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主被抢,何等大事!京城上下、茶余饭后,人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真是奇了,整批送嫁队伍,无一人损伤,偏偏丰厚嫁妆和公主就是不见了,难不成是……监守自盗?
就说,这宰相怎么舍得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替轩辕将军操办婚事!将军不爱身外财,大家是知道的,看他散尽家产,为秦淮百姓尽心尽力做了多少事就明白,可沈家是出了名的贪呐,会不会……这钱财右手出、左手回,从头到尾只是做做面子?
此事让沈傅超被皇帝狠狠斥责一番,限期要他把公主找回来。
沈傅超气得牙痒痒,事情刚发生之初,他把送亲的几百名宫人抓起来拷打、严刑逼问,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之余,气得想把他们全砍了,以泄心头之恨,没想到谣言四起,说沈宰相想要杀人灭口,凡经思量,为怕落人口实,沈傅超不得不把他们全放了。
谁知,轩辕将军为人信义,他上秦摺傍皇帝,说就算公主遭人抢亲,清白已毁,只要能把静璃公主找回来,不管有没有嫁妆,他将照样迎公主入府,为将军夫人。
这话,一方面感动了高高在上的帝君,将他升为一品将军,封政远公,赐黄马褂一件,府第一座;另一方面,也感动了天下百姓,为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动容。
轩辕将军的声势如日中天,看在沈知清眼里,妒恨难平,却又不得不尽力与之攀交。
而在未秧村,曹璃彻底放弃过去,以灵枢之名在此重新过日子,成了百分之百的老百姓。
平日,她不必下田,光是为百姓看病收到的食物,就够养活一大家子,村里人感激大将军给他们抢来一个公主大夫,他们陈年宿疾、疑难怪病,都在她的巧手医治下,慢慢康复。
轩辕竟在她的要求下,办了个药铺子,从外头运来各种药物,还找到几个能识文、对医理有兴趣的年轻人帮忙。
药铺子一开张,曹璃便忙了起来,忙得喜悦、忙得愉快,她常想,这辈子,从没这样自在开心过,倘若婆婆知道她现在过的是这种生活,也会为她感到庆幸吧。
她与邱燮文、尉迟光成为好友,和邱燮文可以谈论,而尉迟光虽然不怎么说话,却默默地替她打理家里,屋后堆成小山的柴火是他劈的,檐下刚晒上的火腿,是他去猎来的,更别说那些吃不完、养在篱笆里的鸡鸭了。
他是那种欠人一寸、非还人三尺不可的男人,所以轩辕竟救下他的命,他便以性命相还,而曹璃医了他娘亲的病,他就以一身力气偿付。
慢慢地,她知道,未秧村是怎么建立的。
罢开始,轩辕竟收留了被沈知清排挤、迫害的好官,收留被残害的官员家属,后来,为了对部属们负责,他们让愿意到未秧村落户的兵将,把家人送到这里,即使他们在前方战死,亲属也会有人照料保护。
轩辕竟的做法,让更多的士卒无后顾之忧,他们不害怕征战沙场,不害怕为国捐躯,有了不怕死的兵将,哪有失败的战争。
这里像是个小型王国,农、渔、牧、商,有各级人员分层负责,只不过这个王国里推行廉政,没有腐败吏治,所以百姓安居乐业。民生富足。
曹璃仍然不知道轩辕竟的名字,只是像以前那样喊他“先生”,她也不知道他与轩辕克的关系,但她清白明白,在这个地方,他是大将军、是主人、是王。
这时,她在屋里为一个老太太仔细看病。
“婆婆,你要放松心情,别胡思乱想,你的媳妇儿是好的,为您三餐煎药,没有半句埋怨;儿子也是好的,在外立功,回家孝顺双亲;连孙子都比人家的可爱活泼,还有什么好烦心的?”
