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姜医生问。
“昨天下午。”跳跳看着他的手指头。他的手指头修长白皙,要是不拿手术刀,一定也很适合弹钢琴吧。
再把视线转到墙壁上几张核磁共振的片子,她看不出那是自己的大脑,也看不懂那上面的阴影是不是变大或转移,黑黑白白几片,若不是事先知道那是什么,她会以为是某某艺术大师的年度作品。
“商小姐?”
“嘎?”她分神了,为几张她觉得很艺术、事实上却科学得不得了的片子。
“我问,最近两次疼痛的时间,间隔多久?”
“三天吧。”
“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时间有多长?”
“大概有两个钟头。”第一次发现自己看不见时,她站在舞台上跌跌撞撞,摔得满身伤,吓坏合作多年的男舞伴。
有经验之后她知道,失明只是短暂现象。
她开始学会在看不见时,找到一堵墙,靠着它,让它帮自己对付一波波汹涌而来的疼痛,并在心底细数时间流逝。
“你知道这意谓什么?”
“情况变得严重了,我可怜的视神经正在被肿瘤凌虐当中。”她一面说一面笑,她啊,总是越伤心就笑得越开心。
姜医生不赞同的瞪她。“你很清楚嘛,要不要马上安排手术?”
“我忙,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数着手指头。阿誉的婚礼还有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二十一天……要做的事还很多。
“再忙都先搁下,等肿瘤切除后再做也不迟。”
她的肿瘤和她这个人一样,是怪胎,说长大嘛,也还好,就是老会压迫到神经线,痛得她想撞头,并且剥夺她的视觉。
包狠的是它的位置长得真漂亮,不动刀,就等它把视神经压死,她变成瞎子;动刀失败,她会失去吞咽能力,终生靠鼻管喂食。
“手术成功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不是?”
“是,但拖越久成功机率只会降不会升。”
她持笑的说:“姜医生好乐观,从不想想手术失败会怎样,我无法忍受用鼻管吃饭。”
“商天雨好悲观,从不想想手术成功会怎样,你怎么能够忍受失去舞台和光亮?”他用她的语法说服她。
“你不知道我的运气有多背。”
“多背?”
“我买彩券从来没有中过任何一个号码。”
“手术成功的机率和彩券的中奖率比起来,高太多。”
“我考试猜题从没准过,我觉得事情应该会这样发展,它却偏偏往另外一个方向展开,不管做什么,失败是我最常碰面的朋友。”
她不怕死,因为死亡对岸,有姊姊和妈妈在那里等待,但她怕赖活着,怕生不如死,怕无能为力、苟延残喘。
“你不可以把生命这种大事和运气挂在一起,你要为它努力,就算一百分努力只能得到七十分效益,也要尽力。”
“七十分效益是什么?灌食、语言障碍、瘫痪三选一?才不要,我要活得美美、死得美美。”
“你不要邀请我参加你的告别式!”他气炸了,如果可以替病人打分数,他的学分她一定得重修再重修。
“真的吗?我还想请你在我的墓碑上留字呢。”她对他眨眨眼。
瞪回去,完全没有脑科权威的沉稳样。“那我一定会在上面写——一个拒绝医疗的笨蛋!”
“前提是,你得肯参加我的告别式才行。”不是人人都有权利在她的墓碑上刻字。
“商天雨!”他生气,她是既特殊又让人跳脚的头痛病人。
“姜医生,别气我,我相信人体有自愈能力,等事情办好,我会找一个好山好水好地方,吃饱睡饱,把身体养好。”
“你在否决我的专业。”要是吃饱睡饱就能把病养好,那医学院通通可以关掉了。
“我哪会否决你,姜医生很帅耶。”她嫣然一笑,笑得他脸红。
走出医院大门,商天雨仰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吐气。
阿誉说了,她是他的青鸟,一只为他衔来幸福的青鸟呢,尽避她无权得到幸福……低头,一滴泪水无预警地落入柏油地,黑黑的一滴,黑黑的,黑入她将罄的生命。
她走进医院对面的麦当劳,点一支霜淇淋,打开手机,连线远在德州的Ross,他是她的舞伴,从进入舞团时,他们就是合作对象。
Ross说,爱情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是最难最苦,但也最让人安心的爱情,她的求知欲很强,马上向他请益。
Ross告诉她,“如果你的爱情只是单方面付出,那么,最好的温柔是放手,最美的体贴是祝福,而最深的眷恋是把爱放在心底深处。”
她明白,阿誉把自己当成妹妹疼爱,她了解,阿誉在她身上温习过往眷恋,她清楚,这样的感情没有渗入任何杂质,是简单纯净的兄妹感情。
所以她会给他最好的温柔,最美的体贴,也会把爱情收藏在心底深处。
她知道失去未来的自己,不能够再一次折腾阿誉的心。她清楚面对死亡是艰钜习题,那苦啊,连爸爸妈妈都捱不过,她怎么能欺负阿誉,硬是再次逼他接受?因此,她不能留在他身边。
但在离开之前,她还要为阿誉做一件事。
“你在哪里?”电话接通,Ross一开口就问。
“在台湾,台北某一处麦当劳。”
“你连麦当劳都吃了?真好命的家伙。”
商天雨听得出来他刻意伪装的轻松,也跟着轻松。“是啊,可以不顾一切拚命吃的感觉棒到不行。”
“你不要害我手臂骨折,到时候我一定要你负责。”
“好啊,我负责,我娶你。”她愿意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他。
“等你变性之后再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Ross是同性恋,偏偏他深爱的男人,爱女人胜过男生,怎么办呢?他总不能强迫对方也变成同性恋。
“变性是大手术,不行,我怕痛。”
“屁话!”她成天摔来摔去都不喊叫,他早怀疑她的痛感神经有问题。
她改变话题。“飞机票买了吗?”
