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往北驶向跨海大桥,来到濑底离岛。
远处看去是整片湛蓝的海连天,完全分不清界线,在灿烂骄阳底下,脚上踩着的雪白细沙也透着一股暖意,多少祛除些许寒气。
“哇,好厉害。”齐家晃到沙滩边的遮阳伞下,看着美乐帝旗下的设计师替模特儿做最后定妆。
经过连仲衍的巧手,东方的脸孔变得相当立体而深邃,她忍不住要拍拍手。
就连那一张张教她感到厌恶的脸,在这一刻,都让她觉得好美好美。
“谢谢夸奖。”他拿出修容刷大片地刚过一遍之后,便开始着手拿出其他零散的工具。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连仲衍头也不回地道,深邃的眸专注而犀利地直瞅着眼前的模特儿,在模特儿脸上堆砌出最极致的美丽。
看着他快速又确实的动作,美丽在他的指尖自然形成,她不由得赞声连连。
连家的三个孩子各有所长,全都承袭了母亲的才能;连家老大连伯凯是闻名遐迩的发型设计师,连仲衍最拿手的则是彩妆部分,而尚在国外留学的老么连敏尔则是专攻整体造型和指甲彩绘。
“你们的手都很漂亮。”她突道。
记忆中,他们的手指都非常的纤长,手非常的巧,像是带着魔法,只要对着天空撒下几道银光,美丽自然呈现。
“嗯?”他不解回头。
“没什么。”齐家呵呵干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反观自己的手,始终是苍白没有血色,手指又不长,看起来也不巧,真正做得顺手的事也没几件。
“你在那边发什么呆?”
“咦?化好了?”回过神才发现最后的脸部彩妆几乎都完成了,而连仲衍则是好笑地看着她。“干么这样看我?”
“手指太长看起来会很像鸡爪,敏尔一直都是这么说。”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咦?他什么时候有心电感应了,居然能跟她心灵相通?
“你把想法都摆在脸上,想不发现都难。”况且这件事,她以往就在意过了。“还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老是把脸当画布一样地画,能不能化一点比较自然的妆?”
又不是秀妆,没必要把色彩涂得那么鲜明吧?
“不好看吗?”
“不只是不好看,都把你自己给变丑了。”在别人的眼里如何,他是不清楚,不过在他这个专业彩妆大师眼里,她这模样实在是丑得教他很火大,待在他身边简直就像在砸他的招牌一样。
“有这么严重?”居然把丑字给端出来形容她?
“就那么严重。”
“哼!”她别开眼。
真以为她很喜欢这样化妆吗?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实在是没办法啊。
“好了,先去告诉总监,造型部分已经全部完成,可以准备拍照了。”他揉了揉她的头。
“不要弄我的头发,会乱掉的。”她退开一步,摇着她系在脑后的马尾。
“乱了我再帮你重绑。”
她娇嗔了声,把他拉到沙滩上。“你看,这里的沙很特别,又白又细。”
“嗯。”
“海水又蓝又清澈,站在沙滩,也看得见至少十公尺内的海平面哦。”
“记得海水很冰,别靠近。”
“你一定要这么杀风景吗?”她鼓起腮帮子瞪他。她说这么多,是要他停下脚步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还有那边,你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整列红瓦白墙的建筑物。“那是民宿吧。”
“嗯,真想要去住一次。”只可惜这一回是住在本岛市中心的度假饭店。
“好,有机会就带你去住。”连仲衍再次揉了揉她的头。
“真的?”她语带保留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常常喽,说什么要我带去玩,带我去哪里,带我……唉,反正就是一堆空头支票,讲好玩的。”
“是吗?”他是这样子的人吗?
仔细想了下,发觉自己似乎是食言了数回,至于原因嘛,大都是因为他的工作或是她的身体不舒服,又或者是他恶意失约……他为什么要恶意失约?
