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定门进皇宫,过天街直通皇帝老子的定天宫,北定门隔开前廷后宫,定天宫东边是文德殿,西边是武修殿。”
闷声如默喃的嗓音在北定门后宫墙边的敬事房传来,伴随着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后宫一样也是以天街分隔后妃宫殿,皇帝老子不爱粉黛,宫殿数量不多,早晚找到你……”
从敬事房仆房的纸窗剪影,可见一抹极为纤瘦的身影,像正在着衣。
“招喜,你还在瞎搅和什么?”
房外传来同袍的叫唤,被唤作招喜的太监快快将衣襟系好,顺手抓了条革带往腰间一束,拉整玄色锦袍下摆,再外搭显示太监身份的交领沉蓝半臂。
“来了、来了,不就来了。”阮招喜刻意压低了嗓音,门一开,露出一张讨喜爱笑的清秀脸庞,长发束得整齐,全都收拢在黑色小圆帽里。
“快快快,快二更天了,你已经收了我的五文钱,答应我的事一定得做到。”万财急得快冒火,将他一把拖出仆房外头,把灯笼交到他手上。
“真是的,瞧你怕的咧!”阮招喜不禁叹气。“不过就是一座宫殿,犯得着吓成这样?”
“你不懂,你进宫才多久,哪会知道宫里的事?去去去!”万财赶紧拉着他离开仆房,经渡廊推到敬事房外。
阮招喜没好气地回头啐他一声。
他怎会不知道宫里有什么事?近来因为上个月丽妃被毒死,太子下落不明一事,后宫几乎被掀开了,却依旧不见太子踪影,后宫弥漫着波谲云诡的氛围,宫人们的精神份外紧绷,最近又开始有人绘声绘影地说梨壶殿有鬼,更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教大伙歇斯底里。
可敬事房斜对面就是后宫天街,从天街走到最底就是梨壶殿,说近不近,说远也没多远,加快点脚程不就赶上了?急什么嘛!
迎着冷风,阮招喜摇着头,提灯笼沿天街而去。
天街以雨花石打造,玉白石板上头像是染了泼墨的色彩,然而教阮招喜如此认真地盯着地面,绝非是一时的附庸风雅,而是他在找东西。
找找找,他找找找,沿着天街往下走,左右两列面对面的宫殿皆以垂花拱门和奇花异石交错。阮招喜从东边皇后娘娘的红梅殿,晃到西边的德妃牡丹殿,再往下走到庄妃的玉兰殿、东二殿淑妃的芙蓉殿,和东三殿容妃的垂樱殿。
至于刚出事的西三殿……丽妃的飞絮殿,他通常是自动跳过,不想犯煞。
蓦地,眼前出现一双绣工精美的藕色绣花鞋,他立即笑眯了润亮水眸,快快恭迎财神爷。
“这不是如花姊姊的绣花鞋吗?”抬眼,对上芙蓉殿的宫女如花,他笑得眼如弯月。
“你这小招喜,眼睛倒利得很。”如花面貌秀丽,直朝着他笑。
“那当然,绣花鞋就属如花姊姊的这双最精致了。”他呵呵笑着。不是他自夸,他眼力好,记性强,谁给了他银两,当然是记得一清二楚。“不知道如花姊姊今儿个又有什么吩咐?”
“喏,淑妃娘娘给的赏银,事情可得要办妥。”如花从绣囊里头挑出一锭小元宝塞到阮招喜手中,不忘轻掐他的细女敕脸颊一把。
“放心,招喜哪回没办妥?”他可是做口碑的,况且淑妃娘娘向来待他不错,在能力范围内,他当然是帮到底。
敬事房,负责安排皇帝老子的行房进度,谁给了他银两,他就帮皇帝老子作主,让皇帝老子宠幸谁。
近来因为皇上的唯一子嗣生死未卜,后宫嫔妃莫不摩拳擦掌,想要一朝母以子贵,正因为如此,身在敬事房的他才会捞油水捞得喜笑颜开。
作揖恭送财神爷回芙蓉殿后,阮招喜忍不住拿起小小一锭元宝亲了又亲。“宝贝,我真爱你呀!”
将元宝仔细收入腰间的荷包,他又继续他的寻找之旅。
不是他天生爱钱,而是老天给了他一个挥霍成性的娘,造就他不得不爱钱的性子,想尽法子进了宰相府干活,还大胆地抢下宰相主子给的任务,全是为了换取优渥酬劳。
说到入宫扮太监这任务,放眼宰相府里,有谁比他更像个假太监呢?他细皮女敕肉、眉清目秀,所以稍加努力,这份任务便落到他手中,而进宫之后又有贵为皇后的宰相千金给他撑腰,使他在宫中更是如鱼得水,有得吃有得住,还有捞不尽的油水。
而他的主子身为宰相,不仅是两朝元老,还是皇上登基前的太子少傅,如今又是皇上的岳丈,这身份说有多高就有多高,有宰相靠着,他还能不横行霸道?