“下星期六到台湾,联络记者了吗?”这次,他要一举征服台湾人的心,最好再收几个崇拜他的“男性”。
“干什么联络记者,我们又不卖票。”
“你是认真的?真的只要跳给一群不懂芭蕾的小学生看?”他还以为她只是说说。
“嗯,有没有听过回韵母校?”
何况,这出“青鸟”是为阿誉而跳,这是她的谢幕作品,最后一次,她在舞台上旋转,要阿誉好好看着。
“你的眼睛?”他和姜医生联络过,姜医生说,Raining固执得像头驴子,怎么拖都拖不动。
“我可以的,我已经量过舞台的长宽,加上每天都在上面练习,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跳。”这件事,就是让她很忙的原因之一。
“你最好不要在舞台上和我撞在一起,毁了我的一世英明。”
“如果你在舞台上被瞎子撞到,一世英明也可以丢掉了。”她咯咯笑。
“Raining……”他叹气。“你到底有没有去看中医?你不是说中国人的医术神秘又厉害?只要回台湾,你就有必胜把握?”
商天雨沉默,半晌后,又是一阵轻笑。“我给你们订了五星级饭店,还安排去吃很多台湾小吃,快点来哦~”
“不要用那种暧昧口气跟我撒娇!”
“我知道,你爱男生嘛。”她笑了又笑,笑得嘴角的小梨窝盛满醉人酒香。
“Raining……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
“试着把姜医生的话听进去。”须臾,Ross又说。
她轻笑两声,不回话。Ross挂电话之前,她隐约听见一句叹息,让她联想起姜医生的无奈俊脸。
也许她该给姜医生送一张邀请函,邀请他参观她的最后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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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蒋誉坐在客厅,商天雨坐在他身旁、他的臂弯里,翻着新娘杂志,眼睛盯着捧花、礼服和各件配饰。
“阿誉,你很有钱吗?”她问。
“比你有钱很多。”他推开她的头,捏捏她的脸颊。
“买得起这组首饰吗?”她指着杂志里面,一组仿埃及眼镜蛇蛇纹项链、耳环和手链。
“蛇?”他不是因价钱标了七百万皱眉头,而是那个款式,太前卫。
“阿誉觉得不好看吗?”
阿誉和杜绢是最奇怪的新郎新娘,好像婚礼不是他们的事,所以这几天,为了筹备婚礼,她、小今、蒋欣和蒋妈妈经常碰面。
她参与所有结婚事宜,从挑请帖、新娘礼服或摄影,每件她都有意见,她把婚礼当成自己的来办,想像自己是新娘,在想像中,她畅意快活。
蒋誉见她那么开心,就由着她玩,只要她高兴,他通通说好。
“没有新娘会喜欢吧。”
虽然手工精致、造型特殊,总是……蛇哦,新娘不都配戴一些爱心啦、星星啦、花啦……等等之类的浪漫饰品?
“错,杜绢很喜欢。”
“她说她喜欢?”不信,杜绢对所有女人感兴趣的东西都没兴趣。
“对。”杜绢没说不喜欢,她就当她喜欢了,不然像她那样不温不热的,什么时候才能炒热结婚气氛?
“那就买吧。”
“好,买吧。”她在杂志上打勾勾,做记号。
“这是你挑的吧?”