“嗯,我可以发誓,绝对没冤枉你。”她有日记为证,要是他真不信,她会不惜让他看看她的日记内容以兹证明。
“我……”
正要开口反驳,却听到不远处高柳总监的唤声。
齐家跟他摆了摆手,快速跑向海滩旁已经取景完毕的高柳总监。
他定定地望着蓝天白云底下交谈的两个人。
溜进他脑袋的却是她昨晚说的话——
“第二个愿望,我要你主动亲我。”
他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很想假装没听到,但烟火的声响早已被风吹散,他只能选择不开口。
他不回答,她倒也不以为忤,迳自道:“第三个愿望……”
“第三个愿望说出来就不能实现。”他凉凉地道。
“不说出来,也不见得能实现啊。”她笑得很苦涩。“第三个愿望,我要你爱上我而热情拥抱我。”
黯沉的黑眸不着半丝光线,只是无语地看着她。
虽说他不懂她究竟是何时爱上他的,但他从没感受到,直到她这趟日本行,她近乎吊诡的将所有的热情倾泻而出,不管他接不接受,她迳自用爱语迷惑他,而他确实是被诱惑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始终跟着她的身影移动,恍若她用话语宣示她的爱情,而他用无语的注视表现热情。
“就预备动作!”
远处高柳总监的声响,好像穿过层层迷雾传进连仲衍的耳里,拉回他有些月兑缰的思绪。
接下来的作业是用不着造型师了,但他还是得要随时候在一旁等着补妆;这些工作是可以交给其他设计师,他则可以退到工程车上休息,但她就站在海滩上,教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空气带着微冻的因子,虽然在骄阳底下是被削弱了几分寒意,不过,模特儿可是咬牙身穿养眼的两用内衣踏进海水里。
他个人认为那是她们的工作需要没办法,但是这丫头站得那么靠近海水做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冬天的海水是很冻的吗?
正忖着,却见她卷起裤管拿起打光板走进海水里,他不由得大步上前。“为什么要齐家走进海里?”他问着高柳总监。
眼看海水都淹到她的膝盖,他的脸色益发深沉。
“不要误会,是工作人员不够,所以要她帮忙一下,只是打光而已。”高柳总监摆出笑脸安抚。
“要人打光还不容易?”他回头对着其中一位设计师喊。“本田,你过去帮忙。”
连仲衍话才刚说完,胶着在齐家身上的大眼突地瞠大,但见海面上打起一个大浪,齐家回头发现后想要往沙滩跑,却不知为何在海中跌倒,任海浪无情打上随即卷去她的身形。
“丫头!”他暴吼着,外套没月兑,快步跃入海里。
他矫健的身躯似海中蛟龙,在海中滑动着有力的臂膀,潜入水中梭巡她的踪影。
他浑身发颤,不是因为海水冰冷,而是因为骇惧,很怕她就这样被浪打远了,等他找到她时已是一具冰冷的躯体。
心急如焚,忍住痛彻心扉的疼楚,他加快了动作,在一阵浪即将打来的瞬间,他瞧见了她所穿的外套,立刻探手抓住,哪怕是大浪打来,也绝对不松手,多怕一松手便是阴阳两隔。
他咬着牙,拉过她的身体,将她直往沙滩推。
“总经理,总经理!”
“大师!”
一上岸,整组工作人员包括模特儿全都围在岸边。
连仲衍筋疲力尽地重喘口气,顾不得一身刺骨的寒意,随即拍着齐家冰凉的颊。“齐家?齐家!”她脸上还裹着彩妆,让人看不出气色,但是——他蓦地俯到她的胸口,屏气凝神地听着她微弱的心跳声。
“叫救护车!马上叫救护车!”他突地起身狂喊,不由分说动手拉开她的外套,除去任何会影响她正常呼吸的物品。“把所有的干毛巾都拿过来!”
“先用车送她到本岛吧。”高柳总监建议着,一旁随即有人送上数条大毛巾。
“是啊、是啊!”一旁的模特儿也高分贝应和着。
只见连仲衍蓦地抬眼,怒目瞪去。“给我听好,我只说一次,如果阿希达执意要这批模特儿的话,那么,我跟阿希达的合约便立即中止!”
“为什么?”高柳总监一脸错愕。
“问她们!”他将齐家抱起,临走前森冷地瞪了那票模特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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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徐缓张开酸涩的眼,轻眨了两下,再眨两下,发觉天花板竟是她最熟悉的惨白,眉头不禁轻拧起。
“醒了?”
