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初秋,天气渐渐转凉。天空更显高远,蔚蓝色的天幕上飘着朵朵白云,大片大片的,层层絮絮,开阔与柔美同在。
医院主干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愈发挺拔,浓绿的叶子慢慢转化为淡黄色,少了一分清新,却多了一分淡然温和。
这样的季节与气候恰恰象征了钟无依的心情,不似初始的冷然,心底渐渐温和,面色多了一丝柔和,整个人看起来温温润润。
即使有很多人怀疑她与严子越的关系,即使她自己也偶尔追问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人,但他们之间仍然维持好朋友的关系。严子越喜欢在晚上打个电话给她,聊聊一天的工作,叮嘱她早上喝杯鲜女乃,三餐定时,注意休息。每隔三五天,或是一个星期,严子越也会在看望受伤同事的时候到急诊室看看她,开开玩笑,称赞她越来越漂亮。她安心接受,浅浅回应,日子过得平淡而有味道。
是真正生活的味道。
这一段时间流行感冒风生水起,急诊室的几个医师先后感染感冒病毒,处于一个刚复原上班另一个就倒下休息的状况,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几个此起彼伏患感冒,钟无依一直到最后都很正常,自嘲逃过一劫。
星期六晚上,钟无依上完晚班,在回公寓的路上突然觉得头有些痛。她心知不妙,赶忙回公寓吃一片止痛片,早早上床睡觉,一夜之间咳嗽不断。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她一醒来就发觉自己头痛难忍,四肢无力,典型的流行性感冒症状。
还好,这个星期天轮到自己休假。她翻个身,继而沉沉睡去。
由于接到一个大案子,这个星期严子越一直很忙。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天天早上七点上班,凌晨一两点下班回家,铆足精神,集中整个重案组的兵力,全力深入调查。经过将近一个星期的浴血奋战,终于拨开层层迷雾,擒得真凶。星期天傍晚,整个重案组笼罩在一片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中,上上下下群情激奋。几个下属拉着严子越不肯放手,非得要他犒赏下属,请客吃饭兼唱歌。
“严sir,你看看这叠纸,统统是失踪人口名单,我可是照着这个名单一个一个查的。最后呢,名单上的人没漏掉,可是我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呀。”
“不错。严sir,你再看看这叠枪械持有者名单,比我这个月的薪水还厚呢。为了查清他们的底细,我的腿都遛细了。”
严子越深谙他们的言下之意,大手一挥,甩出一句豪言壮语:“一会儿下班,欢乐时光,我请。”
“严sir万岁,万岁,万万岁!”男男女女夹杂的欢呼声响彻整个重案组。
“哎,严sir,”李梅悄悄凑上来,小声询问,“钟医生好久没有和我们一起玩了,今天晚上叫上她好不好?”
一经提醒,严子越才意识到自己将近一个星期没有联系钟无依了。他掏出手机,一边向外走一边拨号,心中难掩兴奋。等待的和弦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他拨了一次又一次,刚刚的兴奋一点点退去,焦急一分分上升。
终于接通了。
他提高声音,着急地问:“无依,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没听到。”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干干涩涩的,间或伴着一两声咳嗽。
“你生病了?”严子越更加着急,双脚不知不觉已经开始迈步,方向是警察局的停车场,“现在在哪里呢?”
“在公寓呢,只是小靶冒而已。”咳咳咳的声音不曾停止。
“好了,不要说了。我马上过去。你等我。”严子越不等钟无依回答,立即切断通话。说一声,咳两声,这样下去喉咙还能要吗?他发动车子,拨电话给徐彻,“徐彻,你带他们去吃喝玩乐,账单我付。”
那头的徐彻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双眼张望,在办公室里搜寻严子越的身影。嘿,奇怪了,三分钟前还在办公室呢,一眨眼人不见了。
“你没在办公室?”
严子越无意多说,直接告诉他重点:“我在外面,一切拜托。”
徐彻想再问清楚一点,严子越的电话已然挂断。他擎着手机,百思不得其解。
李梅乐颠颠跑过来问:“徐哥,看到严sir了吗?”
