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玩赏的参列物品沿着清水园湖岸陈列,琳琅满目的各色饰品吸引众多人潮,里头不乏京城的富商贵族围着品头论足。
而位置落在清水园入口不远处的夔字号,在这品玩赏的第六日,依旧围得人山人海,出尽了风头。
“东方,你想,爷脸上那巴掌是谁赏的?”站在摊位几步之外,厉风行压低嗓音问,不住地偷觑坐在摊内正与人议价的主子。虽然痕迹不是挺明显,可爷玉容白面,顶着阳光,异样的白里透红,引他侧目。
真难得,打品玩赏至今,今天还是爷头一次出现,其余时候,全都神秘兮兮地不知去了哪,问了东方,他也是一脸不知的模样。
“还能有谁?”东方尽眼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清单,核对今日陈列的饰品,确定没有任何遗漏。
“果真是小夕央吗?”厉风行低吟,看看主子,又看向东方尽。“你想,小夕央怎么会赏爷巴掌?”
点算完毕,清俊脸庞显得意兴阑珊。“风行,你要是太闲,要不要干脆回客栈陪夕央算了?”
“我哪里闲了?”他走来走去,盯着每个靠近的人,以防私下议价不成,有人趁乱模走饰品。
“东方。你想是不是爷兽性大发要对小夕央如何,结果小夕央有所反抗,所以——”
“你没瞧见爷今早破例让夕央送咱们到客栈门口?”东方尽将清单账本搁下,吩咐着从京城钱庄票号调来的人手小心搬玉饰,边说:“你没听见夕央唤爷,只唤名了?”
闻言,厉风行扎扎实实地顿了下,缓缓地吐了口气,露出了万分复杂的表情。“是吗?这样也好、也好……”
“没时间给你伤春悲秋了。”瞧见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东方尽突地推了他一把,先行走向主子。
朝他走去的方向一看,黑眸一凛。“八王爷?”
“……真是冤家路窄。”朱见沅身旁跟着一批随从,赶走了原本停留在摊前的达官贵族,一行十几人硬是霸占住整个摊位。
今日皇上不再宣他入朝,他才得闲到品玩赏走动走动,倒没想到意外撞见欲寻之人。
阎占夜眉眼不抬,一身银绣玄衣杵在摊边,随手排置着玉饰。
“你好大的胆子,见着本王居然如此傲慢不行跪礼?”朱见沅朝摊子里几人扫过一眼,确定那酷似洛仙的姑娘不在,内心暗有打算。
“参与品玩赏的商家老板得例毋需行礼。”阎占夜瞧也不瞧他一眼,俊颜波澜不兴。
要是一个个王公贵族进来就得行礼,大伙不就什么事都不用干了?
“哼。”朱见沅哼了声,从桌上拾起个麒麟造型的玉纸镇,瑞兽神态庄严而细腻,雕工出凡入圣,令他有点意外,翻开镇底一瞧,上头刻了个夔字号,他心头一惊,再抬眼看向摆在摊前的旗帜——红旗绣着黑夔字。“夔字号?”
阎占夜垂敛长睫,状似毫不在意,却以余光打量着他的神情,只见一眨眼工夫,朱见沅脸上的错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算计。
见状,他黑瞳微扬,对上东方尽。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仿大内玉匠字号,该当何罪?”朱见沅一把扯起摊前旗帜,随手一甩,身后的随从立即上前接下。“来人,将这人给本王拿下,押回王府,由本王亲审!”
“你——”厉风行一个箭步向前,却被阎占夜遽冷的眸色慑住,硬生生地停下脚步。东方尽立刻将他扯到身后,不让他坏事。
他不解地瞪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主子被八王爷带走,不少人在四周议论纷纷。
“东方,爷到底是——”
“你别管,爷有爷的用意,你留在这儿守着摊子,我去找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去找谁?”厉风行急得很。眼见爷被押走,要是回到王爷府被私审,天晓得会被整治成什么样子,与其去找人,倒不如豁出去跟他拼了!
“风行,沉住气,别坏了爷的好事。”东方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落这句嘱咐,随即离去。
厉风行闻言细忖,虽然不懂爷故意被押回王爷府有何用意,但既然东方都这么说了,他沉不住气也得拼命往下沉。
“天杀的八王爷!真是快要憋死我了!”他恼声低咆。
客栈客房里,突地传来尖锐的碎裂声。
阎夕央愣了下,看着不小心月兑手落地的白瓷杯,心头突然蒙上一层不安,沉甸甸地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她揪着襟口自问。
垂睫,担忧起阎占夜的当头,也想起昨夜的事,她整张脸忍不住发烫,赶紧蹲下收拾碎片转移注意力。
“唉,别别别,这点小事交给我。”崔桃花一推门,便见她蹲在地上捡拾碎片,赶忙制止她,快手快脚将较大块的碎片拾起。“哎呀,你可别吓我,要是刮伤了这玉雕师的指,你要我拿什么赔给占夜?”