“姑娘,你不知道,陈家的媳妇长得多漂亮,又乖又懂事,织起来的布啊,我们家媳妇织的拿什么跟人家比,怎么我们小二就是娶不到这样的媳妇呢?”老婆婆叹气。
“婆婆,照你这么说,我长得既不好看也不会织布,这辈子都别想嫁喽。”她看一眼站在婆婆身后的二嫂嫂,深感同情。
“不、不、不,灵枢姑娘,婆婆不是在说您,我的媳妇儿怎么跟您比,您是菩萨,是救苦救难、救命的玉面观音呀。”老婆婆连忙摇手。
“所以喽,婆婆,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想想二嫂嫂为您生了那么多个可爱的小孙子,陈家嫂嫂为了子嗣可苦恼着呢。”
婆婆想了想,笑开道:“姑娘说的也是。”
“人呐,要知足,不然老天爷看不过去,会把你的幸福给收回去的。来,我给婆婆开药,你和清水服下,晚上早点睡,上了床别东想西想,我保证,三天之内,药到病除。”
“谢谢姑娘。”
“没事儿。”
曹璃提起笔,在纸上写下——羌活、防风各一两、柴胡七钱、川芎五钱、甘草五钱、黄芩(酒炒)三两,黄连(炒)二两。研成未,每次服二钱。
婆婆在媳妇的搀扶下离开,她看看门外,没病人了。
收妥桌上医书、笔墨,才想到里面稍歇一下,小小娃儿就进了门,见了她马上靠过来,伸手要人抱。
他脸上的肿块已经消退,成日往她这里跑,反正住得不远,爹娘也就由着他。
轩辕竟不在,他的话可多了,不像那日问半天,一句话都不肯回。
“姑姑。”
他叫小小,才三岁,话说不清楚,姑娘老叫成姑姑,弄到后来,村里大大小小的孩童见了她都喊姑姑,连妇人也跟着孩子喊她灵枢姑姑,她不讨厌这个称呼,这让她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份子。
也许,就这样落地生根了吧,能这样过一辈子,谁说不是福气。
她猜,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如果“先生”没说谎,父皇的确一道圣旨就诛灭了他九族,那么他有充足的理由取她的性命,但……他没有,对她而言,他从来就不是个危险份子。
“姑姑。”小小不满意她不专心听自己说话,扯了扯她的裙子。
“对不起,什么事?”曹璃抱起他,顺便检查他脸上的疤痕。
嗯,疤越来越谈了。
“娘叫你回家吃饭。”
“又吃饭,小小怎么每天都来叫姑娘吃饭?”
“因为……你是姑娘啊。”
她笑了。这是什么因为啊?
厨房里,王大婶也在帮她做饭,上回李嫂子看见她自己张罗的菜饭,吓了一大跳说:“这饭菜喂猪都嫌委屈了,怎么能拿来喂咱们的灵枢姑姑。”
就这样,她的大嗓门一嚷嚷,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手艺实在差透,于是,三不五时主举有大婶大嫂经过,不是给她送来饭菜,就是进厨房替她烧一顿热食。
他们待她好,也是因为她是灵枢姑姑,和小小一样,不因别的所求。
“今天不去小小家了。”她捏捏他圆女敕的小脸。
“为什么姑姑不去?”他勾住她的脖子,软软的脸贴在她脸上,他好喜欢姑姑身上的药香。
“因为王大婶要给姑娘做好吃的呀。”
“很好吃吗?”
她用力闻闻,问:“闻到香味了吗?肯定是好吃的。”
“小小陪姑姑吃。”
曹璃还没回话呢,小小的领子就整个被往后提,离开她的怀抱。
“你做啥?”她大喊,拉住轩辕竟的衣袖要他把小小放下。
“你做……”小小异口同声,但他回头,发现提着自己衣领的是大将军,吓得脸色发白,一个啥字含在嘴里,半天掉不出来。
“放开他啦,你会弄伤他的。”她拉不开轩辕竟,连忙用力槌开他的手臂,让他把孩子放下。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后,蹲,拍拍小娃儿的背问:“小小,有没有怎样?”
丙然,灵得很,轩辕竟一出现,小小又变成哑巴。
曹璃叹气,拉起他的小手说:“乖小小,你先回去,告诉娘,说姑娘今天不过去吃饭,好不好?”
他怯怯地瞄了轩辕竟一眼,飞快点一下头,即转身往外跑去。
她站起来,看着他的脸,忍不住摇头。明明不是坏人,干么非要让人害怕?
“以后对孩子,别这么粗鲁。”
“他太重了!”他的口气不善,好像不小长得太重是某种罪过。
“抱他的人是我,关你什么事?君子服人以德,暴徒才以威势迫人。”
她又要同他争辩?太好了!笑隐隐升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好像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他就不由自主地开心。
十五日没见面了,她知道他很忙,没道理一见面就训人,可对他,就是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怨。
怨什么?怨他抢了亲,毁她清白,让她嫁不成轩辕克?应该不是……还是怨他抢了人,转身就走,丢下她一个人适应环境?
