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会当天早晨。
颜之介乍然醒来,发觉四周亮得刺眼;坐起身,恍惚之间有几秒钟他脑中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以及发生过哪些事情,只觉得整个世界像变换成另一个世界,就像他突然跳到了另一个时空,包括他自己都已经不是原来的他,生命仿若新生。
慢慢的,记忆倒流回脑海,他想起了昨晚的事,然而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象,却仍旧感觉有所不同了;他的脑中好像还有许多事情尚待整理,然而他的心却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像是卸下了压在肩头多年的沉重担子,整个人轻盈得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你醒了啊?”蓝媚儿端着早餐出现在房门口,笑道:“我正打算来叫你起床呢。”
他出神地看着她,心中不禁感动万分。啊……他的媚儿啊,无论转换成哪个时空,她都是他的媚儿啊。
“怎么啦?干嘛那样看我?”她将早餐端给他,见他一脸像见到崇拜偶像似的表情,笑问。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妳还好吗?”
“咦!”她一头雾水。“什么好不好?”
“昨天晚上……”
她的脸蛋霎时胀红,结巴道:“好……很好啊。”
“真的吗?”他不放心地问。
“当然是真的。”她笑嗔,脸蛋红通通,赶紧道:“好了、好了,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别忘了今晚你有演奏会,我们得快点准备出门了。”
“中午?”他讶异不已。
她看他一眼,温柔解释:“你睡得很沉。”
他讶异得一时哑口。是啊,他昨晚的确没有作任何梦,睡得极沉。他究竟有多久没睡得这般安稳了?自从之怀去世后,每个晚上他必定作梦,而且梦境通常十分混乱,教他连睡也不得安稳,总是浅眠,没想到昨晚竟然可以一觉到天明,而且还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就像是要弥补过去睡不安稳的每个夜晚似的。
“怎么了?”见他一脸傻愣恍神的表情,她担忧地坐到他身边轻问。
他缓缓转头看她,缓缓扬起笑,感触良多地说道:“媚儿,我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咦!”他没头没脑的话教她不解。
他轻握她的手。“我没想到将自己的过去说出来竟会得到这么大的解月兑感,因为妳,媚儿,因为有妳在我身边,所以我才能够如此平静。”
她会意,同样为他感到高兴,温柔地承诺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媚儿,谢谢妳。”
她柔柔一笑。“好了,吃早餐吧,都快凉了。”
忽然楼下传来门铃声。
“咦?这时候会是谁来?”她道:“我去看看好了。”
说着,又对他一笑,起身下楼。
楼下,蓝媚儿打开门,见到一脸凝重的颜之莫,手上还拿了一份周刊。
她蹙眉。“发生了什么事?”
他二曰不发进门,将手中的周刊拿给她。她摊开一看,上面斗大的标题写着:
爸琴天才颜之怀的天大谎言!
翻开内页的报导细读,发现周刊以耸动的字眼揭露颜之怀已死的事实,并以谴责的口吻强调这两年来在大众面前的颜之介其实只是利用颜之怀的名声在卖艺,甚至连带着将颜氏企业的名声一并拖下水。整个报导没有一句公平的言词,全是伤害颜之介与颜氏企业的话语。
她愈看眉心愈纠结。“怎么会这样?”
“他们只是将事实真相挖出来,然后加油添醋一番而已。”坐在沙发上,颜之莫淡淡说道。
“那现在怎么办?”
他看她一眼。“其实这种情况我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颜氏企业的名声绝对禁得起这样小小的打击,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之介会怎么做?”
她想起颜之莫说过,不能再让情况继续下去的说法--之介必须从“颜之怀”的咒障中跳月兑出来。她也赞同颜之莫的说法。记者揭露颜之怀已死的事实虽然手法有些卑劣,但确实是一个让颜之介无法再逃避下去的情况,他必须面对“他是颜之介,而不是颜之怀”的事实;所以正如颜之莫所说,现在最重要的关键是--之介会怎么做?
“怎么了?”颜之介的声音出现在楼梯口。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颜之介,她边观察着他的表情边将周刊拿给他。
他接过,眉心渐锁,随着翻阅的动作,神情也愈凝重,空气凝结成沉默的状态,蓝媚儿与颜之莫等待着颜之介会有何反应。
一会,他放下周刊,向颜之莫问道:“现在演奏会的情况怎么样?”