“桃花……”阎夕央见到她,更加自觉无脸见人。
原因无他,就出在今日占夜哥哥要出门之前,当着她的面,跟桃花讨回昨晚赠送的玉。桃花愣了下,马上把玉还回来,她没细看桃花的神态,但她想,桃花一定非常尴尬。
真是的,就算要讨回,也不该当着她的面啊,感觉像是她唆使似的。她心里恼着,却也开心他如此看重自己。
“叫声姐姐吧,趁你还没出阁,让我叫你一声嫂子前,先当我的妹子吧。”她一直想要个妹子,一个活泼好动的妹子,好不容易有个坦率的夕央出现,但那恶人心思的占夜恐怕再没多久,就要将她迎娶回门,到时候,她只能叫嫂子了。
阎夕央愣了愣,秀颜顿时红透,嗫嚅得说不出话。
“唉,你可得要想清楚,占夜这人心思很沉,城府又深,为了要得到你,居然拖我下水,你说,他可不可恶?”还说他今天有要事必须办,两个随侍都跟着他一道走了,没人留看夕央,要她一得空便过来看看她,就怕她一个人闷得发慌。
“咦?”她听得一头雾水,羞涩的心思褪尽,只剩下满脑子疑惑。
见她不那么慌了,崔桃花才缓缓将昨夜阎占夜设计的一场好戏,仔细地说个分明。
阎夕央听完,才知道那人真是好有心机,而崔桃花看似在告状,却是想让她明白,阎占夜对她用了多少心思。
“就说嘛,他这人也不是小气,只是向来不送人礼物,若真送了,必定有其用意,昨晚我还不想收呢,他竞拐弯要我收下,我就知道有鬼。”哼了声,撇了撇唇贴近她一点。“你那巴掌打得真好呀,我也觉得很过瘾呢。”
“……掌印很明显吗?”她一早羞得不敢看他,压根没发现。
“他面白嘛。”
是啊,占夜哥哥确实是比一般男子还要白,只是——“……你为什么认为那是我打的?”
“除了你,还有谁有胆敢捋虎须?”
“……”如果连桃花都这么认为,那么尽扮哥和风行哥哥肯定也是这么想,若他们同占夜哥哥问起,他要怎么答呢?
昨晚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把这一辈子的狠劲全都一次爆发出来,看来往后,她只能在占夜哥哥身边当个温驯的小绵羊了。
呵,这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可以相守一辈子,怎样都好。
崔桃花瞧她笑得羞怯甜美,正想要再闹她两句,却听见急促的上楼声,下意识地眉间一挑,探向门口,便见客栈伙计上门,急喊着,“掌柜的,不好了,夔字号的老板被八王爷给押走了!”
“什么?”她猛地起身。
阎夕央耳边一阵哄乱,听得不够真切,但心却已经像被人一把紧拽着,让她无法呼吸。
八王爷府。
啪的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后,守在房外的几人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便厥了过去,接着被阎占夜一个个给踹进房内,关上了门,无声无息地避开巡逻的护卫,跃上檐廊,回想房置图上所画的位置,点步而去。
虽说他不甚清楚为何朱见沅将他押回王爷府后便径自离去,别说拷打,就连审问都省了,只留下几个人看守他,但这些都不重要,他蓄意让朱见沅将他押来,只为了一件事——确定他的藏宝楼里,是否藏有十二年前,他双亲私海贸易带回的南洋夜明珠和佛郎机铳枪。
身为八王爷,府上若有南洋夜明珠没什么稀奇,但若藏有佛郎机铳枪,那可就耐人寻味了。
佛郎机铳枪是绝无可能出现在大明境内的,若他拥有,就代表他必定是杀他双亲的凶手!
