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阿玛菲 第八章
作者:纽约

对叶国维来说,关于蓝彦的赛车事业,他知悉的并不多,一直到她踏入职业的第三年,他才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她在赛车场上的风采。

那年十一月,他亲自飞到澳门,观看了第四十四届格兰披治大奖赛。比赛为期两周,吸引了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赛车迷,蓝彦代表她所属的RaysMotorsport参加其中的三级方程式大赛,她在这项被赛车界喻为“新人最佳跳板”的比赛中,先是在排位赛跑出两分十三秒六五的成绩,顺利拿下竿位;而后又在两天后,于两回合加总三十圈的正式比赛中,拿到了第二名。

他始终无法忘记当时内心的震撼,排在头位的蓝彦,驾驶着红黑相间的赛车,在跑道上一圈圈的骋驰,呼啸而过的引擎声,让他有种耳膜几乎要被震破的错觉,十五圈后,越过终点挥动的方格旗,她以一介女流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赛后,在众人的掌声中,蓝彦身着一袭赛车装站上颁奖台,隔着黑压压的人群,他远远地望着她,只见她的红发在风中飘扬,他突然有种感觉,觉得她离他很远,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看不清楚她沉浸的这个世界,他只觉得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好陌生、好陌生……

他的工作是认真对待生命;她的工作却是拿生命来赌。

叶国维没跟蓝彦打过一声招呼就安静地回到台湾,重新投入医院的工作。他在一年前顺利通过检核,拿到医生执照,正式成为医院外科部的专科医师。另外,他还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部车,除了作为乎日代步的工具,更方便他配合医院执行偏远地区的下乡医疗计画。

澳门比赛后的一个礼拜,蓝彦飞回台湾,叶国维开车到机场接她回他的住所。他在那一年的六月搬了新家,新房子在长宁街上,虽然距离他上班的医院较远,但比起他从前租的公寓却大上许多,再加上透光和通风都很良好,白天时,整个家总是暖烘烘的。蓝彦总爱赖在那张他从她家搬来的沙发上打盹,常常一睡就睡过了吃饭的时间,他因为工作忙,无法分身

兼顾,只能每每语重心长地对她叨念,偏偏她从不以为意。

那天,叶国维下班回来,已经接近十点,一进门,却看见蓝彦窝在沙发里,手里拿着烟,桌上摆了一个泡面的空碗。

“把烟熄掉。”他的语气有些不悦。

蓝彦看了一下他,身子往前,手一构,拿起泡面的空碗,默默把烟扭熄。

叶国维月兑下外套,走了过去,一眼瞥见碗底已经躺了两三个烟了,眉头便皱得更深。

“妳的烟瘾愈来愈重了。”

“没什么,抽无聊的。”蓝彦用手挥了挥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味。

“我不喜欢看到妳抽烟。”

“知道了。”蓝彦懒懒的回答。

“妳今晚就吃泡面?”

“嗯。”

“蓝彦,我跟妳说过多少遍了,这种东西一点营养价值都没有,妳怎么把它当正餐呢?”

“我不是很饿。”

“这不是理由。妳这样我怎么放心?我一不在妳就乱吃,自己的身体都不好好照顾!”他虽然嘴上是责备,但心里却心疼得紧,她这个坏习惯总是改不了,从来就不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好像除了赛车,生活上的一切她都可以无所谓似的。

“蓝彦,我这是为妳好,妳要听进去啊!”叶国维语重心长的说。

蓝彦点点头,表情不是太认真,接着她像想起什么似,在桌上翻了翻,找出了一封红信封,将它扔给叶国维。

“什么东西?”叶国维拿起落在他怀里的信封。

“喜帖吧。”蓝彦说。

“喜帖?”叶国维满月复疑惑的拆开来看。

看着看着,他露出微笑,合上喜帖,沉默了几秒,像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接着才说:“是黄耀平,他下个月中要结婚了,黄耀平妳知道吧?”

“嗯,好像有印象。”蓝彦想了想后回答。

“这家伙,前一阵子我们才一起吃饭,他连提都没提过。”叶国维笑说。“对了,妳要和我一起去黄耀平的婚礼吗?”