等到他找到主子要他找的香囊之后,那笔后谢……天,他光是想象就觉得快乐得要飞上天了,哪里会害怕梨壶殿闹鬼的传闻,甚至是上个月才刚被毒死的丽妃呢?
他阮招喜想抢钱的时候,连鬼神都得给他退一边!
走过刚闹出人命的飞絮殿,弯过假山小桥,直朝传闻中闹鬼的梨壶殿而去。
后宫夜巡并不属于他的职责,但是为了钱,他两肋插刀也再所不辞。
“哎呀——”
元宝刚入袋,一时笑得太开心,阮招喜没留意脚下,扑了个狗吃屎,还弄灭了灯笼的火,可他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检查元宝是否还在。
手一模,元宝还安稳地在腰间,他这才松口气,寻找起害他摔倒的凶器。
回头,他眯眼瞪着脚边一颗巴掌大小的鎏金小球,赶忙抓来仔细瞧,先是欣赏其雕工纹路,再张口轻咬,检视上头是否有咬痕。
咬痕不大清楚,不过雕工颇精美,虽然不是金子打造,但是毕竟出自宫中,肯定有不少文人雅士会喜欢。他迅速将小球藏进衣衫底下,等着改天出宫省亲时,顺便拿到当铺转手卖掉,小赚一笔。
起身,他看着已灭的灯笼想了下,决定打道回府,却突地听见一抹细微的声响。
没有灯笼的火源,仅凭月光照映,他隐约瞧见梨壶殿内的凉亭里似乎有道影子。
表?
扬眉忖了下,他没有停步地朝凉亭走去。
他胆子不小,但并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他闻见了食物的香味……如果他没有闻错,应该是油淋蹄膀的味道,香得他肚子都快要抽筋了,不探个究竟,太对不起自己。
“谁?”阮招喜走近几步,亭内便传来低沉的声响。
“……你又是谁?”他压低嗓音问,缓步向前,看见那人一身玄色锦袍,没有搭上半件半臂。
百定王朝的皇宫规定,所有太监皆需搭上各色半臂显示阶级,好比身份最高的内务府大总管是搭赭红交领半臂,十二监四司八局总管则穿着暗紫半臂,往下依序是沉蓝半臂、墨绿半臂,而刚进宫的,连半臂都没得穿,只能着玄色锦袍。
他因为是宰相主子特地安插进敬事房的,为了让他可以在前廷后宫走动,所以给他的品阶是中层太监,想使唤一些小太监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坐在亭内的身影高大,深邃乌瞳在暗处熠熠生亮,眨也不眨地直瞅着他。
不着灯的亭子,只凭借月光还是晦暗得教人看不清,怕他没看清楚自己身上的半臂,所以阮招喜特地扯起半臂衣襟,在亭外抖了两下之后才踏进亭内。
“你是刚进宫的小太监?”阮招喜很自然地一坐在对方对面的位置。“你上头的主子是谁?这时分为何在梨壶殿里?”
哇,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够独自一人在这里吃香喝辣看着满桌佳肴,阮招喜压根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
男人动也不动地直瞅着他,只因他话是对他说,然而目光却是直落在油淋蹄膀上,口水都快要滴落。
瞪着油淋蹄膀,阮招喜忍不住偷偷吸了吸口水,才义正词严地开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躲在这里,吃御膳房准备给皇上的膳食。”
男人静默不语,把用过的筷子递给他。
“……你想要贿赂我?想要把我变成共犯?”阮招喜一脸不苟同,却快快接下筷子,朝最油女敕的部位下箸,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嚼得心花怒放,脸上还努力装严肃。“没关系,你刚进宫,不懂规矩,我想皇上也不会太刁难你。”
“……你这么确定?”男人懒懒地扬起浓眉,晦暗月光勾勒出他立体出色的五官。
“当然,皇上是我的拜把兄弟,有我在皇上面前挡着,你怎么会有事?”他忙着吃,忙着不让唇角弯得太明显,可是这蹄膀真是该死的美味,真想打包一份给娘吃。
“你跟皇上很熟?”
“熟!”吃得太猛,满嘴肉来不及咽下,梗在喉口,阮招喜猛拍胸口,余光瞥见对面送来一杯茶,他不假思索地接过,一口饮尽……“哇,是酒!”
救命啊,呛得他眼泪和鼻水都快要一起喷出来了!
他拉起袖子猛擦泪,顺便偷偷揩去鼻水,让自己看起来有点威严,谁知道他擦得太用力,双眼鼻头变得红通通,反而像只可爱的小兔子。
“……要紧吗?”沉而透明的嗓音裹着磁性。
“不打紧、不打紧。”咳了几声,阮招喜挥了挥手,觉得头有点晕,脸有点烫,但还是不放弃眼前的美食。
虽说在宫里吃得好,可是不代表吃得饱,因为他会把大部份的伙食都卖给其它吃不饱的人,而自己随便拿颗糖馒头果月复就算一餐了,哪里能够像眼前这样吃到一顿热腾腾又丰盛的膳食?