不知道,她的怨,毫无道理。
曹璃失笑。若真是有怨,也该是他怨她,毕竟……爷债子偿,天经地义。
住进这里多日,她从许多人口听到大将军的事迹,他的能干机智,他的勇猛威武,太多与他有关的故事在村子里流传。
他是好人,她再次确定,如果父皇重用的都是像他这样的人物,哪怕国家不兴?
轩辕竟凝望她。她瘦了!下巴尖了不少,皮肤也晒黑,听邱先生说,她每天都很忙,忙着教导年轻人辨认药材,忙着训练新大夫,忙着替村人看病……连小孩子都要来缠着她,缠得她头昏脑胀。
但即使她再忙,忙得没时间睡觉,每日仍精神奕奕地,做什么事都很起劲。
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没有旁人看他时的畏怯。
灵枢是个很勇敢的女人,邱先生曾经转述她的话,她说:“这个世界还有比后宫更险恶的地方吗?”
一句话,解除他所有的疑问。原来她连土匪都不害怕,是因为她在比土匪更可怕的地方待过。
“出去走走,好不?”他问。
“好,我带你去药铺子看看,那里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
“好。”
轩辕竟点头同意,浅浅的笑意浮上眼帘,曹璃回眸,触到他的温和表情,一怔,脚步没踩好,踉跄了下。
他直觉扶她,曹璃靠在他胸口,心一阵怦怦乱跳,顿时脸色红通通,羞涩而艳人。
她迅速站直,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就往外头走去。
他发傻,看着刚刚扶过她的手……原来这就是二弟说的,碰到喜欢的女人,光是触到她,就会心怦怦跳、呼吸喘急。
在她没看见的背后,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回神,他赶紧跟上她的脚步。
他们从屋后绕过去,那里有条捷径可直通药铺子,经过厨房时,她对王大婶打声招呼,说会马上回来吃饭,再往柴房走去时,轩辕竟看见尉迟光正月兑掉上衣在帮她劈柴火。
看见他,曹璃走过去打招呼,“尉迟先生,不用再劈了,这些柴已经够我用到年底,你先休息,伯母的药已经配好,回去时,记得绕到药铺子里去拿。”
“谢谢姑娘。”尉迟光朝她点头。
“说什么谢!我才要谢你呢,你给我打的獐子鲜美极了,邱先生爱得不得了,昨儿个回我三坛女儿红,今天晚上到我那里,咱们不醉不归。”
他们已经好到可以“不醉不归”了?他不在的十五天,他们一起做了多少事?
轩辕竟横眉竖目,一股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郁气堆上,目光变换,冷锐眼神射向尉迟光。
“起风了,擦擦汗,别着凉,受了风寒还得劳烦本姑娘开药。”
曹璃说笑着,从袖口抽出帕子递给尉迟光。
他尚未接手,半空中,帕子先让轩辕竟给劫了去。
“你在做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的行为。
“这举动不合规矩。”说这话的当下,他倒是没去想,自己抢人帕子一样不合规矩。
“我还以为,只有宫里才讲究规矩。”曹璃撇撇嘴。
“男女授受不亲是通行天下的规矩。”他着重申明。
“我以为旁人为我做事,流了满头大汗,我递个帕子回赠,才合规矩。”她和他争辩。
“你可以回赠他别的。”比如……一声谢谢你。不够的话,她也可以告诉他,他来帮忙“回镇”。
“这里的东西没有半样是我的,我也只有这身衣服和帕子了,难不成要我把这身衣裳送给尉迟先生擦汗?”她说得更过分了。
“谁说没有?你有两百箱嫁妆。”他反驳。
两人就为了这点无聊小事,开始吵起嘴来。
“忘了吗?强盗大爷,那两百箱嫁妆全被您抢走了。”他真是“贵人”呐!
“我让人挑出来还你。”轩辕竟赌上气。
“行,最好连我的大红花轿都挑回来,摇摇晃晃把我送到将军府。”哼!要还就还个彻底。
“就那么想嫁给轩辕克?”他的目光凝结在她身上,无明怒火往上攀升。
“为什么不?人人都想嫁呀,轩辕将军英俊帅朗、英雄豪杰、少年大器、精锐张扬、前途无限光明。我不嫁,岂不便宜了别人!”她拉高音量,故意证美。
他们在吵架?尉迟光不可思议地看着轩辕竟。怎么可能?
