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门里门外,太监宫女跪倒一片,三呼千岁。
整个朝阳宫内披红挂绿,喜气洋洋。明日正午,昭阳公主凤台选婿,皇上亲临主婚,接受万民朝贺。
“云喜,望春,帮本宫沐浴。”女子低柔的嗓音中透露出些许疲态,“其他的人都下去吧。”
来人正是即将大婚的昭阳公主,她乌黑柔亮的青丝挽成桃尖顶髻,耳鬓横着一枚碧玉雕琢的蝴蝶发簪,香腮染赤,耳坠圆润洁白的明珠。她云袖轻摆,裙拖六幅湘江水,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百花仙子。
昭阳公主之美,美在她温婉娴丽的气韵、美在她出尘清雅的灵秀、美在她眉宇间的书卷气。
朝堂民间皆知,当今皇上最宠两人:一为功高显赫、权倾朝野,人称“缁衣宰相”的道衍和尚;一为灵慧无双、博学广闻、贞静明大义的昭阳公主。
娶昭阳,荣焉,即可稳固在朝中的地位,成为继道衍之后的第二宠臣;祸至,她无疑是最好的免死金牌,只要昭阳一句话,定能扭转乾坤。
谁得昭阳?谁主沉浮?
“公主,您属意哪家公子当咱们的驸马啊?”望春满脸欢喜,在浴池中撒下粉红的花瓣。皇宫中规矩多,处处得小心翼翼,主子虽受皇上疼爱,但从不徇私护短,因此朝阳宫的人比别宫别院更加谨言慎行。公主大婚,她和云喜是贴身侍女,当然也会随着公主陪嫁过去,想到从此不必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望春打心底里欢喜起来。
云喜站在昭阳身后替她宽衣,暗地里频频向望春打眼色。今天一大早,皇上就遣三宝公公来将公主唤了过去,直至此时才归,且公主神色之间微现异样,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喜悦羞怯之态。云喜心中有数,公主并不想说大婚的事。
“望春,你认为谁好?本宫听你的。”昭阳莞尔,温热的水让她稍去乏意,精神也振奋了些。
云喜瞪她一眼,摇摇头,望春只好把将出口的话咽进肚里。
“云喜,你就让望春说说看,本宫到如今也拿不定主意,也许望春还能为本宫解决这个难题呢。”她这两个贴身侍女,一个沉静稳重,心细如发;一个天真烂漫、粗枝大叶,两人都对她忠心耿耿,一个为她分劳,一个为她解忧。
“关系到公主一生的幸福,哪容得奴婢们如此轻慢,望春她孩子心性,公主怎能由着她的性儿。”云喜轻柔地将昭阳的发浸湿,慢慢地梳理着,默默松弛昭阳紧绷的神经。公主心里明明不好受,何苦强颜欢笑。
昭阳微微一笑,玉臂轻缓地拨开水中的花瓣,
“望春,你别顾忌她,本宫既然允了你,即使你说错了,本宫也不会恼你的。”
有公主撑腰,望春朝云喜做了一个鬼脸,
“依奴婢所看,这次参选的公子虽然都出自名门望族,但只有官拜资善大夫、太子少保的姚大人的亲侄子姚泽儒姚公子,解大学士之子解仲尧解公子才有可能当上驸马。”朝堂后宫,谁都看好这两位公子,纷纷下重注在他们身上。他们才德品行颇佳,他们的父辈也都是朝堂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深受皇上倚重。
昭阳赞许地点点头,示意望春继续说,望春得意地望了云喜一眼,做势清清嗓子,引来昭阳一阵轻笑。
“可奴婢认为,姚大人虽然和皇上、公主亲厚些,但姚公子太淡泊名利,既不肯入朝为官,又不事农商,偏爱讲经道学,公主嫁过去,少不了要烦心吃苦,皇上如此疼爱公主,一定不舍得公主跟着受累。而解公子却不然,他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又好学进取,以后的成就定然在解大学士之上……”
“别再说了!”云喜气恼得涨红了一张粉脸,恨不得堵上望春那张滔滔不绝的小嘴。无论这两位公子有多么的优秀,都不是公主想要的,既然非公主所愿,那无论嫁给谁,公主都不会幸福快乐。
“你何不让望春说完呢?”昭阳轻叹一声,从池水中站起身来,望春赶紧拿来浴巾替她擦拭身上的水珠。看望春一脸委屈,昭阳柔声安慰,
“你虽没说完,但本宫明白你的意思,本宫知道你的好。”
望春这才转忧为喜,开始为公主着衣。
