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476早(七年前)
恒陵。夏天。
此刻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少爷,少爷,等等我啊!”街市的中央,一个小奴打扮的孩子正气喘吁吁地往前赶。一边跑着,一边不停地唤着。
前面,桓灏微带嘲弄地看着自己的小厮,“烟亭,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你是不记得我都教过你些什么了?”
可怜的孩子好不容易赶到了主子面前,未说话,脸已红如饮了醇酒,“少爷,是您跑得那么快,还怪我。”
一柄扇柄敲上了小奴的脑袋,桓灏微眯起了眼睛,“反倒是我的错了?”
烟亭模着自己的脑门,这才反应过来是说错话了,连忙转移话题,“吴管家说要我看紧……不是,是看看少爷有没有要帮忙的事,所以我才急着跟着您嘛!”
桓灏转过身继续悠闲地往前走,却不忘挖苦一下烟亭,“看来在你的眼里,吴管家更像是你的主子了。”
“本来就是嘛!”烟亭咕哝着,却被主子如闪电般地目光看得只能嘿嘿赔笑,“少爷,只是开玩笑啦!我要不是正好被吴管家抓到,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哦?这样说起来,连吴管家你也不放在眼里了?”
轻轻的笑意里有着“险恶”的用心,让烟亭的脸一下子苦了下来,“少爷,您这不是让我回去死得难看嘛!”
“少废话,要跟快点跟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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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岁的桓灏不复二十二岁时的风采形于外,如果说两年前的他依然有着少年人的稚气,那么,现在的他则是一派沉稳。
两年前临王病逝之时,朝中暗流不断。上下官员在那几个月无不惊心胆战,深怕不留心就惹上了宫廷之祸。他冷眼看着朝中之人明哲保身的小心谨慎,而有些小聪明的则忙不迭地巴结王氏一族,更有人声称抱病还乡省亲,就怕惹祸上身。
之后,他被父亲禁足。
至今仍记得当时父亲的一番话:“灏儿,才华是福,也会是祸。若是倚才自居,小看了天下人,那么有才还不如无才得好。要知道,人都不愿居人之下,若是居上位者有才而无仁心,就算是再有过人之处,也会不得人心。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是最重要的。你有将才,却少了仁心。锋芒露于外者,易折易摧,这次之祸,你要小心了。临王原是既定的储君,而现在,放眼宫中无人可当此位,若不出意外,不久,天下将大乱。大乱中,只怕我桓氏一族不得安宁。大厦将倾,难有安卵。我只望你在大乱之前休身养性,砺志磨情。宝剑之所以其利无比,只因有鞘时时安护,否则,利刃安在?”
两年后,平成帝召见了他。
此时的平成帝看来苍老很多,倚枕而卧,背着光的脸上看来黯然无光。一瞬间,桓灏有一丝恍然:居高位者,是何其的寂寞。
一年前,怀王明珏终于病逝去了。痛失了仅有的两个儿子的皇帝也同平常人一样受不了这个打击吧?
“桓灏。”
“臣在。”
“若是朕没记错,今年你已是二十有四了吧?”
“是。”
“我朝用人素来以二十四为界,你如今已到了岁数。可愿入朝?”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低着头的他心中泛起冷冷的笑意。当年陪两个小皇子读书时的感觉再次袭来。然而,此时的他,脸上却是一片平静。
“明日起,你到司礼监去吧,李大人会为你安排的。”
“臣谢陛下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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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桓灏已入司礼监二月有余。身为朝中命臣之子的他,初入司礼监就被任以重职。然而他深知那并不意味着上司的重视。司礼监之长李誉磐素与他的父亲不和,而毫无资历的他刚入监便得了高位,让许多人心生不服。他心知那是李誉磐所设的暗套,在外人看来只当是他得了李誉磬的重用,然而随着职位而来的任务却是他所从未曾应付过的,另一方面,他手下人虽应着不服却对任务推托敷衍。他的仕途可谓凶险重重。
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有着欣喜之感。
他隐隐明白,也许他生来便是爱权之人,越是困难的境地,他越是有想做那弄潮儿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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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烟亭拉住了他,“少爷,你看那里怎么那么多人?”
桓灏淡笑,“哪里?”