“没。你找他?”我还找他呢。
“嗯。他刚刚打电话给钟医生问她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我想知道她来不来。”
徐彻明白了,顿时给她浇一盆冷水,“钟医生不来,严sir也不来。今天晚上我带你们玩。”
李梅当场愣住。好好的一场戏缺了男女主角,应该如何继续?
听到门铃响,钟无依勉强爬起来去开门。门一开,严子越像一阵旋风吹进来,扶住钟无依摇摇欲坠的身体,边向卧室走边问:“很难受?”
钟无依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还好。”
“逞强!”严子越安置钟无依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床沿坐下。钟无依全身被他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仔细地看看她,一脸倦容,双目无神,嘴唇略略发白,而且不时咳嗽。
他忍不住伸手替她梳理额前凌乱的发,看得更清楚,心中越不舍。
“什么时候感冒的?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咳咳——咳——”钟无依抚住胸口,咳了一阵,才开口道,“今天早上。”
严子越见她咳得难受,心的一角疼痛难忍,恨不得躺在床上感冒的是自己。他伸手帮她拉一下被子,制止道:“好,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我问你问题,你只要摇头或点头,明白吗?事先声明,不许骗我。我是警察,最擅长的就是刑侦破案。”钟无依勉强笑一下。
“吃晚餐了吗?”
摇头。
“那中餐呢?”
摇头。
声音提高十八度:“你不会连早餐都没吃吧?”
这次是点头。
严子越的肺简直就快被钟无依的摇头点头气炸了!若不是钟无依正在生病,他肯定会来一阵疾风阵雨的批评兼指责。看她那么难受,他不忍心再出言责备,只好将心中的怒气一压再压,沉沉开口道:“无依,以后有什么事情要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你病成这样都不告诉我,若不是我打给你,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一天不吃饭,又感冒,又咳嗽,你可知道我担心你?”钟无依咬住嘴唇,不说话,眼睛却晶莹闪亮。
“我不是在骂你。只是要告诉你,我们是好朋友,你有事情要告诉我,不能一个人承担。还有,你不是孤单一个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再也忍不住,钟无依的泪水终于滑落,从眼角渗出,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
第一次看到钟无依流泪,严子越慌了心神,手足无措,声音发颤:“无依,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钟无依摇摇头,主动拉住严子越的手,泪中带笑。仿佛一朵经过雨水滋润的玫瑰,娇艳无比。
严子越的手反过来,轻轻包住钟无依的手,惊讶于她的主动相握,也惊诧于那个姹紫嫣红的笑容。
“我帮你煮碗粥。”
钟无依顺从地点头,看到严子越走进厨房,泪水忍不住再次涌出。
他的担心,他的关爱,她的憔悴,她的依赖,一点一滴传递进彼此的心间。在这个初秋的夜晚,在这个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的房间内,交相合奏出一曲亮丽的曲子。
这是爱情的前奏。
彼此之间的爱情。
不肯深思,不肯面对,就等待那个转折来临吧。
“钟医生,你可算是晚节不保呀。”
今天晚上十点钟以后轮到钟无依和欣欣值班。夜晚的医院非常安静,急诊室亦是。欣欣坐在钟无依对面,闲来无事打趣道:“听说你赶上了流行性感冒的末班车?”
“对。”
欣欣“嗖”一下子跑到钟无依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姿态亲密,问:“钟医生,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休息吧。今天晚上隋主任也在,可以叫他替你顶班。再说了,今晚秋高气爽,明月盈盈,估计大家都在赏月呢,肯定不会有病人。”
“医生在哪里啊?医生!快点来啊!救人呀!”欣欣的话音刚刚落下,急诊室外面就传来一阵高亢焦急的呼叫。
钟无依不敢耽搁,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朝门外跑去。拉开帘子,恰恰与来人撞个满怀。她定神一看,身体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身后的欣欣赶忙拉住她的胳膊,防止她倒下去。
她看到的是严子越。浑身是血,已经呈现半昏迷状态的严子越。
“钟医生,你快点救救越哥。他是为了救我才挨枪的,你一定要救救他!”衣服上沾满鲜血的徐彻情绪非常激动,指着被两个人抬着的严子越,大声地冲钟无依喊。
初见严子越毫无意识地被人抬进急诊室,钟无依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停止,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有些呆,有些愣,呆呆傻傻地注视着严子越的身体滴血,双眼空洞,毫无神采。
徐彻见钟无依没有反应,气急败坏地喊着:“钟无依,救人哪!”
