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身影站在高墙外,悬枝出墙的龙爪槐,乏人照顾却依然茂盛。
宅子被封多年了,曾经繁华、如今破落,当年车如流水马如龙,日日迎宾送客,热闹非凡,今日灿烂成荒凉。
金满箱、银满箱,堆得连年建库房的日子过去,几百口的家就这样败了,教人不胜欷吁。
夜行人提气一纵,跃过墙头,穿过曲折游廊,出亭过池,在经过临水的台子前时,驻足。
这里曾是歌妓舞妓们表演的地方,每逢生日节庆,便是笙歌乐音,如今衰草枯杨,徒留哀伤。
别开头,黑影飞身穿杨,来到当年卧居。
推开门,湘妃竹帘上满是厚重灰尘,蛛丝结满雕梁。
耳边,仿佛还听得见女孩的笑声,听得见朗朗读书声,夏日里,荷塘采莲,冬夜里,青梅传香,女孩无时不刻笑着,深深的酒窝、甜甜地盛满醇香……
拉开已朽的被榻,木刻的陀螺还在,那是爹爹带回来的,她高兴得跳到爹爹身上,又搂又亲,乐得爹说:“所有的女儿都嫁,独独我的小暖儿不嫁,我要用千金万金把她养在家里。”
“为什么呢?”
“因为暖儿在,爹爹的心才会暖和。”
“要是暖儿有喜欢的人呢?”
“咱们就把他给娶回来。”
那时她咯咯笑了,头埋在爹爹颈子,把爹爹的心给笑得暖烘烘。
猛地甩头,把陈年旧事甩到脑后,飞身入竹林。
这片竹林是大娘的最爱,碎石在阶下成甬道,潮湿的露水在石上结出厚厚青苔,日里青绿色的修竹,入了夜,鬼影幢幢,多年无人整修的竹林,弥漫着阴森。
朦胧月光,照出夜行人一双倔强眼珠子。她四下梭巡,没放过任何细处,一竿竹、一缕蛛丝,缓步前进。
找到了,是它吧!
她走到竹边,苍白细瘦的指节抚模着上面淡淡的割痕,就着月光,转头望向大娘旧屋已褪颜色的朱门,细细推估。
东十三、南二七,朱门心、蓬纱影……
像腿般粗的竹子上,还找得到凿开又填回去的洞口。她不知大娘给她留了什么,但她相信,满堂女儿,大娘独留予她,必是要她遵守承诺。
承诺,她没有一天忘记。
她记得爹爹、大哥哥和舅舅的下场有多么凄惨,记得家里的仆妇婢女、总管长工,被拉到市场上贩卖的凄凉哀伤,更没忘,服侍她的香荷姊姊被人强行带走时的无助哭嚎。
发配边疆的路途遥遥无期,姊姊妹妹及姨娘们从哭泣到认命,每走一天,就对未来多一分恐惧。
她知道继续走下去,永远无法完成对大娘的承诺,于是她逃跑,却没想到逃了狼窝却入了虎穴,同样是噬人不吐骨头。
但她不后悔,如果入虎穴才能报家仇,她义无反顾。
抽出配身长剑,高举、落下。
竹子被剖开,里面有一本用油布包裹的书册和一袋弹丸大小的珍珠,她把珍珠攒进怀里,打开蓝色册子,心狠狠撞了一下。
他……就是康亲王?