小厮指点处,及目而望,远处街中尽是人头侪侪。他谈淡道:“街市中争吵而已,你管它做什么。”然而身边早已不见了人影,那烟亭少年心性,早已挤到人群中去。
他皱起眉,只能慢慢踱步而行,等着小厮挤出来。身边尽是人来人往,却无人敢走进他身旁,只因丰神俊郎的神态,告示着他非池中物的身份。
有窃窃声传来:“真是世风日下啊……可怜小泵娘……”
他停下脚步。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于他却如雷声隆隆,“大爷又有何证据?”
转身,第一次,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欣喜。那个声音,正是曾在他的肩膀上痛哭的那个声音,那个属于夏的……粉蝶儿……
急急地,他向人群中去。
众人见到他的来到,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地,默默让开一条道,他只往前走去,然而衣襟却被人拉住,他有些不悦,这时才发现烟亭如遇见奇事般好奇地看着他,“少爷?怎么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有些失态了。停下步子,他尝试着淡淡地笑,但是,心中却有着一丝渴望,
“怎么回事?”
烟亭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主人已经正常过来,不禁有些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一向稳重的少爷,又怎么会露出近乎惶惑的神情?“少爷!您快去看看吧,竟有人当街为难弱女子呢!”
“女子?”他的心仿佛在往下沉。沿着人群的中心,他急急赶去。
越近中心,人群越是寂静,仿佛谁都不敢说话。而终于,他看到了,人群的中间,正是,曾经的夏日里的,树荫下的女孩……
那个叫阳儿的女孩,还是记忆中轻瘦的样子……可能更瘦一点,而此时的她,身上穿着一身男装。
他停下,看着女孩如稚童般的样子:因为轻瘦,就算穿着有些宽大的袍子,也只是让她看来更瘦而已,正是如此,那样的她看来宛如少年,反而让人不再疑心她那有些尖的嗓子和秀丽的容颜。
为什么……那样瘦?
他拉回视线,环视四周,这才看到场中还站着数名大汉,为首的是一个锦衣少年,正阴目看着阳儿和……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子。
皱起眉,桓灏看着那个女子,如寒蝉般瑟索着半跪在阳儿身后,原本清丽的脸上如今全是红红的印子,眼见着是被人刚刚打过,布衣上全是风霜的痕迹,看来只是百姓而已,而襟前更是被撕破了好大的口子。那女子哭泣着,如梨花带雨,看来柔弱可怜。
那锦衣公子狠笑着,“聪明的就莫要多管闲事!什么证据不证据!她已签下了卖身契,我自然要带她走!谁敢拦我,小心你的性命!”
“奴家明明只是对大爷说奴家愿以三十两银卖身葬父,何时签过什么卖身契?奴家从未收过大爷的银两,怎么会签下卖身契?”身后女子衰哀哭着,珠泪涟涟,更是引来身旁人一阵唏嘘。
那锦衣公子一脸怒容,“没有?你这刁猾女子,明明拿了大爷的银子,竟敢不认账?分明是看不起王某人了!今天若是带不回你,我以后真是不用在恒陵混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当朝司兵部署吏长之侄!”
明阳稳稳地笑着,“听秦公子这么一说,小弟更加相信公子一定是明理之人了。既然这位姑娘说她没有签下契约,而公子说是签了,依小弟愚见,只要拿出契约来,那不就明诸天下了?如何?”
身旁诸人纷纷道:“对对,这位小爷说的是!既然说已经签了卖身契,那就简单了,您拿来让我们看一看不就行了。”
锦衣公子阴笑,“拿出来便拿出来!这可是你们自找死路!”
桓灏看了明阳一眼,心中颇有忧意,却见那布衣女子轻轻拉着阳儿的衣襟,虽然眼中还是泪水,眉间却有一丝……嘲讽之色?!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神色,却也让他暗讶于心。
那锦衣公子伸手向怀中掏去,模索了半日,变了脸色。
明阳浅笑道:“怎么?公子?”
那锦衣公子惶然转身,向众大汉低吼道:“那契文呢?哪个拿了?快拿出来!”
大汉面面相觑,都道:“少爷,那是您自己收着的,没在我们这儿!”