颜之莫道:“已经有部分观众要求退票,而大部分的人则希望你能开记者会说明。”
颜之介沉吟了会,又问:“那家里方面……”
“没问题。你不用担心,这种小小周刊还影响不了颜氏的地位,爸妈跟雪儿只希望你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
他明显地松了口气,看颜之莫一眼,说道:“改天我会回去看他们。”
颜之莫闻言,神色乍然一亮!融合了惊喜与欣慰。之介自从回国后,由于对之怀的死怀愧在心,所以一直无法以平常心面对父母,即使没有人因此而怪罪他,他却因自责而痛苦于面对家人,所以与家人之间的联系大多靠他这个厚脸皮的哥哥。而现在,他竟然愿意主动回去见双亲,表示他已经从之怀的愧疚中走出一大步了。
颜之莫轻吸口气,无限欣慰地说:“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兄弟俩交换一个明了的眼神。颜之介又问:“那你的公司还好吗?”
颜之莫无所谓地挥挥手。“那本来就是弄来玩玩的,就算少了『颜之怀』也无所谓。”他话中有话。
颜之介带着感激,微微点头。
其实他知道,经纪公司成立两年,签约艺人始终只有他一个,根本就是家里特地为了他才成立这间公司,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在发生像现在这种状况时让他无后顾之忧。
是的,他有默默支持他的家人,现在更有了媚儿,他其实是很幸运的,所以更加不能让这些关心他的人再继续担心下去,他必须为了他们振作起来。
与一直坐在身旁陪着他的蓝媚儿对看一眼,两人伸手交握,从她掌中传来的热度令他更加确定自己的决定。
这个小动作没逃过颜之莫的眼睛,心里意会了什么,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报导说的是事实。”他道:“既然他们要求开记者会说明,那我们现在就召开记者会吧。”
其实看到报导时,他内心是出奇的平静。只要颜氏的名声不因这件事而有所损害,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变得如何,甚至……也已经不在乎“颜之怀”的名声变得如何。他想,他现在该关心的,是活着的人。
大出颜之莫意料之外的,颜之介微微笑了起来,道:“记者会上,就说明我的确是颜之介,颜之怀早就已经死了。演奏会也宣布停止吧,我想,已经没有必要用『颜之怀』的名义进行这一场演奏会了,要退票的就让他退,损失全数由我负责。”
颜之莫内心激动不已!之介会这么说所表示的意涵再明显不过--他已经准备要走出对之怀的罪恶感了。
他高兴说道:“这你不必担心,区区一场演奏会,颜家还不缺这点钱。”
“谢谢你,之莫。”他诚挚道谢。
“然后……”他表情坚定地说道:“我要去维也纳一趟。”
颜之莫微愣。“去维也纳?”之介这两年之中从来不曾再回去过维也纳,现在回去做什么?
“我要去把那边的房子处理掉。”颜之介解释道:“那栋房子至今还没有做任何处理,原因是那里存留着有关之怀的所有一切……而现在,我想该是去处理掉的时候了。”
“我知道了。”颜之莫点头。“就照你的意思吧。”
颜之介转头看向蓝媚儿,问:“媚儿,妳愿意陪我一起去维也纳吗?”
“我当然愿意。”她温柔应道。
“谢谢妳。”两人交握的手更加紧实了。
他要回去面对之怀,回去面对那一段过去,去解开心中的结,去结束一切过往。为了媚儿、为了家人,他要让一切--从、头、开、始。
当天下午的记者会上,颜之莫以经纪公司老板的身分对所有在场记者说明了“颜之介其实就是颜之怀”的事实与其前后因果--颜之介其实是为了完成胞弟生前的梦想,所以才会以颜之怀的名义开演奏会,并不是存心欺骗大众,所以自始至终学成归国的钢琴家就是颜之介。
剔除罪恶感的那一部分,以此柔性说词将伤害减到最低。
而演奏会已经取消,颜之介并没有为自己多加辩护与解释,只简单说了一段话:
“如果各位认同我的音乐,那就将这次演奏会的票留着,不久的将来,当颜之介首次开演奏会,各位必定是演奏会的贵宾。当各位再度听到我的音乐时,那将会是颜之介的音乐。”
维也纳
站在维也纳近郊一栋典雅的双层公寓门前,蓝媚儿看着身旁的颜之介,轻问:“这就是你以前的住处?”