蓝彦耸耸肩,“我无所谓,你决定就好。”

“那就这样吧,那天下班我回来接妳,我们再一起去。还有,从明天开始,我会回来陪妳吃饭。”

“不用了,跑来跑去麻烦。”

“那妳答应我以后要按时吃饭,而且不准乱吃。”

“好,我答应你。”

“说到做到。”得到蓝彦的保证,叶国维这才满意的走回房间。

喜宴那天,叶国维一身西装笔挺去赴宴,蓝彦则极有诚意的换下她平常贯穿的黑衬衫,穿上一件浅色的衣服,算是讨个喜气。

喜宴在饭店举行,叶国维牵着蓝彦的手,走进缀满玫瑰花的大厅,黄耀平在会场前方,远远看到他们,便笑着往他们那走去。

“你们来啦,啊,小红头妳也来了?!我真感动,不过妳看起来没什么变嘛!”他堆着满脸地笑容和他们打招呼,整个人看来神采飞扬。

“喂、喂,黄耀平。”叶国维笑着抗议。

“开玩笑嘛!说实话,我很高兴你们能来。”黄耀平收起戏谑地神情,恳切的说。

叶国维握住蓝彦的手,回以一笑。

“对了,蓝彦,我听叶国维说,妳这两年到英国参加赛车比赛?”黄耀平顿一下继续说道:“他告诉我时,我还不相信,想说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妳去,他可是一向都把妳放在手心当宝的呢。”

“新郎倌,你的话太多了。”叶国维笑着打断黄耀平的话。

“喂,说正经的,你们两个都交往这么久了,没考虑要结婚吗?”黄耀平话锋一转,竟说到结婚上头去了。

听了黄耀平的话,叶国维转头看了一下蓝彦,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但脸上也丝毫不见任何特别的表情。

“我们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转回头,叶国维说。

“是吗?那就从现在开始打算啊!别人是要等经济情况稳定后才考虑结婚,你跟他们又不同,你可是当医生的人,又没什么经济压力,何况对象也有了,你还拖什么?”

“你听起来比我爸妈还着急。”叶国维笑道。

“话不是这么说,你看,从前根本没人会料到我会比你还早结婚吧?!而且你们在一起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顺便把手续办一办,定下来呢?”

“我们一直都很稳定,没有什么定不定下来的问题。”

“喂,叶国维,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女人一过三十,青春就会像在飞一样,一下子就没了。”

叶国维只是笑笑,他不否认对于结婚这件事,他曾动心过,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要她用他的模式生活,无疑是去期待另一个像黄耀平这样的奇迹重现。但,有可能吗?

转头瞅着蓝彦,他晃了晃她的手,“怎么办?蓝彦,有人在向我们逼婚耶。”

蓝彦依旧维持笑容,不发一语。

叶国维也没多说什么,转过头,拍了拍黄耀平的肩膀,“好了,新郎倌,你不用替我们操心,我爸妈都不催我了,总之呢,今天的主角是你,祝你新婚愉快。”他递上贺礼。

“谢谢。”黄耀平收下礼物,轻捶一下叶国维的肩膀,不再追问。

婚礼准时在七点举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黄耀平的新娘,她秀发轻挽,一袭露肩白纱缀着粉红珠片,长长的柔丝缎带在腰际问打上一个粉红的结,彷佛一朵开在园中的白玫瑰,清丽可人。整个婚宴的流程,有欢笑也有感性的一面,最后的高潮是在与会来宾的见证下,新人双方互换婚戒。叶国维坐的位子很靠近前方,黄耀平在那一刻显露出的幸福神情,他尽收眼底,转头看了一下蓝彦:心里顿时兴起了一股莫名的悸动。

结婚?!他也许该试试向蓝彦开这个口了。

婚礼完后,他提议到附近的河堤边走走,蓝彦没有拒绝。

堤岸上的人并不多,不远处的桥上,桥壁嵌着萤蓝色的灯,照耀着河中粼粼地波光,黑夜里的河流,在那一刻,彷佛也漾着异样的温柔。

“今晚的月亮很圆。”叶国维停下脚步,仰着头说。

蓝彦也跟着他仰起头。

“以前妳住的地方也看得到月亮,我们家就不行了,前面有房子挡着。”叶国维说。

“是吗?我没注意。”

“是啊,不过现在搬到长宁街就好很多了,有时候甚至在月亮特别低斜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都还看得到。”

堤岸边的露天咖啡馆,此时传来一阵音乐,叶国维也跟着哼起歌来。

“WhenIlookintoyoureyes

Icanseealoverestrained

ButDarlin,whenIholdyou

Don'tyouknowIfeelthesame

Causenothinglastsforever

Andwebothknowheartscanchange

Andit'shardtoholdacandle

InthecoldNovemberrain@@”

蓝彦静静的听着。

唱完,叶国维转头对蓝彦说:“这是枪与玫瑰的歌,高中时我很喜欢这个乐团,妳一定不知道,我有点过这首歌给妳。”

“给我?”蓝彦有些讶异。

“没错。联考前的那段日子,有时我读书读累了,就会听听广播,那一次心血来潮,突然想点首歌给妳。”

“傻子,你知道我不听广播的。”蓝彦微笑地说,一阵风袭来,她打了一个哆嗦。

“我当然知道。”叶国维边说边月兑下西装外套替蓝彦披上。“那只是一股冲动,我想既然没办法告诉妳我的心意,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很阿Q对不对?”