云喜从昭阳的里衣内拉出湿漉漉的长发,沉默地擦拭着。
“望春,皇后娘娘一会儿要过来,你去门外候着,到时进来通报。”只有单纯的望春才听不出来有被支走的意思,她想单独和云喜说会儿话。
望春走后,昭阳弯身坐在池边,赤脚浸在水中,上下摇晃着,望着一圈圈晕开的水纹,她思索着该如何启齿,
“有些事,望春不懂,你却懂,本宫该怎么办呢?”望春的心思过于单纯,只看到了公主大婚的表面,她所思所想只是一名女子能否找到一个好的夫婿,但身为公主,她必须有别的考量。除了姚泽儒、解仲尧以外,安敬唐之子安康的实力也不可小视,何况他还托了他妹妹,也就是高炽的妃子安宁来试探她的心意。
安敬唐是允(建文帝)的旧臣,也曾权倾朝野。卸甲归田后,他还有许多门生身居要职,这些人都是归降过来的,四哥为了表示亲厚,先封其女安宁为高炽的侧妃,并下了一道恩旨说日后谁先诞下龙子就封谁为太子正妃。连四哥都生怕委屈了安家人,而现在整个后宫都知道安康倾心于她,他曾放言:若不能娶昭阳,宁可终身不娶。无形中也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她不得不更加仔细思量;仲尧与安康素来不合,二人一文一武,本来也无多大交集,但自从安康升为御林军统领之后,仲尧就一直对他冷嘲热讽,而安康生性暴烈鲁直,容不得他一言半语相激,两人因此交恶。
“公主做得够多够好了,但求本心就好。”云喜垂下眼眸,恨不得自己糊涂些,看不透其中的曲折,察觉不到公主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悲哀。
“但求本心……但求本心……”昭阳反复地轻喃着,那种渴求的语调让人心酸。
云喜借去拿昭阳衣裙之际,悄悄地揩去眼角的泪水,她没忘皇后等会要来,公主必须穿戴整齐才行,
“夜里凉,公主多加些衣服,免得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要是受了风寒还好些,也可省去明日的苦恼。”昭阳自嘲道,无论择谁为驸马,都免不了一场风波。四哥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她属意谁,她始终答不上来。
泽儒温文和善,他的亲叔叔又是她的恩师,与泽儒成亲,使能左右四哥决策的两大势力连成一股,但只怕自此之后,朝堂中再无人敢说姚家的不是了,这也恐怕不是四哥愿意见到的情形。物极必反,只会给姚家招祸。
仲尧文采出众,为人难免自负,如嫁他为妻,只怕四哥会为了她,先给仲尧来个下马威,不至于让她委屈。
安家虽然表面风光,但四哥仍对安家心存芥蒂,安家能荣耀到什么时候,大家都做不得准。四哥是不会乐意她嫁过去的,但又要有个理想的法子拒绝安康明日张胆的追求才行。
“公主,皇后娘娘来了。”望春跑进内室通报,喳喳呼呼地打断了昭阳的沉思。
昭阳理理衣袖,深深地望了云喜一眼,随着望春去见徐皇后。
朝阳宫内已掌起华灯,通明有如白昼,整个大厅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奇古玩、瑰丽绣品,而一箱一箱的珍珠玛瑙、金银首饰、翡翠如意更是让人目眩神迷。可见朱棣对昭阳公主大婚是何等重视,简直是赏尽天下珍贵之物,赐尽万千荣宠。
“昭阳参见皇后娘娘。”她盈盈拜倒,不着痕迹地避过徐后前来拉她手的亲近之举。皇后徐氏是大明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之长女,贤淑仁德,是四哥的得力内助,昭阳尊她、敬她,却怎么也生不出亲近之感。
徐后年近四十,依然明艳动人,比起女儿家的羞怯懵懂,她多了一分柔和的妇人丰韵,给予男人最温柔的抚慰,所以四哥对她依然恩宠有加,她在四哥心中的地位真是固若磐石。
“皇上都坚持要你唤他四哥,为何昭阳仍旧称我皇后娘娘,难道在昭阳心中,并没将我当做你的四嫂吗?”徐后亲热地挽起她的手,谈笑间向内堂走去。
“昭阳,你明日就要大婚了,四嫂知道你自小在皇上身边长大,兄妹俩的感情极佳,但有些女儿家的私己话,你四哥不便与你开口细说,就遣了哀家过来,你也甭拘谨,有什么需要尽避向哀家张口啊。”