“嗯。”他点头,注视着这栋曾经居住了近二十年,既熟悉、却又陌生的屋子。虽然已释怀许多,但此时心头仍不免又翻腾起过往回忆的浪涛。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给他温暖坚定的力量。
他轻吸口气,给她感激的一眼,道:“我没事。”是的,有媚儿在他身边,他就有勇气与力量可以站在这里。
“媚儿,”他转头向她,真挚道:“因为妳,所以我必须来这里,必须重新面对过去,然后彻底的做一个结束,如此才能够有另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对他深情一笑,了解说道:“我知道。”
他道:“两年前离开维也纳时,我走得相当匆忙。这栋房子归在我和之怀名下,在我心里仍然存在着对这里的一切记忆……这栋屋子,是该由我亲手将它处理掉,才真正算是一个结束。”
他这一趟回来,就是为了将一切过往彻底埋葬,包括这栋充满回忆和罪恶感的房子。他和律师约好了明天在他们下榻的饭店谈论一切事宜,而今天,他是特地带媚儿来看这房子最后一眼的。
正要进门,蓝媚儿忽然发现门边的信箱有信,她拉了拉颜之介。“介,信箱里有信呢。”
“哦?”他看一眼信箱,果然满满一整个信箱的信件,两年来的信件差点将信箱挤爆,他动手取出一大迭信件。“大概都过时效性了吧。”
她接过一些,看得出有的是广告信件,有的是帐单,个人信件其实不多。
取出所有信件,两人进门后将信件摊在客厅桌上分类整理。半晌,颜之介忽然发现一封只有收信人却没有地址与邮戳的信件,想来是自行投到信箱中的,信件早已泛黄,收信人是他,并且写着“见此信请速回音”。他心里隐隐有些怪异的预感,蹙着眉动手拆开信件。
发觉他的动作,蓝媚儿停止整理信件看向他,发现他的神色愈来愈凝重黯沉,她担忧问道:“介,怎么了?”
因为她根本看不懂德文,所以她只能来回看着他与那蝌蚪似的文字,在一旁干瞪眼。幸而信很简短,他不一会便读完了,放下信,他眉心纠结。
“介?”她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回过神看她,道:“这封信是当年车祸意外撞死之怀的那个计程车司机寄来的,说是之怀有遗言,他想见我一面,将遗言当面告诉我。”
“遗言?”她也皱起了眉,对于新发展出的事情有着不确定的不安。
他思量了下,决定道:“我们去找那个计程车司机吧。”
“你确定?”她担忧地说道:“要是颜之怀又说了什么不堪的话留给你呢?”
他轻抚了下她的眉心,抚去她眉间的皱褶,平静道:“媚儿,当我决定来维也纳面对过去的一切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即使我会在这栋屋子里看到之怀所遗留下对我的怨怼或愤恨的东西,我都将坦然面对。因为妳,无论事情的结果好坏,我都会勇敢去面对,我相信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度过。”
她感动又心安地点头,道:“我知道了。”是啊,怎么这会儿换她变胆小了?实在很不应该。
他对她爱恋地一笑。“谢谢妳。”
之后,他随即招了辆计程车往信件中留下的地址驶去。
到了地址所在处,他们在门前站定了会,相互交握着的手不约而同紧紧一握,给彼此坚定的力量;他轻吸口气,伸手摁下门铃。
一个和气的奥地利老婆婆出来应门。他们向她说明了来意,老婆婆便将他们带入屋内,要他们等一会,因为她儿子还在外面工作;她还笑说,她还以为颜之介永远都不会来了呢。
他们约莫等了半个小时,一个中年奥地利男子终于进了门,看见颜之介,就一脸歉疚却又终于得以安心的模样,坐到他们对面,缓缓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始末--
蓝媚儿听不懂德文,所以靠颜之介翻译给她听。
原来那个计程车司机这两年来一直都想与颜之介取得联系。当初他意外撞到颜之怀时,就马上下车察看颜之怀的状况:颜之怀虽已经满身鲜血,但意识却还保有一丝清醒,颜之怀只交代了他一句话,要他一定要转告给他哥哥颜之介,说完这些话,颜之怀就昏过去了。
奥地利男子之所以没有在事情发生过后马上与颜之介联络,是因为这是一起车祸意外案件,奥地利警方在意外之后一直不断侦讯他,以调查意外的经过与细节,好做警方那边的档案记录,让他根本没时间静下心思、空下时间与颜之介联络;而且他想颜之介也不可能就此消失不见,等他将警方那边的事情处理完毕再联络也不迟。
