢了、罢了。”白管家又从怀中模出一个小银锭,“我再加你一两,做为你今天的额外赏钱。不要告诉其他人哟。”
“白管家,那是自然。”她始终低着头,嗓音哑哑的,好似真的号啕大哭过一样。
白管家模着胡子不胜唏吁地走了,只留下珏珍珠孤零零地站在园中。
透过花树那湿润的枝条间看过去,她身穿白衣的背影真的是非常萧瑟,让人有一种想要安慰与照顾她的冲动。
苏慕白走动两步,刚想要说些什么时,就发现她转过身来,脸上哪里有什么泪光、什么悲痛。
她正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银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哼,这样就能多拿一两的小费,早知道就应该哭得声嘶力竭一些才对。”
银子啊银子,珏珍珠爱怜地把放在手中的小银锭模了又模。这个世上,只有这冰冷的小玩意能带给她温暖。
晚上也要加油啊。她一时兴奋,手中的银锭没有拿稳,掉在地上咕噜地滚了起来。
“我捡,我再捡。”白府花园的道路本就修得歪歪斜斜,那银锭又是圆的,益发滚得快了起来,她穿着重重叠叠的白衣麻裙,跑得不俐落,于是银锭在手边滚来滚去,就是捡不到。
直到银锭咕噜地滚到一双白底黑布鞋子的脚边,那只脚伸出来,然后一把牢牢地踩住了那锭银锭。
“那是我的!”她跳起来叫道。
天哪,他竟用脚踩住她最心爱的东西,这让她心如刀割。
“这位公子,可否能把脚下那锭银子还给小女子,那是小女子的。”她福了福身子,一副羞答答的样子,再怎么心痛,还是得装模做样一下。
“这无主之物,自然是见者有份啦。”苏慕白就是见不得她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忍不住逗逗她。
不是吧,这位公子衣着光鲜,怎么看也是一个人物,居然还想“染指”她的一枚小小银锭子?!
原本那些与他惊鸿一瞥所带来的些许震撼,此时已经完全被她丢到脑后十里之外的地方去了。
抢她的银子就是抢她的命!不,比抢她的命还要严重一万倍。
母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是吧?
她猛然向前一步,蹲,准备硬抢!
谁知他的脚像是有法术一般,一双脚动来动去,那银子也在脚边转来转去,让她碰不到一个小指头儿。
可恶!他的睑皮怎么能这么厚,个性怎么能这么恶劣?居然戏弄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她原本想要使暗招让他摔一跤,然后抢了银子就跑的,可是她没有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那么公子可不要怪她。
是你逼我使出珏珍珠终极贱招的。
她牙一咬,身子一直,眼睛一瞪,贴着苏慕白站住。
苏慕白也愣住了,他不知道她离他这么近站着想干么,不过,她生起气来生气勃勃的样子,实在很像一朵开在阳光下的小野菊,清新动人。
“这位公子你听好了,你还不还我这锭银子?”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道。
“姑娘只要能证明它是你的,我有何不还之理。”苏慕自觉得她是自己生平第一个遇到有趣的人,逗弄之心益发高涨,“不如你叫它,它应了你,我就还你。”
到底他是白痴,还是把我当成白痴?!
银锭子喊得应,那是银子化成的妖精,她不认为自己有那个本事可以点石成“精”!
“这位公子,看来我们是无法在这件事情上争个明白了。”她低下头,再抬起时已经换了一个表情。
这是苏慕白经常看到的表情花痴兼勾引。
她眨着眼睛,极力做出一副媚眼如丝、风情万种的样子,一双手模着自己的衣领,“公子,你说我要是现在一不小心倒在你的怀里,又撕破自己的衣服怎么办?”
什么?她脑子里想的果然是非常人才能想到的东西。
“我想姑娘不会自毁清誉吧?”他有点不能确定地说道。
“为了银子,叫两声非礼算什么呢?”
她的嗓子本来就好听,加上这种刻意的妩媚之态,让苏慕白也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一两银子,没想到姑娘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为了一两银子,没想到公子也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啊——非……”她的手停在衣领边,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彷佛在说:我要撕了哟!