“仲衍?”她转头看去,只见他一脸憔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坐到床畔,放大的俊脸慢慢地逼近她,然后在她的唇上压下属于他的热情。
察觉了他微颤的灵魂,她傻眼。
连仲衍坐起身子,轻拢着她的发。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他粗嘎地低喃着,语调是令人心碎的温柔。“还会不会觉得冷?”
看着她面色如纸的脸和泛紫的唇,心狠狠地抽痛着。
“冷倒还好,只是觉得头有点痛。”那是种很习以为常的痛法。“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横看竖看都像医院,根据她住院的经验告诉她,她现在就置身在颇为高级的单人病房里。
“你不记得你被海浪卷走?”他轻抚着她的额,确定热度有逐渐降温的倾向,安心了不少。
“海浪?”她微挑起眉,很认真地回想。“啊,对了,我看到一个大浪打上来,回头要跑,却好像踢到什么东西跌倒了,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隐约只记得置身于难以忍耐的刺骨冰冷中,感觉就像初见他时,不小心掉进游泳池时一样。
“那混蛋恶意把你绊倒。”连仲衍语气突转,神情也跟着隐晦阴沉。
她想了下,大概猜到他是在说谁。“你怎么会知道?”
“你说过,海水很清澈,十公尺内的海平面都看得见,你以为我会没看见那混蛋故意往外伸的脚吗?”混蛋,要不是急着要送齐家到医院,他是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那,是你救我的?”她轻抚着他的脸,想要抹去他眉间的担忧。
“我的心跳都快停了。”
她一愣,突地笑了。“听起来好像在跟我告白呢。”
“那么,就当我是在告白吧。”
“咦?”
“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你,我的心就痛得无以复加,像是要死了般的痛苦。”所谓的心折神断,就是这种绝烈的滋味吧。
齐家眨了眨眼,眨出满眶激动的泪水。
“你是说真的吗?”她哽咽道。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付出的感情能够得到回报。
“因为这件事情,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个性会变得这么冷漠。”他总算将那一份不合理的违和感给弄明白了。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失去。”所以他才一直抗拒对人发生感情。
“害怕?”这个看起来所向无敌的男人居然也会害怕?
“小时候,看见因为失去丈夫而嚎啕大哭的妈,让我对生离死别产生很多的想法,慢慢地,我无法忍受分离,慢慢地,为了不受伤,我开始学习漠视一切……”
只要不接触,就不会生情,更不会害怕分离,他就连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都不知道。
恍若那早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此自然又合理的存在。
但,说穿了,他不过是个胆小表,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是用这么消极的方式在逃避这个世界。
当初他对她若即若离,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身体不好,感觉上好像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他才刻意不跟她太接近,以为这样子便能够逃开心痛的感觉,然而,情感似乎在他不经意间,堆积了足以撼动他心神的分量。
而眼前这件事,就是个导火线,让他明白她在他心里早占有一席之地。
否则他又怎会特别的纵容她?
“原来我在你身上发现的心墙,就是这种原因啊。”齐家轻捧着他的脸。“所以你才不哭的,对不?”
压抑那么久的情绪,一旦找到出口,肯定会失控崩溃的。
真傻,用这种方法封闭自己,怎么快乐得起来?
“没事干么哭?”他没好气道。
“可是连妈妈走了,你一定很难过吧。”虽说年代已经有点久远,但一想起他那时的背影,总是让她觉得很心酸。
那感觉不像是刻意压抑,而是一种本能反应,不管遇到什么事,他全都选择冷漠以对,把杀伤力降到最低,但实际上,他真的一点都没受伤吗?
她并不这么认为。
“哭了有用吗?”
“嗯,是不见得有用啦,但上帝赋予我们哭泣的权利,是要我们稀释悲伤的,哭过之后,应该会觉得满痛快的。”至少她是这样觉得。
“是吗?”他很怀疑。
“真的,有机会你应该要大声地哭他一场。”齐家说得慷慨激昂,失焦的大眼迸出些许光彩。
连仲衍冷眼看着她。“没事干么要哭?难道我的人生就不能一帆风顺点吗?”
吧么非得诅咒他遇到不幸?