第一,灵枢姑娘温柔婉约,从不对人大小声。第二,大将军不跟女人说话的,就是对钰儿姑娘也不会东一句、西一句,吵得这么大声。第三,在将军眼里,他们争的,能算得上一件事吗?
而他……看来还是他们吵这场架的始作俑者。
一团怒火加妒火蹭地窜上脑门,气得轩辕竟胡言乱语起来,“真可惜,你的清白已毁,你怎么知道轩辕将军还愿意迎你入门!”
“那是托谁的福气?大将军,这事儿是不是该由您出面,代我在轩辕将军面前美言?”她反激回去。
“就算他愿意娶,你难道不怕遭到天下人取笑?”不经意的,话越说越重。
“取笑?这种事,我经验丰富得很,从小到大,哪个人见了我,不笑上几声,不过是难听的言语嘛,忍忍就过了,何况,取悦别人,不是好事一件?”
“够了,不要再说!”轩辕竟一吼,吼掉她的自嘲语言。
她并没有自卑,但他却被她的自卑言语拧了心。
到最后,他们没有去看药铺子,曹璃回去吃王大婶做的菜,而轩辕竟下了一道命令,让尉迟光随自己一起离开未秧村。
回到将军府后,他看二弟处处不顺眼,东挑衅、西挑衅,弄到轩辕克忍不住问他,“大哥,如果我让你痛打一顿,你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他瞪了二弟半晌,明白自己实在莫名其妙。
轩辕钰也受了波及,她兴高采烈邀轩辕竟出去逛逛,但他没心情。
“不然,咱们去骑马?”他没应声,从头到尾,她出了十几个点子,试着让他心情好转。
没想到,他烦过头,问:“你没别的事情好做了吗?”
害她气得嘟起嘴说:“不理你了啦!我要去找尉迟哥哥,他一定肯陪我出去玩儿。”
轩辕钰的挑衅没让他心烦,不多久,她刻意挽着尉迟光从他窗口走过,他亦无所谓,反而松了口气。
轩辕竟走回安前,拿起毛笔,久久,落笔书成“抱歉”二字。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夜半,他辗转难眠,起身,从将军府骑了马往未秧村飞奔。
一路上,他快马加鞭,追赶着天上明月。
待他回到未秧村时,又是夜半时分,整整十二个时辰,他没下马,也没阖眼。
未秧村里,夜不闭户,没有宵小闯空门,没有盗贼抢掠,这里的治安堪称全国第一。
推开曹璃的家门,他毫不犹豫地走到她的床边。
她睡了,睡得很安稳,像个女圭女圭似地,月光照进窗棂,他看着她的睡颜,那股堵的胸口的气松了。
拉过椅子,他静静坐在床前,什么都没做,单是看着她的睡颜,就感觉心情愉悦。
他喜欢她,喜欢到她和尉迟光太亲密时会不舒服,喜欢到一个小女圭女圭贴在她峰上,他也不舒服,他想要独占她,却发现她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救命菩萨,他不可能把她关在小小的空间里,自私地贴上“轩辕竟专有”。
但现在,她是他一个人的了,没有旁人和他争抢,这种感觉……真好。
他坐着、看着,直到第一声鸡呜,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放在她枕边,起身离去。
打开它,里面有两颗硕大的珠子,取出里面的纸笺,没写什么,只有两个整齐的字眼——抱歉。
她笑了,认得这个字迹。
不知为何,今夜,她辗转反侧、忧思难眠,心底有种诡异的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挠扰着,让她坐立难安。
曹璃走到书柜边,翻着药书,半天了,却连半个字都读不下去,于是放下书,她走进院子,看着结上薄冰的水缸里,浮着一轮亮晃晃的明月。
又是十五了,来到未秧村已经将近三个月了,如果文婆婆没猜错,父皇的事……也就这一、两个月了。
她从邱燮文那里得知,入冬以来,京城地面和邻近几省都没下过半场雪。
老人家们都知道,一冬无雪,明年准是蝗虫大作,秧无收、粮无种、饥荒临头,看来,老天爷要收人了。
今年各地官员已经好几个月没发俸禄,由此可见民间疾苦,宫内开支无度,部衙上下官员贪墨,国库亏空,民不聊生。
这是天谴呐,天怒者谁?