苏慕白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一两银。”
珏珍珠眨眨眼,“那公子是为了什么呢?”
他一时愣住,自己这样为难她是为了什么?只是好奇逗弄吗?
他哑然失笑,他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心情了?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中,他没有一刻放松过自己,没想到一个奇奇怪怪的小泵娘就能让他失态到这种地步。
“你笑什么?”寻常男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交出银子,赶快走入了吗?
“银子还你。”他弯下腰捡起那个银锭子,放到她手中,“好好拿着,别再弄掉了。”
“那当然。”珏珍珠一把接过,用手擦得亮白田晶,赶快与其他的银子一起塞进自己贴身的荷包里。
“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苏慕白直觉地想要再次见到她。
“不能。”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哼,我不和不爱惜银子的人打交道!”
“那后会有期。”他接着说。
珏珍珠仔细地打量了这个奇特的男人一番,真的是一个看不透心思的人,她才不要和他后会有期呢,天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不要,后会无期,遥遥无期。”她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捂紧自己的小荷包,快速地走人。
后会无期是吗?苏慕白有些惋惜地笑了笑,他还是很想再次见到这个令他感到新奇的女孩子呢。
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和她会再次相遇。
他有些怅然的想着,不过,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不久的将来,在这一天的晚上就突然地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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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杭州第一大家——苏府的总管,苏慕白自然会有许多的应酬,比如中午的白丧事,晚上的红喜事。
晚上他又换了一套衣服,出席在苏州城中另一个大户人家的喜宴。
就连他自己也不禁感叹世事无常、人生无常。
这边是死的结束,而那边却是生的开始,在同一片天空下,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悲喜剧。
做为宾客与旁观者的他都不禁要感叹这一日的悲喜同台、人生如戏。
还有这一日的后会有期。
苏慕白放下手中的酒杯,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穿着火红色的喜娘服,拿着酒瓶子,一脸笑逐颜开,满嘴吉利话儿的女孩,不是中午哭得满座宾客悲痛万分的她吗?
她的长发绾起,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胭脂,走起路来一步三摇,笑声就算离她还有两桌的自己都能听得更切。
她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中午的惹人怜爱与楚楚可怜,活像一个嫁了人的婆姨,一瞬间老了十岁。
她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变脸就像翻书,人生过得如演戏,不知“真实”二字怎么样写。
苏慕白真的有那么一点冲动,想冲上去拉下她的假面具,看看面具下到底会是怎么样的她。
正想着,那新郎倌已经走到他面前敬酒。
苏慕白站起来,目光狠狠地落在站在新郎倌身后的她,看她往哪逃?等会非要逮住她不可。
“来来,大家为新郎倌倒上一杯,祝他们百年好合、长长久久、早生贵子、喜乐万年。”她清脆的声音响个不停。
“你倒是变得很快。”苏慕白站到她的身边,忍不住嘀咕一句。
“来来,多喝一杯。”也不知她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只见她笑容可掬地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公子一定要赏我们新郎倌的脸哟,情意深,一口焖哟。”情意浅,舌忝一舌忝。
酒杯送到他面前,苏慕白不喝也不好意思。
他大大方方地接过,仰颈一灌,然后在大家的笑容中僵住了。
“喝了这一杯,公子一定喜气洋洋。”她的笑声听起来是那样的刺耳,“大家都斟满,喝。”
这一桌的人齐齐灌下手中的酒,个个笑咪咪地叫道:“好酒、好酒……”
只有苏慕白看着她,恨不得把她拖出去痛打一番。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喝下的居然是酸到心痛的——白醋!
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珏珍珠得意极了!她认出他了,为了报今天中午的一箭之仇,她特地找了壶白醋给他尝!
炳哈哈,她仰天狂笑三声,然后拿了喜娘红包,用光的速度消失了,至于苏慕白在喜宴后四处寻她、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她的事情,她就一并地不知道了。
一心只想着闪人的她才不要再见到他呢!她有更光明的未来在等着她,这是她爹爹说的。
炳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