“怎么,公子不会那么巧,正好就把那文书给‘丢’了吧?”明阳道,言语里是不容错失的讽笑。
锦衣公子窘如猪肝的脸色又加了几分铁青,“明明我是放在怀里的……狗奴才!你们给我放到哪里去了?”
明阳笑道:“看来一定是这位公子认错人了,要不然就是契约放在家中未拿出来,那么,就请公子回府细找吧!”
伴着周围人群的哄笑声,锦衣公子的脸色越发难看,“好刁贼!今天若不要你皮开肉绽我就不信秦!”身后大汉一拥而上。
桓灏急步上前,正欲喝止,耳畔传来几声巨响,望着场中,他讶异万分:就在转眼间,那数个大汉早已跌倒当场,场中,除了阳儿及那布衣女子外,又多了一人。
大汉身旁,站定了一个青衣人,穿着小厮的打扮,眉眼都是普普通通,却有一股英挺之气。
那锦衣公子面如土色,“刁民!竟敢伤本公子的人!”
明阳气定神闲道:“在场诸位可都看到是公子不讲道理,竟敢当街强抢女子。若不是我的小奴见机得快,只怕公子是打算再犯个伤人之罪。这位公子,你倒是帮小弟评个理看!”笑语间,螓首转向桓灏。
桓灏心一动,但观明阳神色如常,似乎只是问了一个陌生人而已,不知怎的,竟有一丝恼意。于是淡然道:“秦公子想必是一时忘情,弄错了罢。”
明阳秀眉一锁,似乎对他的回答有些不乐。看其神色,似乎真的已不认得他了。
周围百姓哄笑起来,“这位公子说得对!连卖身契都拿不出,一定是‘弄错’了,快快回去吧!”
锦衣公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恨恨道:“好刁民!下次莫要犯到我手上!否则一定要你好看!”
明阳笑嘻嘻道:“小弟自然会小心,特别会小心莫让家中妹妹遇到公子您!”此话一出,又引来一阵哄堂笑声。
桓灏立于当场。看那锦衣公子一伙离去,心中却已无之前的喜意。转身,正欲离去,衣袖却被人擒住,“兄台?”
转身,看到抓住他衣袖的那个人儿正朝着他挤眉弄眼,“兄台如此仗义,小弟真是佩服!如果兄台不嫌弃,何不让小弟作东,我们且到前面茶肆坐一会?”
桓灏微一怔,旋即朗笑道:“公子如此客气,我若拒绝,岂不是辜负公子的一番好意?既是如此,公子且先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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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之上,画着白鹤舒翅图案的屏风后,桓灏与明阳等人围坐。
青衣小厮为众人沏上茶后,低眉站至明阳身后。而布衣女子则落坐在明阳右手边,泪痕已干,只秀气地喝着茶。明阳大口喝着茶,一点也没有桓灏记忆中的那般娇憨模样。那烟亭只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不明白什么时候少爷竟认识了这样的公子。
桓灏喝着茶,忽道:“那秦姓公子与你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如此治他?”
明阳放下茶,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一定瞒不了大哥你的!怎么会看出来是我们串通了整那小人的呢?我自以为已是万无一失了呢!”
桓灏吹去茶上的沫,“也没什么,只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时,记得藏好自己的眼。”
明阳笑了起来,“原来!我知道了!”她指着布衣女子,“紫眉,定是你露出了马脚,还好是桓大哥看穿!”轻轻笑着,她又对桓灏道:“这位可怜姑娘是我新交的好友,我们早听说那姓秦的仗着他叔叔的身份,鱼肉乡里,横行无道,所以便施了这个小计,要他好看。”
那紫眉已离座朝桓灏盈盈一拜,“让公子见笑,妾身紫眉见过公子爷。”
桓灏轻抬手示意让那紫眉起来,脸色却阴着对明阳道:“你真是大胆,几个姑娘家便敢上街与那些人斗,今日还好未有伤失,若那人恼羞成怒,你待如何?”
明阳吐着舌头,“大哥又骂我了!我就是知道他人多势众,才选在街上与他理论啊。想他也不敢在天子脚下胡来。何况我有朱槿相助,他就算真有心,也伤不了我!”拉着身边那青衣小厮的手,“桓大哥,这是我的侍女朱槿,她的功夫是我家府上数一数二得好,我是仗着有她,才敢‘横行霸道’呢!”