于是,人心惶惶,传言像风般吹送,政潮暗流汹涌。
皇帝做了好几场坛罗天大醮祈雪,天空却仍然不见半点云,高僧、名士,所有人提的方法全试遍了,天公依旧不作美。
皇帝找不到其他办法,只好向天下臣民颁罪已诏。
曹璃心知,政变即将到来,爷皇难保,她只求别让太多的百姓卷入当中,只求宫里的弟弟哥哥能保住性命。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不少。这么晚了,会是谁?
远远地,几个人抬着一张担架朝草屋方向走来,就着月光,她认出那群人当中有尉迟光、有邱先生,还有平时跟在大将军身边的几个人,清一色的黑衣、面罩,他们又趁着夜色去做什么大事?
上回,他们送被箭射伤的尉迟光来此;再上回,一群中毒的男人被架来就医,这次呢,又轮到谁?
尉迟光走近,他取下面罩,曹璃看见他脸上的凝重。
突地,眼皮子猛跳,跳得她心惊胆颤。架子上抬的是谁?说不出口的郁垒堆在胸口,一个念头跳上来。是他吗?不,她不猜,一个字都不猜。
她不等他们来到门口,反身,飞快跑回屋子,她全身抖如筛糠,心悬在嗓子眼上,她一面鼓吹自己冷静,一面从柜子里取出针、刀、剪子、药粉、参片……所有想得到的东西,她都找出来。
她才定到桌边,东西还没摆齐全,人就抬了进来。
她没猜错!看见躺在血泊里的轩辕竟,一个哆嗦,曹璃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匡啷一声,惊了自己。
他满身是血,触目惊心。
会死吗?她猛地摇头。不,他怎么会死?谁有本事弄死他?
他不会死也不能死,他们一个是玉面观音、一个是冷面修罗,谁也离不了谁。
离不了?他们已经离不了对方?是吗?是这样吗?她没搞错?
不对,此刻不能再想,也不宜再想这个,她是大夫,必须冷静。
曹璃定了定心,指挥大家,“两个人到厨房烧沸水,一个人去跟张大婶借酒,多烧两炭盆子,这屋里太冷,一个人帮我到药铺子抓药,还有……你。”她指了指尉迟光。“你去把他的衣服除下,被血凝住的不可以硬扯,用剪子剪开。”
话说完,她略略看过轩辕竟。他身上有两道伤口,一个在左腰侧,长三寸,一个在右手臂上,刀剑伤,伤口俐落,是高手所为。
她先到桌边开药方,交予旁人抓药煎药,然后跑到屋外,她深吸气、深呼气,白白的雾气模糊了眼睛。
她一拳一拳槌着胸口,压迫自己的心脏安定,她顾不得水缸里的水已结上薄冰,手伸进去,狠狠搓洗上面的墨迹。
看着屋里,她一甩头,奔进屋,在烛光边暖手,她不断喃喃自语,“千万别手脚忙乱,呵,先止血、再缝伤口、以参养气……”
“灵枢姑娘,都弄好了。”
“好。”曹璃回身到床边,深吸气、用力点头,她用两手紧紧压住伤口上方,血一时止不住,仍然从她的指缝流出来。“没事的,没事的,我可以止得住,一定可以止住……”
她的心脏紧紧在抽搐,她没发现自己的眼泪和他的血一样,不断往外流。
她的声音哽咽,还不停地对自己说:“我可以的,我是名医,这是小伤,我绝对可以治得好……”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她肩膀上,曹璃没回头,但她知道,那是尉迟光。她咬紧了下唇,咬出几分血腥味。
这是她第二回尝到血腥,第一次,她咬出的是他的血。
她的泪水滴到他唇边,还有意识的轩辕竟尝到味道,他勉强张开眼,动手擦去她的泪水。
“乖,不要哭,我没事。”他难得温柔,却没想过是在这种状况中。
“你不要动!你不知道你的手也有伤吗?”
