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所在之山,属太行余脉,是太行八径中最北面的一径。两山夹峙,一水旁流,艰折万状,车马难行。
然而,世于将骑著爱驹战鬼,如风徜佯在如卧龙的山道上,快马三日回居庸,神速得教玺爱辛不得不佩服他异于常人的意志力和飞速的行动力。
虽然他老说背上是小伤,但大夫是她,伤势如何她会不知道吗?
本著医者仁心的宗旨,她决定一抵达居庸,定要马上再让他尝尝地狱生肌散的滋味。
岂料——
“爱辛!”一人关门,马不停蹄地直行进行宫,世于将风也似地跳下马等著她急驰来到,马未止步,他已经跃起将她从马上抱下,而后一路朝行宫垂花门奔进。
“等等、等等,大哥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跑。”玺爱辛挣扎著要跳下。
一路上将领士兵两列迎候,他是没瞧见那些人的眼睛像要掉出来了吗?
“这样比较快。”无暇理睬其他守城将领,他迳自抱著她转上二楼。
“你的伤呀……”快马三日,只歇不著五个时辰,连她都累透了,带伤的他岂会不乏?
“不碍事。”上了行宫三楼,墙面窗棂皆是素雅雕饰,他们进了花厅,掀开珠玉垂帘,即是世于将胞兄世于略的寝房。
“王爷,你总算是回来了。”
掀帘珠玉乱颤声敦守在床边的女子回过头,面色激动,泪水在潋滥眸底打转,滚出一池涟漪。
“朝雾,我大哥还好吧?”世于将这才把玺爱辛放下,快步来到炕边,审视著胞兄如纸面色,眉头重拧著。
“千里侯在几日前突地心疾发作,虽有军医在旁随侍,仍是昏迷不醒,不见好转。”朝雾秀丽面容满是哀感,“还好王爷回来了,要不,朝雾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世于将叹口气,轻轻将她搂进怀里,拍著她的肩,缓和她紧绷数日的情绪。“没事的别担心。”
“王爷……”朝雾窝进他怀里低低切切地哭著。
世于将垂敛长睫,举措温柔地安抚,却发觉有一道极尖锐的视线从门边不断射人,他察觉,抬眼,对上玺爱辛来不及移走的不悦目色。
他笑开唇。“爱辛,过来吧。”
玺爱辛努了努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来。
对呀,他哪里需要军妓?这儿不就有他的红粉知己!哼,抱得那么紧,搂得那么温柔,令人心烦极了。
“朝雾,来,先过来这儿,我请了个大夫与我随行,先让她替大哥诊治。”
“是吗?”朝雾闻言,不禁秀颜泛红,羞赧自个儿竟在外人面前哭得泪流满面。
她羞涩抬眼,看著来者,水眸不由得瞠圆。
玺爱辛不解的与她对上,随即别开眼,来到炕床边诊治世于略。
看著他紫中泛黑的唇色,她连脉都不把了,直接拉开他薄衫衣襟,扫开悬在他胸膛上的护身符,将耳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声。
“你在做什么?”世于将见状,一把将她扯起。
居然当他的面把脸贴在其他男人的赤果胸膛上,就算那人是他的亲大哥,他也不允许!
她翻动眼皮子。“大哥,你别闹了,现在没空和你玩。”她没好气地甩开他,再贴上世于略的胸膛,且左右前后小范围的听声,再以指轻敲,一处敲过一处,蓦地跳下炕。
“大哥,帮个忙,把烛火拿过来。”她掏出包袱里所有家当,边说边指挥著。“还有,这位姑娘,能请你去拿多点纱巾来吗?”
朝雾傻眼地看著她,而后缓缓点头,立即下去吩咐。
“爱辛,你有法子了?”世于将拿起烛火跟在她身后。
“不知道。”她取出包袱底下的小扁盒,拉开盒面,里头是一根根的细针。
“不知道?”
“试试吧。”手上夹著数根细针,又将匕首插在腰带上,她认真地说:“大哥,我现下要使的是帖猛药,打得动,就有救,打不动,神仙来了也没用。”
“我大哥病得这么重?”他沉下脸,满限阴霾。
“是很重,相当严重,他能够活到现下,我已经觉得很意外了。”走回炕床,她跳上炕,跨跪在世于略的两侧,想撬开他的唇将药灌人,岂料他的嘴闭得死紧,她浓眉攒紧,手一伸便要将药倒人自个儿嘴中。
“等等,你又要干么?”世于将赶紧拽住她的手。
“喂药!”她不悦地皱拧眉心。“大哥,你不信我吗?”