扶着钟无依的欣欣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重,僵硬而冰冷,小声提醒道:“钟医生,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要救他。他不会有事的。”
钟无依闭上双眼,克制自己的恐慌和可能会滑落的泪水。几秒钟,她睁开眼,挣月兑欣欣的扶持,稍稍镇定,开始下指示:“把病人放上病床。欣欣,通知血库准备四包O型血,准备照X光。”
钟无依下完指示,对着几乎没有意识的严子越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要怕,我现在来救你。”
一直闭着眼睛的严子越突然睁开双眼,眼神温和,嘴角轻轻颤动,似乎是想扯起一个笑容。他张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钟无依靠近严子越,白皙的脸轻轻贴上他的脸,看着他的双眼,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严子越的嘴角稍稍上翘,什么也没说,眼睛倏然闭合。
钟无依伸出双手轻轻抚模严子越的脸,然后开始止血,初步清理伤口。他中枪的部位在左胸处,离心脏和其他的要害部位尚有一段间隔。也就是说,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和恐惧。
“欣欣,通知外科接收病人,马上准备手术。”一切处理完毕,情况基本上得到控制,钟无依目不转睛地看着严子越对欣欣下达指示。
经外科主管梁主任的权衡比较,手术最后还是决定由钟无依主刀。欣欣跟着钟无依进入手术室,随同另外几个实习医生和护士做她的助手。
麻醉完毕,其他相关配套器械准备完全,下一步便要打开胸腔取出子弹。严子越平躺在手术台上,仿佛熟睡一般。这是钟无依第一次见到严子越这般安静,这般冷然,没有一句一句逗她开心的话,没有一个一个给她温暖的笑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清晰明朗,依稀飘荡在身边,浮现在眼前。
内心翻腾,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阵接一阵,不停不止。钟无依惊觉自己的右手不听使唤,不住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术刀。
几个实习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不明白一向以高超医术与冷静自持著称的钟无依为什么会在手术台前发呆。整间医院与钟无依同上手术台的实习医生和护士不下百人,在每个人的眼中,钟无依一上手术台简直就是女超人一个,目光犀利,判断准确,动作快速而利落。上星期他们还与钟无依合作呢,那次手术她几乎是在表演个人秀,手术成功且兼具艺术性。经过短短一个星期,他们心目中的女超人竟然在手术台前愣神。难道,这是她的新习惯、新作风?
就在他们心怀疑惑各怀心思之际,钟无依开口了,所说的内容令他们几个一时之间无法消化,“欣欣,去请隋主任。我今天不能主刀。”
钟无依与徐彻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一同等候手术结束。夜半时分,医院走廊上蔓延着长长的安静与落寞,人心亦沉静。
良久,徐彻开口:“钟医生,越哥的情况怎么样?”
“不会有生命危险。”
“你为什么不主刀呢?”徐彻的问题并不尖锐,只是问出他心中的不解。
钟无依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天这个问题会一直充斥在她的生活中。徐彻想知道答案,欣欣、实习医生和护士想知道,隋唐想知道,就连她自己也想知道。
隐藏在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即将明朗,她用力压住,避重就轻地回答徐彻的问题,同时回答自己,“因为我的手握不住手术刀。”
徐彻不打算就此止住,追问:“你的手没有受伤,为什么握不住手术刀呢?”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稍稍明了,追问只不过想确定。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钟无依一避再避。
徐彻舍弃迂回曲折,直接道:“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请你放心,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而且我也不会伤害任何人。”钟无依不肯抬头,低垂着脸,说,“徐先生,请不要告诉他手术不是我主刀。这是我唯一的请求。谢谢。”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