这就是为何他要混入王爷府的原因。就算要杀,也得先确定他是否为凶手,好让他可以杀个痛快。
阎占夜掩身在昏暗不清的角落里。直到重重护卫巡过,才又朝藏宝楼的方向而去,身轻如燕地跃上亭台阁楼,无声无息地推窗而入。
即使未着灯,但今晚月色莹润,足以让他看清这满屋珍宝。
听闻八王爷喜爱各式珍宝,果真不假,举凡大明境内的金、银、玉、宝石,或雕塑或砌琢而成的饰物摆在沿墙而建的檀架上,角落里更是井然有序地堆放着名家青瓷花瓶和纱屏,另一头则是摆置各式墨宝真迹。
他看过一圈,没发现佛郎机铳枪,随即走出房外,朝长廊一瞥,瞧见长廊尽头站着两名护卫,守在一扇门前。
会要人特地看守,就代表那扇门后必定有着他不愿失去的珍宝。
阎占夜想了下,走出长廊,点地以迅雷之姿朝前奔去,在两名护卫未能反应之前,朝他们颈间重点而下,两人立地昏厥,让他得以轻松推门而入。
夕央怕血,更怕他杀人,从此之后,他甚少要人命,不再随手置人于死,就怕她不再亲近他。
里头是间无窗小房,一片漆暗,阎占夜点起火折子,打量一下房内摆饰,有床有柜有屏风,他快手翻找,不一会就在紫檀柜里找到了两把佛郎机铳枪。
他先是一愣,良久才捧额低笑,难以言明终于印证猜测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是他,真是他!
如果可以将他凌迟至死,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但是,为了夕央……他舍弃了复仇的快感。无论如何,为了夕央,他都必须保住命,让阎门全身而退不可。
忖着,他敛笑肃容,从怀里掏出一样以黄巾包起的物品,摆在佛郎机铳枪旁,慎重藏匿好,欲离去前,回头再看一眼,才惊见屏风上头有件挂轴,画中有个女子身着对襟襦衫罗裙,肩披彩帔,倚在树旁扬笑,那倾城丰采,那绝世笑靥——
“夕央?”
近掌灯时分,夏末的天空呈现妖诡的橙蓝紫相间,挟以乌云穿遮,天色暗得比以往还要早些。
八王爷府外,阎夕央抱着髹盒静心等待门房通报。
一得知占夜哥哥出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原因,是八王爷故意找碴,因为那日在街上,哥哥灭了他的威风。她想,八王爷对她似乎有着异样执着,若是由她求见,再加上稀奇珍宝,也许他会愿意放过哥哥。
于是,她瞒着桃花,请客栈伙计雇了辆马车赶至八王爷府。
“姑娘,王爷准你进府,在偏厅候着。”府里的管事缓步而来,口吻随性,但在仔细看她之后,两眼差点当场暴凸。“你——”
“还请这位大叔带路。”不理会他的惊讶,阎夕央只想赶紧见到八王爷。
避事还在呆愣,她细喊他数次之后,才猛然回神,快步带着她经过渡花小径,直入偏厅。
谢过管事后,阎夕央独自踏上偏厅,便见八王爷早已坐在主位上等候多时,一见着她,那双眼皮松弛的眸子立即贪婪地上下打量着她。
“小女子见过八王爷。”她欠了欠身。
“过来。”朱见沅双眼眨也不眨地瞅着她。
阎夕央深吸口气,扬起笑,莲步款移向前。“那日,我家相公伤了王爷,还望王爷大人大量不予计较,今日特地带来夔字号最引以为傲的玉风铃相赠,望王爷宽大为怀,放过我家相公。”
她将髹盒摆在朱见沅身旁的乌檀八角茶几上,掀开盒盖,正要展示玉风铃,却被一把揪住手腕。
“王爷?”她心头发惧,却不动声色地回睇着他。
朱见沅微使劲,一把将她扯进怀里,长臂紧搂着她,她立刻死命挣扎,却挣不月兑这男人铜墙似的禁锢。
“放手!”
两次皆是这素未谋面的男子对她动手动脚,衣间浓重香气熏得她欲呕,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
他在她耳边邪笑,“你可知道违逆本王,你家相公会落得什么处境?”
“你!”
“本王要谁死,谁能不死?你想,本王该给他安置怎样的罪名,给他怎样个死法?就安他一个仿夔字号欺君之罪,处他一个五马分尸之刑,你道,如何?”朱见沅随口说着,眼露愉快。
阎夕央倒抽口气。“……夔字号哪儿有罪了?”
“夔字号可是十几年前皇上赐给大内玉匠的封赐,一般玉工坊岂可采用此号?他这不是打算要欺君蒙上吗?”
她眸底有清冽泪水打转。“那么,就处死我吧,夔字号是我起的,与我家相公无关。”
“你起的?”朱见沅低喃,见她挣扎,双臂拢得更紧。瞥见她襦衫襟口微敞,露出红线与玉佩一角,被他一把扯开她的襟口,审视那羊脂玉佩上头的盘龙。
那栩栩如生的盘龙,放眼大明,再无如此神技雕师,于是他勾动玉佩,转至反面的翔凤,再见底下的夔字。
审视玉佩,朱见沅没太惊诧,反倒是笑得恍然大悟。“就说这世上岂会有如此相似的女子,原来是同出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