蓝彦笑笑没接话。

微风徐徐吹送,周遭稀疏树影晃动着,叶国维牵着蓝彦的手,继续漫步在月色下。

“上个月我去澳门看妳赛车了。”他突然开口说。

闻言,蓝彦顿了一下。

“我必须承认,在那一刻我有一点后悔,那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危险。”

“还好吧,我记得那场比赛没出任何状况啊。”蓝彦笑笑的回答。

“蓝彦,我是认真的。”叶国维急切地说道。

“我也是认真的,我喜欢这个工作,没理由放弃。”

“是吗?”叶国维有些黯然。

这一刻,风也显得有点急了。

他牵着蓝彦的手,默默又走了一段路。

“蓝彦,”

“唔?”

“妳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妳说过,如果妳要那根积木,就拿东西来换。”

“记得。”

“那好,现在我跟妳要个东西当交换。”

“是什么?”

“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叶国维停下脚步,扳过蓝彦的身子,看着她。

“嫁给我。”他柔声地说。参加完黄耀平的婚礼后,他下定决心要抓住幸福,不想让它轻易流失。

蓝彦望了他一会儿,露出淡淡地笑容,“趁机勒索?”她的语气像在开玩笑。

叶国维一手抚上她的脸庞,“不是勒索,是我太想和妳在一起了。”

蓝彦先是看着他,突然伸手覆上他的手,将它轻轻拉下。

“我不想结婚。”她说,然后转身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叶国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是复杂,快步追了上去,重新牵起她的手。

“我不是叫妳现在就作决定,未来还很长,这件事我们可以慢慢计画。”

“计画什么?我看不出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连黄耀平那样的人都愿意走入婚姻了,为什么妳不考虑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婚姻不适合我,叶国维。”

“妳没试过怎么知道?”

“有些事,不用试你就知道结果了……家庭、小孩,”蓝彦拨了拨头发,轻笑一声,“我想都没想过。”

“蓝彦--”看着她,叶国维有些灰心。

是啊,有些事不用试你就知道结果了,就像他不用问,也能猜到蓝彦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怪不得他啊,是她给的幸福太飘忽了,所以他才会拼命地想抓住。

“叶国维,”蓝彦突然转头看他,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暖和了入夜后,空气中微微的沁凉。“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是吗?不管有没有那个形式、那张证书,情况都不会改变,我不会从你身边走开。”

然而,你永远猜不透,命运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召回停在你肩上的青鸟,只剩那流光似的回忆,最终网住的,也只是无尽的怅然。

随着叶国维成为专科医师,工作量变大,工作时间相对也变得更长,以至于蓝彦这趟回来,他陪她的时间减少了许多,为此,他对蓝彦深感抱歉。但真正让他身心俱疲的却是来自工作上的压力,特别是不断面对医院里不停上演的生老病死,格外让他感慨。每每回到家,洗过澡,直到搂着蓝彦入眠的那一刻,他才彷佛终能自沉重的工作压力中释放出来。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当所有人都欢欣准备迎接新年,叶国维那个部门却一连送走了四个病人,这在他内心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也让他久久无法乎复。

那晚回到家,蓝彦已经睡了,整个家陷入一片黑暗,他将自己抛进沙发,拔下眼镜,合上双眼,内心疲惫万分。过了一会儿,灯突然被打开,他张开眼睛,蓝彦出现在他面前。

“吵醒妳了?”叶国维哑声问道。

“没有,我起来喝水。”话刚说完,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蓝彦走过去接起电话。

叶国维静静地看着她,待她挂上电话,他问她说:“谁打来的?”

“经纪人。”

“这么晚打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谈一些赞助上的问题、还有新合约的事。”

“新合约?”