“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嘛。”
“我不需要那种机会。”要他再尝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楚?别作梦了,那种痛,他一点也不想尝。“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都不能去。”
“欸?”变得这么霸道?“可是,我要工作耶。”
“那种工作不如不要,居然要你去充当工作人员。”混蛋,他一想起来就一肚火。
“哎唷,人手不足,稍微接替一下也算合理。”
“那么那家伙绊倒你,又怎么说?”
“那个是……”很想告诉他,那纯属意外,只是现在这个当头这么说,肯定让他更不悦。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差?你知道医生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过度疲劳,血压太低又有贫血,白血球值也太低,整个免疫系统情况都很糟。”他炽烫的目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融化似的。“而那些家伙还敢招惹你,信不信我会让她们在业界混不下去!”
“呃……”她听得一愣一愣的。
看他为她怒发冲冠,她是挺感动的啦,但凡事要适可而止,不然她会被吓到的。
“那件事暂且不谈,依我看,你不适合再继续待在这么寒冷的国家。”
“你太夸张了,我是在日本又不是在北极。”不要说下雪,现在的温度至少都还在十度以上啊。
“问题是你的身体根本撑不住。”就说了,一旦入冬,她的身体便会出现很多问题,平时她都掩饰太好,妆涂得那么厚,他才发现她气色糟到不行,今天她落海也让意识到他不能再事事由着她。
“可是……”她现在还不能回去。
正想着该怎么跟他解释,却听见有人在敲门。
“请进。”他喊着。
门打开,走进病房的是朱元瑄和宇佐美零。
“齐家。”朱元瑄冲到好友的身旁,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怎么会这样子?我一接到消息马上从东京赶到这里。”
“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掉进海里?”跟在后头的宇佐美零也不解地发问。
“高柳没跟你说吗?”连仲衍寒着脸。
“他说得很含糊,只说你决定要退出这一次的合作。”宇佐美零正视着他。“我想这和齐家的落海应该有关吧?”
“简单来说,只要你们决定继续采用那批模特儿,那么我就退出发表会。”连仲衍话不多说,只往重点下手。
“难不成齐家会落海是因为她们?!”朱元瑄很快便联想到了。
连仲衍懒得再多说,把目光转到齐家脸上,却见她一脸难以置信。
“没必要这样子吧,我想她们也不是故意的啊。”她们其实只是搞了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不幸倒楣遇到一个沾水就感冒发烧的她。“况且因为一个人的作为而连坐整个团队,不太公平吧?”
“不是故意的就能搞成这样,要是故意的呢?”连仲衍撇了撇嘴,一脸没得商量。“况且,有一个人这么做,而其他人却在旁看好戏,视同等罪。”
“可是……”虽说他这个打算刚好符合了她的计划,但总觉得这么做不太厚道,而且会害宇佐美难做人。
“好,就这么决定。”宇佐美零话一出口,三人的目光全都定在他身上。“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
“真的好吗?”朱元瑄有些担心地问:“对公司不会有影响吗?”
“我们于理站得住脚,怕什么?先不管连先生这里,光是她们对你的好友做出这种会危及她生命的作为,我就有理由整得她们很难看,外加一笔违约金。”宇佐美零笑着,字句却充满了杀伤力。
“连先生,我这么做,应该可以吧?”他问向连仲衍。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连仲衍耸了耸肩。
“那么,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会马上着手处理。”话落,宇佐美零拉着朱元瑄就要离开。“别打扰人家。”
“齐家,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嗯,抱歉,还让你特地走这一趟。”
“三八,别这么说。”朱元瑄拍拍她的脸后才跟着男友离开。
两人一道离开,整个病房瞬间阒静得令齐家有点不知所措。
“呃,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她呵呵笑着。
“与其问我,倒不如问医生。”
“……我突然觉得你很霸道。”她噘起嘴。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连仲衍俯近她,以额抵着她的。“你不是说了,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要让我爱上你?”
“咦?你的意思是说……”爱上她了?
“我已经完成你第二个心愿,至于第三个,就等你身体好点再说吧。”他勾起浓浓的笑意。
“……你这么说,我会很期待耶。”她漾开迷人笑花。
她以为他早把她说过的话都给忘了,想不到他还谨记在心呢。
“你可以慢慢期待。”
导火线一把烧掉他与齐家相隔的高墙,让他满腔的爱意热情地倾泻而出。
他是怎么也收不回这份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