绕过养心殿,两个身穿翠牙绿宫服的秀女,捧着燕窝银耳羹往御书房走去。
鹅蛋脸、身形较小的那个叫月儿,是李妃娘家哥哥那头的人,李妃去年小产,渐渐不得皇上宠爱。
年初,宫廷选秀女,娘家送来这么一个侄女儿,李妃也不好意思不照看着,遂求皇太后让她到皇帝跟前服侍。
皇太后同情李妃处境,允了。
圆脸的叫做沁芳,是大学士王定辅的女儿,年十八,弹得一手好琴,为人端重贤淑,很得皇太后的喜爱。
皇太后懿旨要她在皇帝身边伺候,希望她在皇帝面前多露脸,有朝一日选为妃后。
当今皇帝年方二十六,未立后,因年稚登基,前几年,国家大事均是皇太后和辅国大臣做决定,这些年才慢慢让皇帝主政。
新皇帝雄心万丈,把国家治得有条有理,加上连年丰收、水患不发,国库充盈,边疆战事时时告捷,把国运推到顶峰。
人人都说新皇帝有福气,殊不知,他比历代各个皇帝更加尽力。
当然,要说到治理国家,宰相上官天羽功不可没。
想当年,皇帝找了个十八岁的年轻男子当宰相,引起满朝文武诽议,虽说上官天羽是状元,可一当官就进了御书房也太吓人。
幸而几年下来,君臣两人合力,着着实实办了几件大事,从修堤防、兴水利,到除弊灭贪、重铸钱币、修订赋税……件件都让人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声好。
民间甚至有百姓供奉起皇帝和宰相的长生牌位,祈祷他们长命百岁,让人民的好日子过得久一点。
月儿和沁芳并肩走在长廊,廊柱上雕了一幅幅画,有各色虫鸟、花卉,每幅都栩栩如生。
“月儿。”沁芳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是,沁芳姊姊。”
“我肚子不舒服。”
“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不必,我瞧,你先把果子茶水送进去……嗯,等等……”
才说完,她就后悔了。虽有皇太后撑腰,可月儿就是比她漂亮啊,换了她当男人,也会看上月儿的。
月儿看得出她的左右为难,淡淡地说:“沁芳姊姊,你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
“这样好吗?”
“无妨。”
“好吧,你可不许先走。”她叮咛。
“是。”
沁芳一走,月儿便寻了个亭子坐下,眉色一凛,抬眉四望。
没人?
她飞快从袖口取出一包粉末,洒进银耳羹里,搅拌之后盖上,一切妥当后,才靠在栏杆上欣赏塘里新荷。
从前她的家,也有这样一座荷塘。荷花开的日子,粉的、白的、黄的,五彩缤纷,爹爹会让家里的歌舞妓们在临水台子上表演,她不像姊姊妹妹们那样安份,总是驾着一艘扁舟,一边采荷花、一边听歌。
是,她是项暖儿,蓝色册子太迟了,救不回爹爹,但大娘的珍珠让她买到新身份入宫,报仇有望。
“快走、快走,我回来了。”沁芳人未到、声先至,老远就对月儿招呼。
“沁芳姊,别急,慢慢来,没人抢的。”她冲着沁芳一笑。
沁芳看傻了。这么美的笑脸呵……平日冷冷淡淡的一个人,怎突然开心起来?不过她的笑真美,原来她有酒窝,深深的、烙铁似地烙在颊旁,这样的笑脸让皇上看见,她还能指望什么?
“月儿妹子,你知道我是疼你的,今儿个我有话得说,你仔细想想。”她拉住月儿的手说话。
“是,沁芳姊姊吩咐。”项暖儿低头。
“皇太后不爱皇上被所惑,她老说那些狐媚子成日扰得皇上无心国事,前几月才逐了一批秀女出宫,你瞧,眼下封的几个妃子,李妃、杨妃……哪个不是以贤德着称,我刚才瞧见你笑,实在是美啊,可是这笑抬到皇上跟前,难保没人说嘴。”
唉,她还是露了神色,不行,得更沉稳些才成。“沁芳姊,我懂,以后我会注意。”
“这才是。”沁芳静看她,想着该怎么做才能釜底抽薪,让她再无法出现在皇上跟前。
“沁芳姊,要走了吗?”