“嗯,今年合约到期,要重谈。”

叶国维边揉太阳穴边说道:“我知道了,妳去睡吧。”

蓝彦没有移动脚步,她盯着他,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闻言,叶国维抬起头看她,没戴眼镜,蓝彦的影子看起来模模糊糊的,月色下,平添她原本就有的迷离气质,她是他的女神,看似亲近却又遥不可及。

“我有点累,今天又送走了一个病人,已经是这个礼拜来的第四个了。”他有些无力地说着。进入医院工作也好几年了,这不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生中的死别,但却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感到生命的本质是如此脆弱与渺小。

“这种事,以后碰多了,你就会习惯了。”蓝彦的回答很随意,彷佛生死在她眼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怎么习惯?蓝彦,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停止心跳、看着病房里哭泣的亲属,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在那种情况下,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看,但至少我自己是无法……就当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这一切。”他记得大二时,曾经修过一门课,名称是什么他忘了,内容则是教导他们这些准医生如何以积极、正面的态度去面对生命的课题,但行诸于教条时,一切讲起来都很容易,真要碰上了,到底还是让人难以承受。毕竟,在叶国维的观念里,对于死亡始终是抱持着哀伤和敬畏的,即便是当了医生后,也还是学不会冷眼去看待人世的无常。

“你的问题我无法解决,但如果我是你,我会试着看开点。”蓝彦说得很平淡。

“我也很想看开点,但面对他们,我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对我而言,这是我成为医生后最难的一部分了。”

也许他一开始就选错志向了,医生这份工作,不管在身体或心理上对他这样的人而言都太过辛苦,压根不适合他。

蓝彦没再说什么,她走到窗边,拿起放在窗台上的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转身看着那个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他正低着头,双手插入散乱的发中。

“今天早上,有个消防队员被送到医院来,送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心跳了,试了好几次电击,勉强救回来,但到下午情况突然急转直下,还是走了。她的妻子接到通知,赶到医院,在手术房外面,哭着抓住我的手叫我再试试、叫我再帮帮她,她一直说她先生不会死,她今天早上才刚送他出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办法安慰她,我多希望告诉她,她先生没事,只是受了一点伤……”叶国维抱着头,声音里有明显压抑的痛苦。“我真的愈来愈害怕扮演这样的角色,必须去告诉别人他爱的人死了,那好像是我亲手在终结别人的幸福。”他有些激动的说着,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

“当医生本来就是这样,你在害怕什么?”蓝彦吐了一口长烟问道。

叶国维抬起头,看到月光中一点小小的萤火,他霍然起身朝它走去。

“我说过不要抽烟,它对身体不好。”他抽走蓝彦手指间的烟,熄了它,然后看着圈在他手臂里的蓝彦,她看来平静,表情里没有一丝波澜,他有些心惊,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问道:“蓝彦,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妳会不会像那个消防员的妻子一样悲伤?妳会为我哭吗?”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这一刻,他毫不避讳,只想击溃她的沉静,她对生死的淡然让他没来由地心慌。

蓝彦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倏地,露出淡淡微笑说:“谁知道?也许我会比你早走……”她话还没说完,叶国维就慌张地举起手捂住她的嘴,接着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彷佛要把她揉进他体内,好让谁也抢不走她似。

“蓝彦,妳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说着,他大力拥了蓝彦一下,“答应我,永远不要再说『死』这个字,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妳听到了吗?”

“蓝彦?”听不到她的许诺,叶国维再次紧抱她。

“好。”她总算回应他。

下一秒,叶国维抬起蓝彦的下巴,找到她的唇,在这个漫漫长夜,用他赤果的身躯包围住她,试着用她的温度驱散他内心的阴霾。他告诉她他害怕,但没说为什么,事实上,他是惧怕他在向别人宣告他们挚爱的人死亡的同时,也在折杀自己的幸福,他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个从别人口中得知蓝彦离他而去的人,知道自己再也触碰不了她,那他宁愿随她一起死去。

那个晚上,叶国维不断地跟神忏悔,他跟神说,那只是蓝彦的无心之言──

神,您听到了吗?

饼完年,蓝彦合约的事情仍还搞不定,只看到她三天两头就拿着电话和她的经纪人讨论这件事,叶国维虽然关注,却没多说什么,反正对于赛车,他能置喙的余地本来也就不多。

这天,他早早就下班了,想起蓝彦前晚告诉他,她今天要出去,会晚点回来,于是他接受学长的邀约,和几个同事一起到附近的餐厅用餐。吃完饭,大伙散去,各自回家,而他兴致一来,决定到对面的商圈逛逛。定着走着,目光被橱窗里的一样东西吸引,他走进店里,迎面而来一位长相斯文的中年男子,看样子应该是这家店的老板。

“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服务的吗?”