“是我挑的啊,但杜绢同意。”
“为什么挑蛇?”
“阿誉知不知道蛇在伊甸园扮演什么角色?”
“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尝禁果。”没错的话,蛇是大坏蛋,何况是长了两根毒牙的眼镜蛇。
她哼哼两声,提出自己的见解。“蛇为男人女人带来爱情,替孤独的世界增添美丽,没有它,诗人写不出优雅字句、歌星唱不出动人乐曲,蛇是很屌的生物呢,我替你们挑一条象征爱情的信物,阿誉在婚后要努力爱上杜绢哦。”
“为什么?”
“努力的人才能得到回馈,你爱杜绢,杜绢才会爱你。”
“为什么要杜绢爱我?”他抓起她的头发,在指间缠绕,心情很矛盾。
“姊姊和我都要你的心,天天天晴。”她压住玩头发的大手,偏过头,认真看他。
只要他天晴,她就不在乎自己天天天阴或天天天雨了。
蒋誉不语,跳跳像一颗大太阳,照耀他的感情,她老早把他的阴霾扫除却不自知,还成天追着他问,开不开心?
缓缓地,他收拢双臂,把她拥进怀里。他喜欢她,有艳阳天在,哪怕秋台入侵、滂沱大雨?
“会吗?”她窝着他,靠在最安心的位置,可惜这里很快会被贴上标记,却不是商天雨。
“会什么?”
“会天天天晴?”
“尽力。”他坏心的不给肯定句,因为他要她继续问、天天问他,开不开心?
“没诚意。”她不满,抓起桌上的饼乾,胡乱咬两口。
这是他的新习惯,有洁癖的他为了她,不怕蚂蚁大军来犯,硬是在屋里每个角落、每个她伸手可及之处,放上各式各样的零嘴和小点心,只要她想起来,就能抓来吃上几口。
他说:“吃东西不是为了饱足或维持体力,而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她问:“我吃东西是阿誉开心,还是我开心?”
他说:“当然是我。”
之后,她为了阿誉的开心,经常性地在他面前表演吃东西,所以他的新学习是
不怕脏乱,而她的新学习是进食表演。
“你要多少诚意?保证、立契约吗?”他推了推她的笨脑袋。
“开心又不难。”她闷着声说。
“我没说它难啊。”
他只不过暂时关闭“快乐开关”,可她出现那刻,开关已经自动跳到ON那一栏,她干么时刻要求他快乐?
不过……偷偷承认吧,他喜欢她的要求,喜欢她把他的快乐看得很重要,所以他不介意伪装,假装他的心版上,乌云笼罩。
“那就认真一点,让自己开心。”
他刻意唱反调。“开心是不随意肌。”
“那就随时随地给你的不随意肌补充营养圣品,让它永远不罢工。”
“如果它是革命份子,对罢工热烈支持呢?”
她斜眼瞪他,气鼓鼓,“那就同意它的条件,给它高薪、给它高福利,满足它所有要求。”
他仰头大笑,因为她的认真太可爱。
“阿誉……”她要讲几千次他才懂,她不是口头说说?她认真、拚命的要他快乐呀。
“我在。”
“你这样,我怎么能够放心离开?”她忍不住长叹。
“离开?你要去哪里?”他像被雷打到,下意识将她揽得更紧。
“回美国啊。”
“为什么要回去?”她在这里很好,他已经很习惯有她在身边。
她在,他的伤心往事染上微甜,他在,她爱欺负人的肠胃学会妥协,这么适合同居的两个人,没道理分道扬镳。
“拜托,我只是请假,当然要回到工作岗位上。Ross等我很久了,我要赶紧回舞团加强练习,两个月后有一场鲍演。”她说谎,但说得很真,真的能骗过精明聪颖的蒋誉。
“留在台湾,我替你创立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团。”
“我能力不足,只能当个单纯的舞者,行政工作我不懂,编舞更是差得远。”说谎话这种事有个特色,就是只要顺利说出第一句,那么第二句、第三句,就会变得很容易。
“不能留下吗?”不到十秒钟,蒋誉开始考虑请求外派美国的可能性。他习惯碰到问题,解决问题,半点时间都不浪费在无聊的情绪或争执上面。
“阿誉是笨蛋吗?”
“骂我?”他伸出手,把她的脸往外拉扭。咦,有肉可以捏,他笑。
“被骂还那么开心?”她嘟囔。
他在笑,是不介意两人分离?也对,他要忙的事那么多,家庭事业双头烧呢,哪有精神再为分离难受?这样很好。
说了很好,但她仍然开心不起来,暗恋,真伤神。
是月下老人忘记把她的红线与他牵系,是命定,再努力都没用,因为“奋战不懈”是爱情最不需要的条件。
因此她安安份份,当只小青鸟就好。
“我哪有开心?”