桓灏仍是微愠,“你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有会武之人保护,也难保你万无一失。而你偏又这么胡闹生事,若是累了你的朋友,看你如何收拾。”
明阳微苦着脸,却不还嘴,看得那朱槿和紫眉暗暗地交换眼色,彼此都看到了讶异之色。那烟亭也忍不住微张着嘴,因为从来不曾见过主子有这般絮叨的关心神色。
桓灏看着明阳的苦脸,才缓下语气问道:“那契约是怎么回事?”
明阳偷笑,知道这表示桓灏不再追究了,“那契约啊,是紫眉写好了给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找不到了……”看见桓灏瞪了她一眼,才微皱鼻道:“好嘛!罢刚他们对紫眉动手动脚的时候,被我们又拿回来了。”回头又瞟见紫眉的白眼,“没关系的,桓大哥是我的大哥,自然会替我守这秘密。”
看到那紫屑微皱起眉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再一次,桓灏忍不住笑了起来。明阳怔怔看着他,也不知为何,只想到一个词:“光风霁月”。转过头,发现紫眉朱槿正皱着眉看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喃喃地将那个词读了出来。明阳大窘,于是忙道:“桓大哥,那日原是与你约了相见的,不过家中出了事,不得已未去赴约,望大哥见谅。”
桓灏微愣,随后明白过来。那日后,宫中大乱,朝中众臣多半跟随帝回都城,明阳若是朝臣之女,想必也随同一起回去了。他道:“那一日我也未去。”
看着明阳的笑脸隐去,虽然强笑着,但微噘的唇却道出了她的不悦。朱槿再次讶然:明阳何曾如此明显地向一个人露出过喜怒哀乐的神色?一开始,明阳就学会了在人前带上面具,她也最擅长于此。而今天,却竟露出了属于她二八年华的女孩的模样。
桓灏歉意道:“我那日本想去的,可是突生变故。实在无法月兑身。”
明阳想了一下,点头道:“桓大哥到底老实,若是别人,早说自己是等我半日失望而回,大哥却不愿骗我,看在大哥这样对我的分上,阳儿就放过你了。”
看着她重又绽开的笑脸,桓灏心中不禁又温暖起来:如此聪慧的女子,怎不叫人心生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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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初殿中,侍女们来往轻悄,罗帐沉沉。
有吏来见,“皇后宜大公主晋见,劳烦通传。”
侍女们相视,面有踌躇之色,一人推着同伴,“去叫旋露姐姐来吧。”
吏人惊奇,“有什么不便吗,要烦请公主的女官?”
罗帐扬起,一个蓝衣女子轻笑道:“是大公主殿下正在休息,所以有些不便。”那女子凤眼丹唇、雪肤参貌,正是宫中人皆有耳闻的大公主明阳最宠信的女官旋露。
吏人拜倒,“小人见过旋露大人。”
旋露温笑道:“公公请起。真是不好意思,公主殿下正在午休,侍女们都不敢去扰。请问公公能不能等一下?一刻钟后我自会去叫公主,禀明此事。”
吏人心中暗自叫苦:这公主架子真是大,连皇后来请居然也敢拒之门外!但又不敢发火,那公主是出了名的任性,若是惹恼了她,少不得挨两个巴掌,没准更惨!这才明白为何同伴们听到这个任务后纷纷躲闪,结果落到了他这个傻子身上的原因。唉,左右都是受罚,叫他如何是好?
罗帐轻掀,一个侍女快步走出,笑道:“姐姐,殿下醒了!”
吏人大喜,旋露笑道:“那就请公公进去吧。”
两边侍女挑起罗帐,吏人抬头,看到前方廊上各侍女都挑起了重重帘幕。旋露右手轻抬,“请。”
“是。”吏人突然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跟着旋露向前走去。
饼了回廊,入了厅,还未走几步,便听座上有人倦意阑珊道:“旋露,是谁来见哪?不是说过了本宫要休息嘛!”