叶国维有些局促,习惯性又将手插进裤子口袋中,把弄起钥匙。

“麻烦你,我想买戒指。”他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

老板像是看出他的不安,笑着问他说:“来挑戒指送女朋友啊?来,这边请。”说着,便领叶国维到一个透明的玻璃柜前。“你慢慢挑,喜欢的我可以拿给你看。”

叶国维点点头,仔细的看了看,最后选定一只心型钻戒。

“你的眼光很好,这款钻戒在我们店里的询问度很高,”老板笑道,“你女朋友收到一定会很高兴。”

叶国维这时总算放下紧张的情绪,第一次露出笑容,感到自己的手心有点发烫。

“我打算买来向她求婚的。”他腼腆地说。

“这样啊,那恭喜你了,今年是结婚的好年。”

“是吗?”这他倒不知道。

老板接着拿出一张单子,询问叶国维的基本资料以及蓝彦的手指尺寸。

“一个礼拜后来拿,可以吗?”

“可以,谢谢。”

接过收据,叶国维走出店门口,往停车的方向走去。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里始终五味杂陈,他知道蓝彦说过她不想结婚,但刚才经过那家店时,不知怎么的,内心依旧克制不住冲动,他总想蓝彦最终会明白的他对她的心意的。

回到家后,蓝彦已经回来了,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着电视。叶国维月兑下外套,走到她身边,抱了一下她。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刚回来。”蓝彦盯着电视,没看他。

“吃饭了没?”

“吃了。”

“今天去哪了?”

“看我阿嬷。”

“要去看妳阿嬷怎么不跟我说?我可以陪妳。”

蓝彦的阿嬷在她国三时去世,自此之后,每年清明,叶国维便会拨空陪蓝彦去扫墓,后来她出国,他便承接她的角色,替她略尽为人子孙的孝意。

“没关系,”蓝彦总算转头看他。“你工作忙,我自己去就好了。”

“时间过好快,一转眼都好几年了。”叶国维拔下眼镜,有些感慨。“对了,怎么弄得这么晚?”他问。

“还去看了一些以前的朋友。”蓝彦回答。

她在这还会有什么朋友?他感到好奇。

“哪些朋友,李什么秀他们?”

“李秀文,你怎么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那家伙还曾经害妳断了一条腿。”

那次李秀文邀蓝彦去飚车,害她左小腿骨折,外加脑震荡,从那次之后,他对蓝彦这些“狐群狗党”始终很不能谅解,他总以为她会踏入那个未知而充满险途的世界,这群人是月兑不了干系的。

“那没什么,何况都过去了。”蓝彦不以为意。

“还说没什么,妳都骨折了还不严重吗?”叶国维说着,拨了拨蓝彦的红发。“没事妳干嘛去见他们?那种人,妳少和他们在一起。”

“哪种人?”蓝彦笑着问他。

“不良分子。”叶国维的口气有些鄙夷。

“叶国维,你也说得太严重了吧?”蓝彦笑着反驳。

“这是事实,我最痛恨这种既不爱惜自己生命、还同时危害到别人安全的人,就是有这种吃饱没事干的人,这个社会才会这么乱!”

见叶国维说得认真,蓝彦也不和他多作争辩,只是双手一摊,说道:“好吧,下次遇到他,我会替你转达的。”说完,又把注意力转回电视上。

“妳这家伙!”叶国维起身,弯着腰吻了吻蓝彦的红发,“我先去洗澡了,妳不要看太晚,知道吗?”他说完,往房间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转头问蓝彦,“蓝彦,妳上次说合约的问题,都谈好了吗?”

“嗯,除了一些细节还要谈。”

“是吗?那这次妳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吧。”

“到时我送妳。”他已经习惯了她在冬季离开,在秋末回来。

“好。”蓝彦对着他点点头。

他依稀记得,那年,台湾的冬天异常寒冷。

蓝彦在澳门的优异表现,替她赢得在F3000出赛的机会。在这之前,赛车界对于女子选手是否有足够的体能和技术挑战更高规格的赛级,普遍抱持着怀疑,直到澳门一役,蓝彦的赛车实力终于获得肯定,英国的Ravan车队决定和她签下两年合约,这也使得她又朝她F1的梦想迈进一大步。

那天下午四点的飞机,叶国维还特地请了半天假来送蓝彦。飞机起飞前两小时,他们坐在机场大厅的椅子上,叶国维照例向蓝彦叮咛一些日常生活要注意的事,要她按时吃饭、要她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蓝彦,我舍不得妳走。”他握住她的手说。

蓝彦笑笑地说:“你不是总说时间过得很快,我十月就回来了。”

“对我来讲,没有比这个更长的时间了。”叶国维下舍地说道,“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把妳留住,不让妳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我?”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蓝彦看着他。

“你给了我一个大难题。”她说。

“这不是针对妳说的,我在想,干脆我把工作辞了,去当妳的经纪人,妳觉得怎样?”