居然对病人大吼大叫?她是个不合格的大夫,可顾不上了,她的心和他的伤一样,都得缝合上药。
一刻钟过去,她脸色苍白,汗水湿透衣襟,好不容易,才将血止住。
曹璃在轩辕竟身上插满银针,屋里的炭盆烧了起来,邱燮文也灌他喝下参汤,在尉迟光的帮忙下,除了亵裤他全身都月兑光了,她检视一番。还好,除了这两处,其他地方的伤都是小事。
“先生,我没有麻沸散,但是我必须帮你缝合伤口,你忍耐一下好吗?等药煎好,喝下药,你不可以安稳睡一觉。”她咬紧牙关道,眼泪垂在颊旁。
“没关系,我不怕痛,你慢慢来,不要急。”他握握她的手,安慰。
轩辕竟很累了,可是,舍不得她的泪水。
曹璃没说话,拿起针线,开始缝那两道狰狞伤口,即使她的动作再俐落,他还是痛得不断出汗,但他不喊痛,在她眼光接触到他的一刻,他甚至还试着对她挤出笑容。
他从不对谁笑,也不为任何人的需要而笑,如今他笑,只为安抚她的焦躁。
终于缝好伤口,扎起纱布后,她累得几乎虚月兑。
“你看起来很累。”轩辕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她的,发现她的手冰冷,心底涌上一股莫名心痛。
“你不知道吗?恐惧最消耗体力。”她又能开玩笑了。
他咧开唇,吊起一抹笑。
一个被绑到土匪窝都能随遇而安的公主,竟然在面对他的伤口时恐惧,是关心则乱,还是……还是他是她重要的人?
“灵枢姑娘,今夜要偏劳你了。”尉迟光、邱燮文,连同那些送轩辕竟来的士兵,把屋子彻底整理过后,一起退了出去。
曹璃坐到轩辕竟身边,用帕子替他试去汗水。
“明明是大冷天,还流了满头大汗,你是怪物。”她挪揄他。
“对啊,我好热,你的冰手可不可以借来一用,捂在我的头上。”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
“我的冰手很贵的,你要出多少银子借用?”说话时,她并没有抽开手。
“出个价吧,说不定我付得起。”
她叹气,深望住他,问:“你是去做什么事了,竟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句话他没回答,曹璃才猛地想起来,在立场上,他们是敌非友。
没关系,反正她不在意了。转身,把他扶起来,将熬好的药汁送到他嘴边。
“把药喝了,好好睡一场,明天就会好得多。”
他不怕痛也不苦,一口气,仰头就把药吞下。“我占了你的床,你睡哪里?”
“都可以,地板也能睡人。”
“那么冷。”轩辕竟边说边打了个呵欠。
“我是大夫嘛,病了可以自己医。”
“上来吧,床很大。”他拉了拉她的衣角,很没力气地那种拉法。
“我是姑娘家,你把我的名誉放到哪里去?”
“我伤成这样,还能损伤你的名誉吗?快上来,我需要冰块来解热。”他眼睛半眯,药开始在他的身体里产生疗效。
曹璃摇头,替他拉好被子。“快睡吧,别管我。如果今晚没发热,你就熬过关了。”
“别走……我要你陪我……”他的声音近乎呓语。
这具晚上,曹璃没上床、没睡觉,她给他扎针、给他试汗,虽然恐惧消耗掉她大部分体力,但她还是撑着,照顾他,直到天明。
天才蒙蒙亮起,两骑快马就进了未秧村,马蹄声惊醒了许多人,不多久,邱燮文和尉迟光领着客人在曹璃屋子前站定,未敲门,他们便迳自进了屋。
那是轩辕克和轩辕钰,曹璃认得轩辕克,她略点头,屋子有点小,来了客人,更显得拥挤。
看见躺在床上的轩辕竟,轩辕钰飞奔上前,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
曹璃皱紧眉头。好痛……她咬牙,替他觉得痛。
丙然,这一扑,把轩辕竟给痛醒,他睁开眼,看见轩辕钰,轻点头。
“你来了。”
“大哥,你哪里受伤?痛不痛,钰儿替你报仇……”
曹璃退开一步,把床边位置让出。
站在门边的轩辕克看见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是她!曹璃、静璃公主、灵枢姑娘?他无法相信,丽妃替他找的公主,居然是她!
难怪邱先生说,没娶到静璃公主是他最大的损失;难怪连不爱说话的尉迟光都说公主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阴错阳差呵……他竟然错过……感觉有一道视线射向自己,曹璃缓缓回头,当她的左脸转过来,轩辕克不禁倒抽一口气。那么美的女子,竟让狰狞作品给破坏了……太可惜!