旋露笑道:“殿下,是皇后娘娘要您过去。”眼角扫了吏人一眼。
吏人惊觉,“小人见过殿下,皇后派小人来请公主。”微抬头,看到锦缎堆就的长榻上,一人横卧,身形纤瘦,正是大公主明阳。吏人心中忽生疑窦,那大公主为何会留一个容貌才华都胜过自己的女官在身边?真是奇哉。
明阳懒懒道:“母后为何想到要见我了?”眼冷冷地睨着。
吏人心中只觉冰寒,低头答道:“小人不知。”
“不知?”殿上低低地浅笑,“我又为何要为着什么都没有的理由去见她?”
吏人不觉汗水涔涔,终于明白了这天朝的公主竟比传说中的还恐怖几分。
旋露笑着上移几步,“公主最爱说笑了。公公等一会吧,待奴家替公主更了衣便去,可好?”
明阳冷眼瞪来,旋露仍是温柔浅笑,不以为意。好一会儿,明阳冷哼了一声,“过来吧,扶我起身。”
“是!”
吏人心中松了一口气,同时原本怀着的疑窦更大了,原来传闻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独独对手下的女官言听计从……
旋露扶了明阳向后殿走去,待到后殿,明阳脸上的冷意和倦意尽去了,代之的,是少女的欣喜,“旋露旋露,我又遇到他了呢!”
旋露招呼两边的侍女拿来衣裳,又吩咐她们退下,“什么事?”
明阳忽然红晕生两颊,低头不语。旋露见她女儿娇态,于是心中了然,“哦——明白了——”
明阳挑起眉微嗔着,却掩不住那喜意,拖着她的手道:“我和朱槿紫眉她们下午时好好整了那个秦千福一记,如今他在恒陵可是更加声名狼藉了。然后……”
“遇到了他?”旋露边帮着她换上的便服,边笑着调侃。
明阳轻推着她,“我说正经的!明日我要再出去一回……”
“和那位公子见面?”旋露面色严肃起来,“公主,你若是连着几天出宫,我怕瞒不住爆里如此多的口舌。何况那位公子你只见过几面,人心难测……”
明阳掩住她的嘴,“旋露,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出什么事,只是我相信自己看人还不至于那么失败,他是个好人。”
旋露低头道:“公主若是这样说,旋露自是不能再阻拦了。只是,公主出外还是小心为妙。”
“我晓得的,你别担心。”明阳轻拍着旋露的手,微笑道。
“不然,我请朱槿小姐她们……”
“不要了,朱槿她也有她的事要做,今天是因着那姓秦的有几分权势,她怕我出事才过去的。若是你开口,她自不会推,可我总是觉得对不起她了。”
“公主,我怎么听着有几分狡辩的味道?”
“被你听出来了?”两人对视,同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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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里,明阳又穿了男装,来到了茶肆。
快步上楼,她已瞥见屏风之后那月白色身影的男子。悄悄上前,倏地蒙上了男子的眼,“猜猜我是谁!”
桓灏笑着拉下她的手,“别闹了,阳儿。”
见她身穿着藏青色男装,桓灏取笑着,“看你男子打扮,行动举止都像个孩子!”见明阳微嘟着嘴在他身畔坐下,笑着为她倒上一杯茶,“累了吧,喝口茶歇歇。”
明阳忍不住又抿嘴而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虽然茶味微涩,水质粗劣,她饮来却如甘泉。
“桓大哥,听说恒陵繁华,汇集了四海好吃好玩之物,我却不曾好好耍玩过,大哥能不能带我四处走一走?”
看着她略带期待的眼睛,桓灏心知她必是家教极严,即使出外也不会久留,故不曾玩耍过,不禁生了怜惜,“好,喝完这杯就走吧。”
明阳跃起,心急道:“好了好了,我早喝完了,快走吧!”说着便拉他的手,要他快些起身。桓灏只觉掌中滑软,心神一荡。一怔之下,却见明阳天真烂漫的笑靥,暗笑自己是心生暗鬼了。朗笑道:“你也待我起身罢!”