他模模自己的脸,手掌间,从她脸上收来的香气飘入他的鼻息。心,不明所以、蠢蠢欲动。
“阿誉,美国不是外太空,而且现代人有Email,我们可以上网MSN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谁眼你当网友。”
他们是哥哥妹妹,是亲人,谁都不准用网友这个搭不上线的字眼解释他们的关系。
“不当网友当什么?”
“当兄妹。”他加强口气、说得笃定,不准自己模糊态度。
只是兄妹啊……微微失望,商天雨嘴边的笑挂得勉强。
呆,怎不是兄妹,除了哥哥妹妹她还能期待什么?何况,哥哥妹妹很好,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关系,才能不受限。
她可以不顾虑任何人的赖着他,可以撒娇撒到他头爆掉,可以无限制把爱他挂在口中,不必担心暧昧遐想。
“怎样?不高兴有我这个哥哥?”他敲敲她的头。
“有我这种妹妹很麻烦的。”
“你多麻烦我会不知道?”他冲着她直笑。
“说说看,我有多麻烦?”
“你过动,老爱到处乱跳,可是体力没多久就会用光,然后就赖着我,撒娇说:『阿誉抱抱,跳跳最爱阿誉了。』”
“你可以拒绝啊,我又没有拿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
“我在追晴天,再火大也要假装对她的妹妹很有爱心。”这是追女绝招,传子不传女,他要拿来当世代相传的家训。
她瞪大眼睛,逼他应声。“所以阿誉觉得跳跳很烦?”
“谁会讨厌你,喜欢你都来不及了。”勾手,把她勾进臂弯中。喜欢跳跳不是一天两天,要是时光能够倒流,他愿意倾尽所有去交换。
说得好,她翻身,坐到他腿上,两手勾住他的颈项。“阿誉,记不记得我念的小学?”
“记得,我和晴天常去接你下课。”
“那记不记得我在毕业典礼上跳舞,阿誉和姊姊在台下当家长?”
那个时候,商爸爸的工作就很忙了,商妈妈是他最好的左右手,晴天只好在每年的家长座谈会中演家长。
“那次老师让你演一棵树,不能动、不能跑,只能左右轻轻摇摆身体。”
她是跳跳,从早到晚跳不停的女生,那样的舞蹈动作,晴天就曾深深怀疑,老师是在惩罚她上课时的过动。
“那不是表演,是『为难』。”
蒋誉大笑,果然姊妹连心。
“我发誓,将来有一天要演女主角,当女主角才可以从头到尾跳不停。”
“你已经是女主角了。”
“我还没有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当过主角,阿誉,星期日有空吗?”
“星期日?”
“嗯。”她用力点头。“等我。”她从他身上翻下来,匆匆跑进房间,不一会儿又跑出来,把邀请函送到他手上。
他打开,邀请函上,大大的两个字让他傻眼。
青鸟……
“喜欢这个舞码吗?我邀了我的舞伴们从德州飞过来。”她笑着替他打开邀请函,把时间地点晾在他眼前。
“你知道青鸟?”他轻声问。
“对,姊姊告诉我了,我答应她为你演出这支舞,为你送来无数幸福。”她抓起他的手掌,在里面画很多个Lucky。
“傻瓜。”他把她收进怀里。她在,他便有了全世界的幸福,哪里还需要她千里送过来?
“就算是傻青鸟,也有本事分送幸福,对吧?”
他满足的笑。“对,你最有本事了。”
“阿誉,星期天,可以吗?”计划好了,她为他表演最后一场舞蹈,然后走出他的生命,青鸟能做的,她尽力了。
“可以。”再重要的应酬都比下上她。
她靠在他身上,阿誉是很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靠着他,她像靠上支撑龙王宫的金箍棒,以为安全无虞,哪知道,孙悟空一闹龙宫,就收走她的依靠。
他不是她的依靠。她了解,只不过贪心作祟,总想能多赖一分钟便是赚到。
“跳跳。”蒋誉忽地开口。
“怎样?”
“多给我一点时间。”
“做什么?”
“婚礼过后,我向公司争取外派,和你一起回美国。”
他要和她一起回美国?所以阿誉不是不介意分离,而是不让分离变成事实?
心鼓了、涨了、满了,因为阿誉的疼爱,让断翼青鸟有了飞翔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