她但知不语,太习惯这样的眼光。惋惜吗?说真的,她不需要。
曹璃朝他点了下头,走出屋外。她该去熬药了。
轩辕克苦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姑娘,大将军他还好吗?”曹璃一出屋子,邱燮文马上向前问。
“昨晚的情况还算稳定,我想大将军的身子底很好,倘若恢复很快,过不了几天就可以下床。”她对他安慰一笑。
“这次,多亏姑娘。”尉迟光说。
“没的事。”
她本来要转进厨房,走到半路,略一犹豫,又走回邱燮文面前。“邱先生,刚刚进屋那位姑娘是……”
他没多想,直觉对她说:“那位姑娘是大将军的未婚妻,名字叫轩辕钰,与轩辕克将军是兄妹。”
不该那么震惊的,但“未婚妻”三个字在措手不及间刺了她。他已经有婚约?
也是呵,那么冷的男人,若不是有未婚妻,谁敢对他这般亲昵。
揪了揪衣襟,她告诉息,很正常啊,他这样的年纪就算娶妻,也理所当然,她在惊讶什么?那女子娇俏可人,配上这样一个冷酷大将军很合适。
然而……话是这么说,她的心还是一波痛过一波,痛得她呼吸困难。
“那么,大将军叫什么名字?”她艰难地开口。
这话,早该问的,以前不问,是觉得不重要,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就像静璃公主,就像灵枢姑娘,不管哪一个,代表的都是她。
“大将军叫轩辕竟。”尉迟光回答。
“那他与轩辕克……”
“大将军是轩辕老爷领养的义子,从小与克将军、钰儿姑娘一起长大。克将军擅文,许多献给皇上的计策都是克将军提出来的,他长袖善舞,很适合待在官司场应付大臣们。”
“但领兵作战、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可是咱们大将军,一到战场上,敌人只要远远看见大将军,就会吓得腿软。上回,蛮夷守将看见大将军,吓得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呢,所以外面的人常说的轩辕将军,认真说来,指是的大将军而不是克将军。”
邱燮文早把她当成自己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如此呵,早就觉得轩辕克书卷气重,不像征战沙场的将军……早就觉得大将军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是个威吓人物……他根本不是什么贴身侍卫,而是货真价实的轩辕将军,除了轩辕克的长袖善舞,那个“诛九族事件”也是他必须隐身幕后,不能出头的主因吧。
毕竟,他早该死了。
所以父皇赐婚,是把自己赐给轩辕竟?
终于弄懂,难怪他得演出一场抢亲事件,有那样一个如花似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谁还需要一个丑公主?
幸好,她知道得早,心未陷溺,幸好……还早……她缓缓吸着气,勉力将微笑挂在脸庞。真是幸好……“我知道了,谢谢邱先生。”
她略略欠身,背过他们走进厨房。
曹璃把唇抿得紧密,泪水压在喉间,不教它们溢出去。幸好还早呵,幸好心还完完整整躺在胸口,没有失去,幸好她尚未伤心到难以挽回……记住了,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么都不是。
她压下起伏心潮,为他煮鸡蛋粥,他得吃点东西填填胃,才能再喝药,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么都不是……烧了柴、暖了锅,她尽心尽力地替为民为国的大将军熬药煮粥。
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么都不是……在暖暖的大炉灶旁工作了那么久,添柴扬火,可,好奇怪。
她的冰手还是暖不起来。
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么都不是……她把熬煮好的药和粥放在盘子里,往屋里送,走到院子时,发现尉迟光和邱燮文已经不在院子里。他们……屋里传来邱先生的声音,她走近,站在门口边,犹豫着该不该进屋,或许他们在讨论大事,她这个“敌人”出现,不合宜。
踌躇间,她听见轩辕竟发话。
“二弟,章先生已观出天象,预估十日之内天必降下大雪,你速速进宫清旨,说你愿代皇上祭天祈雪。”
皇帝的身子早就受不了冗长的仪式,做过几场醮事、颁布发圣旨后,主不愿再理会这事,即使民间闹得沸沸扬扬,散播着不利朝廷的谣言。
现下,轩辕将军愿意出头为皇上分劳,就是沈知清,他也会乐观其成。
“真的吗?太好了,这场雪大家都等得太久。”轩辕克一击掌道。
“待大雪一降,邱先生就到处散播歌谣,务必将轩辕将军的名望推到最高。”
“是,大将军”
“尉迟光,你带着昨夜我偷回来的兵符去南军大营,我们必须把乐将军拉到我们这里,再过不久,就会派上用场。”
“如果乐将军采观望态度,不肯服令呢?”