一路上拉了桓灏过街,明阳兴冲冲地左右张望,只觉处处都新奇无比。
“那是什么?”明阳指着一个小摊问桓灏。桓灏低头,看着她微歪着头皱着眉看着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的样子,不禁微笑,心中一阵暖意。沿着她指向的方向,他抬头,道:“那大概是制糖画的小摊吧?”明阳早拉了他冲向那小摊。桓灏也由着她。转头间,看到四处有人微微指点着他俩,目光交会间,纷纷转过头去。
明阳看着小贩将金黄色透明的糖浆滴到平滑的木板上,滴出层层的线条,再用板一压,插上小摈,竟成了雀儿的样子。插到草垛上,满脸皱纹的小贩笑着问她:“看这位小爷的样子,是还喜欢小老儿的这手玩意吧?公子不如买一个送这位小爷吧。”
桓灏与明阳相视而笑,“这位爷真是会做生意啊。”
桓灏笑着捞出银钱,“多少一个?”
老人呵呵笑着,“给两位小老儿一定便宜些,两文一个吧。”说着,摘下一只雀儿递到明阳手中,“喜鹊儿报喜,小老儿祝两位爷心想事成,事事顺意!”
明阳含笑看着手中的小鸟儿,那明黄色的糖雀儿在阳光下看来流离着迷幻的光彩,幻了她的眼。
“不吃吗?”桓灏笑着问她。
“才不呢!我要好好放起来,这样才能天天事事顺意啊。”明阳笑得天真。
“这东西放不久,过不了几天只怕就会化了。你还是早点吃掉吧。”
“是吗?”女孩脸上是惆怅之色,“就连这个……也不能留下来吗?”明阳望着那金色的鹊儿,一时失了神。
明阳轻轻吮着那糖鹊,只觉得有一种淡淡的甜袭上了舌尖,还有,是淡淡的帐然。
这一切,短暂如春梦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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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间,游遍了恒陵大小景点的两人,在夕阳西下之时,停在了恒陵南郊的翠微峰下。
“大哥,歇歇吧!”明阳只觉得脚下酸软,见到前面四角挑起的凉亭,不禁欣喜地叫了起来,唤着身侧的桓灏。
桓灏看着涨红了脸的女孩,半取笑道:“体力怎么会这般差?一路上你都歇了几回了?”
明阳笑着,“大哥厉害,我哪敢跟你相提并论?走了半路,你连一点微汗也没有,我却觉得脚好像要断了似的。歇歇吧!阳儿认输。”
桓灏笑着扶住她,“明明是你要玩的,一路上却只见你怨我,倒好似我押着你来一般。”
“大哥,你不会还想游山吧?不行了,阳儿不行了,改日吧。”
未到凉亭,明阳早离了桓灏,直奔那亭而去。桓灏松了手,慢慢随着,见她开心地轻笑着,他的眼中浮出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宠溺。
明阳奔至亭外的台阶上,转身朝桓灏连连招手,“大哥,快些!”
桓灏漫应着:“知道了!”
明阳转身朝阶上跑去,忽地,她的身子一矮,桓灏只听得一声尖叫,女孩竟从阶上滑了下来。他大惊失色,奔到阶上,险险地接住她落下的身子。
桓灏只觉得臂中的女孩轻轻地颤抖着,紧紧闭着的眼睑微颤着,脸色是可怕的煞白。桓灏急问:“怎么了?”
明阳睁开眼,眉头却仍紧皱着,“是阳儿不小心,滑下来了。”轻轻地伸了伸脚,一声痛叫,“大哥,我的脚好像伤了。”
桓灏忙扶正她,“能不能踏地?”
明阳抽了一口冷气,“好痛!好痛啊大哥!”
桓灏凝着眉,略一踌躇,便将她抱了起来,往那亭中走去。
明阳“呀”了一声,只能抓住他的衣袖。桓灏伸直了臂,守礼地与她保持着距离,然而如此一来,怀中不免颠簸,明阳稳不住身形,只觉无助,两眼只是定定盯着两侧的树木,不敢上抬,心中大窘。
到了亭中,桓灏将她轻轻放置到长凳上,道:“得罪了!”便低去,握住她的脚,轻轻扭动着脚踝,明阳将头扭开,竟不敢正眼看他。
桓灏抬头看她,原本惨白的脸上现在却是隐隐的飞红,他皱眉:“很痛吗?”