内堂比起外厅更为光亮,这源于镶嵌在榻上的那颗东海神珠。前些年,还是燕王的皇上经常在夜间处理紧急的军政大事,徐后心疼夫君如此操劳,千辛万苦求来这颗大如鹅卵的明珠照明,可皇上却毫不犹豫地转赠给昭阳,说是昭阳好读书,经常看到夜间也欲罢不能,怕她伤了眼睛。
皇上疼爱昭阳,漠视自己的心意不要紧,但他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随意就将明珠赠予他人。为了这件事,她好生气恼,连带的也迁怒昭阳,认为她小孩心性,不知道体恤她四哥的辛劳。
昭阳见皇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颗珠子上,知晓她定是想起了往事。当年的事,她还记得些,四哥对皇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那是四哥第一次对皇后如此疾言厉色,吓得她日后一见着皇后就觉得不安,甚至有些歉疚。
“当年是四嫂太记挂你四哥的身子了,难免对你失了公允,昭阳还在责怪四嫂当时对你的错误指责吗?”徐后轻拍着昭阳的手背,这件事一直是她姑嫂二人的心结,现下昭阳要出嫁了,她不说只怕没有机会说了。
昭阳一愣,随即急切地摇摇头,“是昭阳少不更事,皇后……四嫂莫怪昭阳才好。”
“你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哀家知道当年是你四哥硬要将明珠给你的。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来看看哀家亲手为你缝制的嫁衣。”徐后笑着拉起她,来到一个捧着大红喜服的宫女跟前,
“这些年来,皇上舍不得你,直把你的婚事延误下来,看得哀家好生心焦,生怕他耽误了你这样一个玉似的人儿,所幸你四哥终于想得透彻了,只是把日子决定得紧了些……”
“舍不得也舍了……”昭阳没听到徐后后面说了些什么话,浑浑噩噩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皇后娘娘,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公主吧。”云喜从帘子后走上前来,想要接过皇后手中的喜服。
昭阳娇躯一颤,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句不该说的话,还好有云喜及时地出来解围,拉回了她的神志。不然今日该出乱子了。
徐后显得有些不悦,云喜这丫头今日怎么这么没分寸,主子没吩咐,她倒自作主张起来了,但她是昭阳的人,徐后虽贵为皇后,也不好当着昭阳的面教训她的丫头,但喜服却没有递给云喜。
解开昭阳的外衣,徐后将喜服一抖,亲自为昭阳穿上,如果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她也好连夜赶工修改。喜服上绣着金线,贴着金箔,式样新颖,绣工精美,虽然华丽些,但也十分好看。
“公主,微臣在御书房外发现了刺客,一直追踪至此才失了踪迹,公主是否无恙?”就在这时,宫门外传来安康略显慌乱的声音,想必事情非常紧急。
刺客?徐后与昭阳对望一眼,徐后正要开口说话,昭阳却抢在前面开口:
“本宫无恙,你带着门外的人保护皇上要紧。”昭阳镇静地拉好自己的衣服,脸色却异常潮红,她不动声色地朝着徐后身后的云喜使了个眼色,
“四嫂,咱们出去看看四哥那边吧,免得四哥再遣人过来保护咱们。”
徐后心里明白,皇上派来保护昭阳的人必不是泛泛之辈,说不定会是大内第一高手三宝太监,而这种时候,当然留更多武功高强之辈在皇上身边才是万全之策。只是昭阳为何会突然改口称他四哥为皇上,她就不得其解了。
一干人都退出了朝阳宫,昭阳见到安康去而复返,不禁面露微笑,而安康看见昭阳公主果真平安无恙,也是纳闷至极,但各种心情,均比不上乍见心上人时的喜悦。
“人在梁上。”她走到安康身边低声说。刚才试嫁衣时,金箔上映着一个不寻常的黑影,起初她没明白过来,却被安康这么一喊有所了悟。人躲在朝阳宫的梁上,难怪侍卫们遍寻不获。