“我若不信你,又怎会带你来?”他只是猜出她的动作,不愿她和其他男人如此贴近。
懊死,这紧要关头,他在意的竟是该死的儿女私情!
“这药叫白河附子,是种毒,但也是种引子,是强心的药引,你大哥的心就快要停了,我要先下猛药再导血,不要打扰我,迟了,可别怪我。”玺爱辛眉目沉入泉底,无垢清澄如刀。
“既然有毒,岂能让你喂?”他一把将药抢过,配著温水,扣起兄长的下巴,全数往他嘴里灌。
玺爱辛看著他熟练的举动,再次确定他确实是喜男风,面对自家胞兄都能够毫不犹豫……算了,那是题外话,先救人要紧。
她再次趴上世于略的胸口,闻声,逐穴扎下金针,从左胁往胸中,再往锁骨,而后立即抽出匕首,大声喊,“纱巾!”
罢捧著一堆纱巾入内的朝雾赶紧上前,还未来得及细问要多少,便教一道温血喷得手上皆是湿腻,鼻息皆是腥味。
“不够!”玺爱辛将她手中的纱巾净往世于略的颈间塞。
世于将二话不说,扯下内袍纱质内衬,全数交给她。
玺爱辛神色专注,再次趴向世于略的心间,蓦地爬起,握紧粉拳,就往金针旁用力捶下。
世于略蓦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闷哼了声,开始发出低吟。
“大哥,帮我把药取来。”她指了指桌面。
“这个吗?”世于将立刻取来那折磨他最多的一瓶药。
“没错。”她用力压了压世于略颈间小小的伤口后,将药撒在上头。
“痛……”世于略双眼紧闭,眉头像快要打结。
“会喊痛是好事呢,我大哥的大哥。”闻声,玺爱辛总算松了口气,跳下炕,又从包袱里取出几种已晒干的药草。
“大哥,这些药拿下去熬成三帖,两个时辰让他喝一回,三帖后再吃另一帖。”
世于将立即将药草拿出去,交代给军医处置。
快手把事搞定,玺爱辛整个人疲乏得快昏了,想起床上的纱巾尚未收拾,却瞥见朝雾已经回神,动作俐落地处理著。
“姑娘,真抱歉,刚才求快,吓著你了吧?”
朝雾缓缓回头,无尘秋水直挺挺地瞅著她。
“怎么了?我脸上沾了血了吗?”玺爱辛胡乱抹著脸。
“不,你好像一位故人。”朝雾那水凝的眸眨呀眨的,像是要眨出一池水来。
“故人?”意思是说,那人已不在世了?
“爱辛,你累了吧。”世于将低沉的嗓音淡淡介入两人方起的对话。
玺爱辛回头,怨他怨得很。
“能不累吗?”快马三日,才抵达便要她立即救人,事态又紧急得不允许她耽搁,真是乏透了。
“我带你到偏房休息吧。”他轻轻牵起她。
“可,大哥,你大哥今儿个晚上极为关键……”她由著他半牵半拉。
“我待会会来看著他。”
“要记住上头的金针别碰。”
“我知道。”
“还有,晚膳我不吃了。”
“那怎么可以?我已经派人打点了。”
“可是我想睡了。”饶她一回行不行?
“吃完再睡。”
“……大哥,你有没有觉得你近来愈来愈霸道了?”
“我不是向来如此?”
“啐——”
朝雾站在房内,听著两人渐远的对话,长睫缓缓垂下。
***
“朝雾,你怎么还在这儿?”