明阳将脚一缩,却仍被他握住,她咬唇,脸上更是绯红,只觉脚上酥麻,“没事吧,想来总是一会就好的。”
桓灏肃然,“你不要是因为怕痛不让我看。若是肿得厉害,得赶快下山找大夫瞧,不然要是延误了时机,只怕会更严重。”
明阳心中窘迫,连痛也顾不得了,只缩着脚,忍痛道:“那……我自己看看罢,你放手。”
桓灏只道她是怕痛,便缩了手,“那你小心点。”
明阳见他放了手,忙转过身,月兑下鞋,却不敢月兑袜,只隔了一层罗袜模去,“好像没肿,可能只是扭了一下罢了。”说着,就要下地。桓灏原是半蹲在她足侧,见她动作,忙欲起身扶她,一时间,两人撞在了一起。
亭外叶儿婆娑,有蝉长鸣,日光时而透过风吹树叶而露出的些许缝隙照在亭中两人身上。一切,都有着夏日中浮动的空气,浮饼静止如石雕般的两人。
明阳早已如迅雷般直起了身,只是脸却以飞快的速度红了起来。唇上,似乎还留着那人颊上的余温。一时间只觉手足无措,情急之下心虚地背过脸去,正眼也不敢看还半蹲在地上的人。但,直至耳后的润红显出了此时的心。
桓灏起身,忽然觉得连空气都有着淡淡的尴尬。那如蝴蝶般落于额上的轻轻的触感让他明白现在是怎样的局面。然而背着脸的少女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令人心烦地滑过,桓灏困难得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僵局,却突然听到一阵轻笑。
轻笑?
桓灏皱起眉,看见座上的女子从轻笑变成了大笑,最后连整个人都趴在长椅上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拍她的肩时,女孩却从凳上单脚跳了起来,竟扑向他。
桓灏下意识地要后退,还未动作,便想到了女孩受伤的脚,只能止步,任明阳将他抱了个满怀。
明阳扑到他的怀中,浑身因笑而轻颤着。
桓灏抱着她,忍不住低头小声问道:“阳儿?”
明阳仰起头,脸上尽是甜甜的笑意,“这下你完了!”
桓灏挑眉。
明阳将他抱得更紧,大声宣布道:“我要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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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与明阳分了手,回到了家,桓灏还是忍不住大笑的冲动。
那女孩笑着用那么坚定的语气说着:“我要嫁给你!”
他不知道那时候的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想来定是震惊万分,因为他连退了好几步,差点就将怀中的人儿摔到地上。待稍微镇定之后,才敢问怀中笑得如阳光下伸着懒腰、露出狡黠跟光的猫儿般的明阳:“什么?”
女孩单脚着地,双手却仍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笑眯眯地向他确认着,“我说,我要嫁给你!”
桓灏大笑,“说什么傻话呢你!”
“才不是说傻话,你既亲了我,娶我自是理所应当!”明阳微皱着眉,右手已攀上他的衣领,粗暴地抓着。
桓灏啼笑皆非,“大小姐!明明是你亲了我!”说出口才察觉不对。
明阳脸又微红,却歪着头道:“那也好,若是你嫌是我亲了你,那便我娶你罢!”
桓灏看着女孩认真的眼,停下笑,“阳儿,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当然知道!你不觉得那是再好不过的主意了吗?”明阳的脸上再次泛着微微的红,却灿烂如同天边的朝霞,“桓大哥,这几次见面,我总想着下次、再下次也能见到你。若是嫁了你,那不是可以天天在一起?你等我两年,两年后我便十八了,那时随我爱怎样便怎样,谁也管不着我,到时我一定要嫁给你!”她兴高采烈地说着,说完才注意到桓灏一脸的肃穆,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愿意?”话语出口时,她才发现,连心脏,似乎都有微微的痛楚。
桓灏看着她有些受伤的脸,大笑起来,复又紧紧搂住了怀里的人儿,“好!我等你两年!”又笑着,“若两年后你不变心,仍是这样想,我便娶你!”
是什么样的宝贝啊!如此天真明净直率如夏日的天空的宝贝儿。原本是四处飞舞的精灵,有着那么天真的爱意,轻轻停在枝头,用着坚定的话,说着不变的誓言。那样的表情,让他连心湖最深处也泛起了柔软的波澜。就算不知道她是谁,就算她只是十六岁的少女,那又如何?