怎知当他终于要与颜之介联络时,颜之介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没办法,他只好留下一封信给颜之介,希望有一天颜之介回到住处时会与他联络。
最后,奥地利男子对颜之介说道:“他要我告诉你,『对不起,我最亲爱的哥哥,我其实并不恨你。』这就是他唯一的一句遗言。”
颜之介静静看着那个奥地利男子,神情既伤感又复杂,有惊讶、有悲伤、有茫然,有心安;有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的惶恐,也有历经百转千折后终于划下句点的平静。
他深吸口气,转而翻译给身旁的蓝媚儿听,说道:“妳听到了吗?之怀并不恨我。”
她点头:心疼不已地看着他,为他过往所受的苦、为他现在所得到的果、为他经历这一切曲曲折折而纠结过的身与心。
她红了眼眶,温柔地对他说道:“他不恨你了,你也不必再恨自己了。”
“他不恨我了。”他又酸楚又甘甜地重复着。
她点头。“这是你应得的。”
他看她一眼,看见她眼里的晶亮,微微一笑,相信地点头。“我应得的。”
她起身紧拥住他,他也紧紧地回拥她;峰回路转后,他在她肩上流下释然的喜悦泪水。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却完美得教人不禁热泪盈眶。
三个月后,颜之介以“颜之介”之名所开的首次钢琴演奏会。
蓝媚儿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的中央,看着颜之介深情款款地弹奏着曲目上最后一首柔美得教人心醉的抒情曲。
当最后的音符落下,全场安静了三秒钟,随即爆出一阵如雷的掌声。
颜之介从钢琴前起身,对全场的观众深深一鞠躬。
挺直身,他伸手举向蓝媚儿,她明媚一笑,款款生姿地起身走上台接握住他的手,站到他身边。
他轻吻了她一下,牵握着她的手,转身对所有观众道:“谢谢今晚各位的莅临,就如我刚才所说,这最后一首曲子是献给我身边的这位美丽佳人,也就是我最挚爱的妻子,没有她,也就没有现在站在这里的颜之介。”
台下又响起一阵掌声,颜之介又道:“我与我的妻子衷心感谢各位今晚的聆赏与掌声,谢谢各位。”
语毕,他与蓝媚儿同时对观众深深一鞠躬,携手退下台后,红帷幕落下,结束了今晚的演奏会。
“恭喜你!”
在后台休息室,蓝媚儿亲吻了下颜之介的薄唇,欢喜道,因为这可是“颜之介”的第一场演奏会呢。
他拥住她,深情道:“为妳。”
她眼一挑,明媚笑道:“为了我而弹琴?”
“只为妳。”
“那、那些来听你演奏的观众算什么?”
“就算他们是来听我弹琴的观众,但颜之介会再度坐在钢琴前弹琴给人听全是因为妳,所以事实上,我是为了妳而弹琴的。”
她又亲吻了他一下,笑问:“你是说,你可以在千百万个人之前弹琴给他们听,可是事实上你只是想弹给我听?”
他轻点她鼻尖。“老婆大人英明。”
她骄傲地轻哼了声,笑道:“我嫁的可是个天才钢琴家呢,我不聪明点怎么说得过去!”
“妳爱我是因为我是个天才?”他问。
她轻点他鼻尖,笑道:“才不,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个麻烦的家伙。”
他挑眉。“我麻烦?”
“当然啊!”她理直气壮。“你啊,既任性又挑食,练习弹琴时一定要我在旁边跳舞,而且还有爱听床边故事的恶癖,你说,这样算不算麻烦?”
他邪邪一笑。“认命吧,蓝媚儿,算妳倒楣嫁了个这样的麻烦家伙,妳一辈子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他们一个月前完婚,婚后仍旧经常上演这样的打情骂俏剧码,而且还欲罢不能。
她反击:“嗯哼,怕你不成?别忘了我可是家里的大厨,要是哪天你惹我一个不高兴,看我不在餐点里下泻药,包准你吃不完兜着走。”
“哦?”他将她拥紧,深情轻吻她粉女敕的脸蛋。“妳当真舍得?”
“你犯规!”她又叫又笑。“说好不准用这招的!”只要甜言蜜语或肢体拥吻的动作一出现,他们就没戏唱了,斗嘴也会随即划下休止符。
两人笑闹一阵,他怀抱着她,忍不住靶动叹息,深情道:“我爱妳这样的笑。”
她眼一挑,道:“就只爱我这样的笑?”
“也爱妳的眼睛、嘴唇、鼻子、耳朵……全身每一处都爱。”
“就这样?”她还是不满意。
他叹口气,像心甘情愿臣服似地叹息,低语:“我爱妳。”
“什么?我听不清楚。”她故意将耳朵靠近他。
他将她拥得更紧,大声道:“爱妳!爱全部的妳,就只爱妳!”
她笑。“我也爱你。”
两人紧紧相拥,为这得来不易的珍贵爱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