“你问我?”蓝彦露出大大的笑容,“我觉得不好,像你这么宅心仁厚的医生,不要只属于我一个,我没那么自私。”

叶国维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说:“自私的人是我,我希望妳只属于我一个,下属于妳广大的车迷,也不属于赛车。”他其实很清楚,这世上如果有什么可以让她不顾一切、舍命追求,那一定是赛车而不是他。但渐渐地,他开始懂得向她多要一些,藉此试探她在爱情中所能付出的最大底限。

蓝彦笑而不答,叶国维搂住她的肩膀,让她依偎在他肩头上。午后的阳光,洒在大厅来来去去的人潮身上,他依稀闻到蓝彦身上的味道,熟悉的Davidoff,离别在即,他紧紧抓住相聚的最后时光。

机场的广播在这时响起,提醒旅客入关的时候到了。

“我该进去了。”蓝彦在他耳畔轻轻说道。

叶国维起身,陪她往入关的门走去,到了入口处,蓝彦卸下叶国维肩上的行李,换到她肩上去,准备向他告别。

叶国维这时突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盒子,打开,里面是那天他替她挑的戒指。

他注视着她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

“蓝彦,我知道妳说过妳不想结婚,但我只想让妳知道,这世上妳是我最重要的人……”他的手有些抖,话也有些说不下去,顿时像有东西梗在喉中似。

蓝彦看着他不语。

叶国维鼓起勇气,又继续说道:“长久以来,妳一直习惯靠自己一个人生活,但现在我有能力了,蓝彦,给我个机会,换我来照顾妳以后的人生,我会尽我一切的力量让妳幸福的!我想过了,妳不要小孩,那我们就不生小孩;妳想继续赛车,我会担心没错,但我不会阻止妳。妳相信我,我只想要妳快乐、只想给妳我的所有!”他一宇一句,说得恳切。

蓝彦还是没有作出回应,叶国维有些心急,怕她不明白他的心意。“蓝彦,我不是想造成妳的压力,我只是……”他一时语塞,讲不出话来,觉得整个背都湿透了,彷佛又回到当年,他开口要求她和他交往的那个午后。

叶国维推了推镜框,将手伸进口袋中,紧紧握着钥匙,钥匙尖的那一端刺入他的掌中,他却完全不觉得痛。

时间彷佛停住,蓝彦的声音在这时突然响起,划破沉静。

他直直看着她嘴里吐出的每个字。

“叶国维,我没……”蓝彦的话还没说完,叶国维便抢先截住。

“妳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他快速地说道,心里实在没勇气听她接下去要说的话,更害怕她原先的想法末变,所以情急之下,他决定向她多偷取些时间。“这个戒指妳带去欧洲,用九个月的时间慢慢考虑,如果最后妳答应了,就把戒指戴在手上,下次我来接妳,就知道妳的心意了;同样的,如果九个月后,妳没戴上这枚戒指,我也会尊重妳的决定,不再向妳提出结婚的要求,这样可以吗?”他一口气说道。

蓝彦看着他,眼里一片澄净,半晌后,爽快的给了他一个答案,“好。”

“妳答应了?”叶国维讶异,心里压力同时减轻一半。

“嗯。”蓝彦点点头。

叶国维把戒指交给她,蓝彦接过,顺势搂了搂他,轻轻地说道:“我希望你知道,不管我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都很高兴能遇到你。”她仰起头看着他,“谢谢你,叶国维。”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她的声音有多温柔。

松开他后,蓝彦转身往入口的门走去。

“蓝彦!”叶国维从身后叫住她。

蓝彦转过身,叶国维走近,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搂得好紧好紧。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这次的离别格外令人感伤。

放开蓝彦,他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目送她的背影入关。

他站在透明墙的这一端,目送着蓝彦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她身上那件咖啡色夹克为止。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她背着旅行袋的背影,也成了她生命中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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