“好,咱们走。”说着,沁芳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端起银耳羹。
项暖儿扬眉,正中下怀。
进到御书房,就见里头除了皇上,还有当朝宰相上官天羽,两个人很不成体统地歪在软榻上,一子一子闲聊兼下棋。
他们的交情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许是少年君臣,情谊自然比旁人深厚;也许两人并肩对抗满朝文武“老”臣,同仇敌忾;也或许是多年前,刺客入宫,上官天羽替皇帝挨了一剑,从此两人变成莫逆。
总之,他们的君臣关系,古往今来,无人能比。
项暖儿发现上官天羽,下意识退开两步,站在门口垂首而立,心思跟着翻腾。
是他,那个等她上门报仇的钦差大人。
多年不见,他还是一样丰神俊逸,还是一个眼神便能勾入人心,与这样的男人为敌非常危险,但危险不是她自找的,而是她无从选择。
“皇上,这是皇太后特地交代的银耳羹。”沁芳挂起温柔恬雅的笑,把银耳羹放在桌边。
“天羽,你也来尝尝,母后最近迷上这味,听说是养肺圣品。”
沁芳听见皇上开口,不经吩咐就添了两碗银耳羹,一左一右摆弄好。
意外收获!项暖儿得极力控制自己才能不表现出快乐。
“怎么,不爱甜食?”他知道这宰相挑嘴得很。
“既是皇上赏赐,微臣岂有不吃之理?”上官天羽懒懒的童起青花瓷碗,凑近鼻子。
吃吧,快吃,让她一次完成任务与承诺……项暖儿的心,格登格登跳不停,几乎要跳出胸口了,她带着期盼,偷瞄上官天羽手上的汤瓢。
“不能吃。”
说时迟那时快,上官天羽动手拍掉皇上于里的银耳羹,银耳羹落在地毯上,嘶嘶作响,冒出阵阵白烟。
上宫天羽的动作不比他的声音慢,这厢才见他打掉皇上的瓷碗,下一刻他已经点住沁芳的穴道。
失败了……
眼下,项暖儿只能选择逃逸或最后一搏。
这里是皇宫内院,守卫森严,逃出去的机会太小,于是她索性欺身向前,抽出鞋间短刀,刷刷刷,刀刀刺向皇帝要害。
只见上官天羽如流星横空,她未转睛,耳旁风动,他己来到她身前。
白影微晃,她向后窜出五六丈外,身法奇快,可他的轻功仍略胜一筹,几个短刃相接,上官天羽看见短刃上有着紫色闪光。
被狠,连兵刃都喂毒,是非置人于死不可。
短刀扶带劲风,径扑他前胸而来,他上半身后仰避开,不等她出招,身随意转,转到她身后。
他捷若飞禽,项暖儿未看清他的招式,他已行至她身后,两指点过,她和沁芳一样,定身。
照理,他应该说:“皇上受惊了。”然后跪地,自请处分。
但上官天羽没说,只是凉凉地坐回软榻上,语带埋怨,“皇上就这么相信我制伏得了她,连帮个手也不肯?”
“才出手,两个人的功夫就见高下,我出招,岂不是坏了上官相爷的兴致。”
“多谢皇上替臣下着想。”
还是瘫在软榻上的皇上,用脚搅了搅地上的银耳羹。“这是什么毒?这般厉害。”
“归魂散,算不上什么厉害毒物,厉害的毒无色无味,吃了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只见一天天衰弱、慢慢死去。而吞下归魂散,不到一个时辰,人就会立刻暴毙而亡。”
“真的假的?倘若不是爱卿在此,陪肤尝尝这碗银耳羹,这会儿皇帝可得换人了。”
“那更好,臣就可以马上告老还乡。”要不是同情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对抗恶势力,他对这个位置可没这么大兴趣。
才几岁的人,学人家告老还乡,会不会过份了?皇上瞪他一眼。
“说真格的,爱卿怎么发现汤里有毒?”
“皇上靠近闻闻,它有股兰花香,如果被加在桂花酿里,或许花香味儿相掩还察觉不出,但加在这银耳羹里嘛……看来,你们不太会使毒。”
上官天羽轻轻松松摇着折扇,半点看不出才刚面临生死关头。
几句对话,让项暖儿懊悔不堪。是她太轻敌,竟没查出皇上身怀武艺,而上宫天羽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