男人倒也没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看他扫空桌上的菜色。
大快朵颐一番之后,阮招喜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润亮水眸在月光底下盈满笑意,满足感动的笑脸,教那男人不由得多注意了几分。
“不要怕,天塌下来,我扛。”吃完之后,阮招喜还没忘记先前随口胡诌的事。“只是下次还有这种甜头,一定要找我一道。”
男人不置可否地扬眉。
“对了,你是在御膳房当差的吗?”
男人若有似无地点了头。
“难怪你拿得到山珍海味。”他不禁扼腕,原本以为敬事房已经是肥缺了,想不到御膳房更是好差事。“没关系啦,反正拿一点皇上也不会发现,况且咱们这么辛苦,皇上犒赏我们也是应该的。”
“是吗?”对方似笑非笑。
“放心,不用怕,就说了,皇上是我拜把的,有事情我找他说,肯定小事化无。”掩嘴打了个嗝,阮招喜笑呵呵地坐到他身旁,一把勾住男人的肩。“没事的,有我在。”
男人沉邃乌瞳直瞅着他直率的举措,如此近距离,教他感觉到对方比一般太监还要纤瘦的身形,身上甚至有一股姑娘家特有的淡雅香气,不禁微扬起眉,打量着眼前人的秀润眉眼、讨喜的弯弯唇角,和雪凝似的颈项。
“喂,你叫什么名字?”阮招喜突问。
“……孤。”
“孤”他猛地横眼瞪去。“你的爹娘是怎么了?怎会给你取了这么晦气的名字”
“晦气?”
“还不晦气吗?孤苦伶仃、孤家寡人、孤掌难鸣、孤独寂寞……”他哇啦哇啦地念了一串。“这名字太差了,依我看,你既然进了宫,也算是重生,往后我见着你,就叫你双吧!”
“双?”
“对呀,双双对对、双宿双飞、双喜临门、双星报喜……听,这个双字就一点都不孤单了。”阮招喜一双翦水瞳眸直冲着他笑,“决定了,往后我就叫你小双子!”
“……小双子?”男人垂睫低笑。
“听起来多好,对不?人嘛,总是要有伴的。”阮招喜没心眼地道。
“你懂得真多。”
“还好啦,我没上过私塾,只是我弟弟有上,所以他去读书回来就会教我。”学着学着,也够用了。
“为何你没上私塾?”
阮招喜有些头晕,索性把头枕在对方宽实的肩上回话,“因为我弟弟比较聪明,让他去读书比较划得来,至于我嘛,能够帮上他一点忙,让我娘安心也就够了。”所以,他一定要想办法攒很多的钱,让从善往后可以专心读书,盼他未来能够及第。
“所以,你就因为这样进宫了?”
“是啊。”他所赚的每一文钱,都是要应付家中开销的。“谁要我爹死得早,又给了我乐天挥霍、老爱捡猫养狗的一个娘……说到这个,我要进宫前,她竟然还给我捡了个孤儿!我头都晕了我……”
想到他那个娘,他就想哭,每次都是他拚命赚钱,他娘拚命花钱,他右手给钱,娘左手就会把钱送出去……
“是吗?”男人沉吟着,状似漫不经心地看向远处正在走近的身影,摆手示意对方停步。
“你呢?你的家人好吗?”
“……都不在了。”
阮招喜眨了眨眼。“兄弟姊妹呢?”
“都没有。”
“啊……原来如此。”他也算是了无牵挂了,所以进宫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欸,你想家,对不?”他突道。
男人一顿。“为何你会这么想?”
“因为你的表情很寂寞。”阮招喜直率道。“我不寂寞,可是我想家。”
他不曾离家这么久,虽说他那小小的家就在城北小胡同里,有点破旧,但里头住的都是他最珍视的家人。
男人垂眼瞅着他垂敛的长睫,挺直的秀鼻延伸至微抿起的丰润唇瓣,有几分姑娘家的秀美气韵,也有少年郎特有的爽飒豪迈。
“好!”阮招喜突地击掌,扬脸冲着他笑。
男人乌瞳不移地看着他如沐春风的笑,听见他说:“决定了!既然咱们有缘在梨壶殿内系上缘份,从此以后,在宫里我罩你。”
阮招喜说得豪气干云,对方则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说好了,明天……”像是想到什么,阮招喜赶忙改口。“明天不成,后天咱们同个时间就在这儿见,我立个约,咱们签妥之后,往后在宫中有事,找我就对了。”
交个在御膳房当差的兄弟,往后他就真的是吃香喝辣了!
他起身,脚步踉跄了下,随即笑得有些傻气。“哈哈,我好像有点晕了,我还有工作要做,得先走了,记住,后天,后天一定要到这儿喔,不见得要再请我吃一顿好的,但如果有就更好。”
换句话说,根本就是要人从御膳房里再弄点好菜色出来就是了。
看着他歪歪斜斜的脚步,男人不禁低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头,笑咧编贝。“招喜,我叫阮招喜,记住了,小双子。”话落,用力挥挥手,又继续歪七扭八地往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