“那就说服他们按兵不动,两不相助。”
“沈知清不会发觉丢失了兵符吗?”尉迟光担心对方已经先一步有了动作。
“不会,我放了枚假令符,他没领过兵,绝对分辩不出令符的真伪,待歌谣一传开,你就动身吧,这件事虽不急。却也不宜拖延。”他要把每一步都安排稳当,不准任何意外发生。
“是,大将军。”
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他果然才是真正的轩辕将军。曹璃自嘲,她还颇有几分识人之明。
听着他们论事,她停要屋外,不愿意进屋。她仍然记得,自己是皇帝的女儿,她与他是敌非友。
“大哥,刚刚那个女的就是静璃公主啊?”轩辕钰问。
“对。”轩辕竟回答。
“都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大哥怎不赶快把公主送回宫里?当初不是讲好,要用她让沈家面上无光,羞辱当今皇上吗?若是再继续拖延下去,别说百姓,就是宫里都懒得找静璃公主了。”她一点都不喜欢那公主待在大哥身边的感觉。
“我知道。”
他早已改变心意,不想用她去羞辱谁,不想再把她从灵枢姑娘变回静璃公主,最好大家都忘记静璃公主,最好她一直待在这里,待在他身边。
但这个话,他现在不说,目前,他没有力气说服钰儿喜欢灵枢,所以不能替灵枢制造麻烦,钰儿有多任性,他心知肚明。
屋外,曹璃手脚发寒,全身寒毛竖立。他知道……他居然说他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一个失节的公主回到宫里要怎么生存下去,只在乎自己的政治目的?
“大哥,静璃公主回宫,只有死路一条,为了皇家名誉,皇帝一定会赐她五尺白绫的。”轩辕克反对。
轩辕竟且笑不语。他不担心二弟所担心的,因为他不会让皇帝有机会赐下五尺白绫。
曹璃静静地等着,她在等待轩辕竟回话,等他说“我同意”,可是,他等了好久,他始终没发出半点声响,她没看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胸有成竹,以为他正计划着如何将她送回去。
好冷!丝丝的寒意从肌肤侵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地在她心底滋生蔓延,一寸寸在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脑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死寂。
唉——深深的、无声的叹息,曹璃面容浮上一抹凄楚笑意。
是她想得太多,还以为他对自己有情,怎知,两颗明珠算不上什么?
端起面容、深吸气,她是公主,再大的悲苦,她都不允许自己脆弱无助。
敲开门。第一次,她懂得何谓举步维艰。
绑了石块的脚跟,每走一步都是疼痛难当,她强抑着心痛,把药放在桌上,她不看轩辕竟,直接绕到邱燮文面前,轻声嘱咐,“先喝粥暖胃,再吃药,半个时辰后,服参汤,参汤在厨房炉子里煨着,劳烦先生了。”
她没等邱先生回答,就转身离去。
一出大门,她低着头快步前行,力气早已透支,可她不准自己停下。
她终于明白,明白他为什么迟迟不对她下手,还任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他的报复手段,比杀她剐她更狠呐,他要她的命、也要她的名节,他要她死得像污泥里的狗……是父债子偿吗?要她替他全家赔命吗?
如果是的话……她没有反驳的余地,好,五尺五绫他来给,她愿意爱,他要她的命,她的眉头绝不会皱。
只是,她要以灵枢姑娘的身份死去,不要辱没了皇家威仪,不要连死都死得污秽不堪。她本是洁身而来,就该干干净净死去,她不计较天地欠她的,但计较自己不负父母双亲……“姑姑。”小小和他的哥哥牵手迎面走来,小小看着她,立即展开双臂,等着让她抱起来。
她心底装了事,没发现他们。
“姑姑,你去哪儿?”
他们错身,小小追在她身后,但她走得太快,三岁小童追不上。
曹璃快步飞奔。她很累了,彻底照顾病人,一夜无眠……她不停喘气。好想闭上眼睛,关起耳朵,好想就这样睡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假装她和轩辕竟仍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怎么能停,她不可能被抓到,不能被送回宫里,即使这是她欠他的,即使她非还他一条命不可。
“灵枢姑姑。”
曹璃听不清在背后叫喊自己的人是谁,只顾着埋头疾走。
眼前的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这样冷的天,她却让冷汗早湿透的衣衫,凉凉贴在身上,无顾那沁骨的冷。
然后,她听到几声惊呼,他们此起彼落地喊着灵枢姑姑,怎么了?要来抓她了吗?她来不及回头,就坠入一片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