守在炕床边的朝雾蓦地抬眼,审视著那俊美脸庞上毫不掩饰的浅浅愉悦。
“王爷,那人真像夕颜。”清脆的嗓音此时竟显得有些哑。
夕颜是她的胞妹,三年前死于鞑靼攻人京城外城的那场大火。
世于将垂眸,唇角笑意不减。“是啊。”
“王爷,你对她……”
“我没把她当成夕颜。”在炕边坐下,世于将注意著兄长的面色,确定红润许多后,总算安心了。“爱辛的医术果真了得,就连关城的军医都自叹不如。”
“王爷没把她当成夕颜,那么,又是把她当成什么?”抿了抿唇,朝雾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他轻挲著大哥的颊,触著他反冷转热的体温,思绪藏在垂敛的长睫底下,谁也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朝雾从未见过王爷对任何人如此亲密。”沉默了半晌,朝雾放大胆地戳破他的心房,笑意轻浅如烟。“王爷,我与夕颜在五年前被王爷和皇上所救,夕颜蒙皇上垂怜收入后宫,而无依无靠的朝雾陪伴在王爷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怎会不知王爷的心思?”
世于将掀唇轻笑。“朝雾,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揣测我的心思已不输我大哥了呢。”
“那是朝雾一直看著王爷啊。”她的心悬在他身上,而他总是看著另一个女子,如今,他又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寻找同样的魂魄。“王爷,她不是夕颜,她俩的性子气质南辕北辙。”
“这才好。”他要的人,要够强够韧。夕颜,太柔弱了,像朵娇女敕的花,盛开即凋零。
朝雾柳眉轻拧。“王爷,她……像是个男子。”她指的是玺爱辛。
“是呀。”
闻言,她不由得掩嘴低呼。方才一瞧,总觉得那人的嗓音圆润偏沉,身形比一般女子高姚许多,再加上医术,举手投足俨然像个极具霸气又极潜敛的王者,不像寻常大夫。
“夕颜曾是我心中最深的痛,但是看著爱辛,我却压根不觉得疼呢。”他笑喃。早该发现,自己早已清楚分辨两人全然不同,他并非在爱辛身上追寻夕颜的影子。“我要,就是要正主儿,不要赝品。”
“可是,他是男子……”
“在无常世道,在缘份面前,是男是女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能否两情相悦,又能否长相厮守。”话一出口,他不禁失笑。
一个在战火中奔波度日的人,竟在意起这般儿女私情……看来,就连他自个儿也不知爱辛究竟渗入他心里多深的地方。
朝雾柔媚似水地瞅著他,掀唇扬起诚挚的笑。“愿王爷能得其所归。”
“朝雾,本王此生有你这等红颜知己,真是本王之幸。”世于将话语点到为止,不需再深论,知道她该已明白他的打算,别再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朝雾容姿艳丽,和夕颜有几分相似,但他只当她是妹子,不曾有过私心。
“是朝雾之幸。”她袅袅婷婷欠身,尽避泪水打转,也绝不让它滑落。
早该知道的,王爷若是透过夕颜寻找替代品,早该找上她了。他狂肆如风却也柔情似水,那缝蜷情意只有她曾瞧过,深深撼动她的魂魄。
他虽待她很好,却未曾给过承诺,也适时保持距离,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这是他的薄情残酷,却也是他的温柔慈悲。
***
朝雾离去之后,世于将整夜守在兄长身旁,注意著喂药的时间、替他拭汗,一夜未眠地照料。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抹淡淡湛蓝,他才走到窗前伸展了下筋骨。
“水…”
“大哥?”他回头,瞧见床上男人睁眼,满脸痛苦,不由得喜笑颜开地走到他身旁,取来一杯温茶,却独饮一口。
“喂……”有没有人性!他是大哥捏,“喂!你要干么?我是你大哥耶。”
世于略瞪大眼,瞪著弟弟不断逼近的脸,不断嘟起的嘴,火大的低吼起来。
“我还没找你算帐呢!傍我一杯温茶漱口先!”
世于将微挑起眉。“原来你那时是有知觉的。”
“茶!”他粗哑的吼,以为自己气势十足,其实声响就跟小猫喵叫没两样。
“这不就来了?”单臂微撑起大哥的上身,他拿著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地喂。
“痛快。”喝光了茶,世于略笑咧了嘴。
“听你一声痛快,我才痛快呢。”世于将也笑了,心中悬著的大石总算放下。
“二弟,那大夫你是打哪找来的?下手真狠。”笑完之后,世于略开始罗织罪状,非得一条一条清算不可。
“我痛得都从地狱一路爬回来了!”
“若能让你痛得从地狱爬回来,我会吩咐她下回再下重一点。”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
他低笑。“大哥,能听你这么说,真好。”再将人放回枕上,他动作轻柔的不敢弄痛哥哥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