于是,那么轻率地许下诺言的两个人,在明阳的坚持下,拉勾为证。
想起明阳严肃而认真却不免孩子气的话,“金勾银勾,一百年不变……”还有她瘸着脚跳到亭旁的槐树上折下一枝槐花,“可惜身边什么也没有,这枝槐花就当是我给你的定亲之物,千万不准弄丢!”
接过花,看着明阳如花笑靥上的天真神气,桓灏低下头,那槐花在阳光下闪着素净的白。将花靠近鼻于,如此平凡的花,却散着柔柔的香……
此刻,他的手中,正执着那枝花。已过了午夜,花儿早已萎蔫了,只是,鼻端总缠绕着那一丝丝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珍而重之,他将花夹进了书籍之中。
只是,心中仍有着一丝阴霾:那个女孩,和他一样,从头至尾,也不曾说出自己的姓名,甚至,不曾问过对方是谁。
他和她,如果失了约定,那么,就会永远消失在人群中,仿佛从来不曾相识。
有意无意地,两个人都将这样的相遇,藏在最隐秘的地方,那样的情感,或许是最纯洁的,但却也是却脆弱的……
笑容淡了,手抚着书面,空气中,有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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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初殿中
熏香燃起,缕缕轻烟在殿中凫娜飞舞,四处墙上缠成花枝状的青铜灯盏上,罩着黄色灯纱的烛焰跳跃着。
旋露将明阳发髻上的珠串和饰物一一取下,轻轻放开发。灯下,黑色的发流瀑般闪着微光。旋露又取出了象牙的梳子,仔细梳理着。镜中,明阳原本就瘦削的脸显得愈发娇小。
“公主今天是遇到了什么好事?”看着镜中的明阳,旋露沉静地笑着问,“老是若有所思地笑呢。”
明阳微仰起脸,透过镜子看着女官微笑的眼,“旋露,有时真觉得让你在身边是个错误,你总是太过精明。要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了人的感觉很不好呢。”
“那是公主不想瞒我呢、若是认真起来,旋露哪里是公主的对手?”
“这回又把我说成是奸险之徒了。”明阳轻笑着,重又皱起了眉,“旋露……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
旋露执着梳的手不可察觉地停了一下,复又自如,“喜欢吗?”她深思,“也许是想着什么就会很开心吧。”
“是吗?”明阳脸上露出一阵恍忽,“旋露,我喜欢上一个人了吧……”
旋露的手再次停在发上,“是……那位桓公子吗?”
“旋露,真的什么都瞒不了你呢!”
旋露放下梳子,“若是桓公子的话……公主,旋露有话要说。”
明阳转过身,“说吧。”
“桓公子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公主可知?”
明阳挑眉。
“旋露认为,这位桓公子只怕是朝中大有来头的人物。”
“你是说是桓氏一族的?”
“是。桓这个姓并不多见,而此地是皇上夏日的行宫,此时恒陵来往之人多半是宫中之人或是朝中臣下的家人,旋露想来,这位公子多半是桓家之人。”
明阳似笑非笑,“知道他姓桓后,我就想多半是桓氏一族了,第一次见面的树林算是半个禁区,能入内的人多半不简单,只是,旋露,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了!”
旋露露出迷惑的表情。
“旋露,我虽贵为公主,不过你早就知道我一生最想的,就是离开。所以我总装疯卖傻,只希望见者都厌恶我,永远不要让我卷入这宫廷中事。只是人人都把我当成棋子,我这一生只怕难月兑这些苦楚,就算梦也好,我守着这份喜欢,不让任何事来破坏,只当我是平凡家的女孩儿,只当我是什么都不知的女孩儿。我只是,希望如此而已……”
灯下,明阳的眼望着远方,嘴角,是一丝温柔的笑意,而旋露,已跪在地上。
“只是这样吧,就当是虚幻梦境。他解我意,从来不问我是谁,那就这样罢……”缥渺的笑意中,有着微涩的苦味。
旋露泪光盈盈地抬起头,强露出一丝笑意,“那么,旋露就替公主日日夜夜祈祷,让公主可以过得开心。”
明阳低下头,苍白的脸上是感激的神色,“旋露,若没有你,真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希望日夜,可以安宁平和……”
这个夏日,最终成为两人记忆中永恒的夏日:有着槐花素雅的淡香和天空明净的青蓝,还有,最后回忆中的那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