安康一愣,顿觉面红耳赤,他居然为了儿女情长险些忘了大事,随欲派人先送公主与皇后离开此地。
只见一道黑影疾风般地窜出,掌势直取安康面门,安康若想活命,只得向左后闭开,但这样就暴露了站在他身后的昭阳。安康誓死保护昭阳,甘冒大险地曲腿横扫,蒙面人也许惊讶他不要命的打法,也许本就没有存心取他性命,向后跃了开去,变掌为抓,目标是另一边头戴凤冠、身着华服的徐后。昭阳见状大惊,猛地推了徐后一把,徐后不敌倒地,也就避开了黑衣人的一抓,但这样一来,昭阳反倒落入了蒙面人的手中。
在场众人不禁哀叹自己的不幸,若皇上知道昭阳公主落入歹人之手,只怕他们这些人一个也活不了。
“阁下若想安然离去,安某定然放行,但请你先放了手中的人质。”安康想也不想地夸下海口,却不知他的焦急与紧张更加让黑衣人不会松手。
一个小小的御林军统领居然胆敢不请示皇上就自作主张,可见他所挟持的人有多么的重要。
安康刚上前一步,蒙面人猛然收紧扣在昭阳喉口处的五指,逼得昭阳痛哼一声,安康急得没了主意,徐后更是脸色惨白,比自己陷入险境更加害怕,只不过她害怕的是她该怎样去面见皇上,难道说昭阳是为了救她才遭遇不测的吗?
瞥见御林军中有一人悄悄地离去,敢情是通风报信去了。蒙面人明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难道等大军压境吗?今次这番,完全是他太过轻敌,没想到大内有这样的高手,他与之过了几招,没讨到半分便宜不说,金蝉月兑壳之际手臂上还挨了一剑,不然也不至于落到只有挟持弱女来月兑险的地步,想起来就有些汗颜。
蒙面人挟持着昭阳往前,御林军慌忙向四周散开,对蒙面人形成包围。那蒙面人拎笑一声,飞身踢起一人阻挡在安康前面,脚尖一点跃上宫墙,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顿时,皇宫里慌成一片,安康更是面如死灰。
昭阳公主居然在他面前被人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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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无朗月,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子孤寂地悬挂在天尽处。
蒙面人策马疾奔,昭阳被他钳制在胸前不能动弹,而马背上的颠簸更使她昏眩。她昏昏沉沉地想着:此人想带她往何处去?会拿她要挟四哥吗?
他在一片小湖泊前勒紧缰绳,伸手欲抱她下马。她身子微侧,从另一边翻下马背,隔着马匹与他遥遥相对。
蒙面人也不强迫她,径自走到湖边清洗右臂上的伤口。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他的伤口几可见骨。没想到他竟是受了伤,那她一路上对他拳脚相向,岂不是加重了他的伤势?想到此处,昭阳不禁有些发窘,人家只不过是为求自保劫了她,又没有对她无礼,她却……
清洗完伤口后,他撕下衣襟笨拙地裹伤,看他的动作,他并不像一个会经常受伤的人,能伤他的很有可能是三宝。
他利落地上了马背,长臂往下一探,欲将昭阳捞上马来。她一惊,赶紧向后退去,
“你已经月兑离了险境,何不让我就此离去?”这人看起来并非歹恶之辈,他的眼睛太过清亮,没有一丝浑浊的邪念。
昭阳稍微放下心来,真正叫她挂心的是四哥的滔天怒火,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为她而遭殃。
“过来!”他绝不会放任一名孤身女子在这荒郊野外,何况她还拥有惊人的美貌,如果这世上真有灵气逼人这回事,那无疑就是她了,她置身在这山野间,万物仿佛都活了过来。万物有情,此话不假。
他还不肯放过她?!
忘了他本领高强,她转身就逃,可没跑几步,她就被拎回马背,昭阳骇极,难道她看错了人心。
强烈的愤怒、震惊、害怕、失望等各种情绪撕扯着她的心,再加上一路的颠簸,昭阳一个抵受不住,晕了过去,任由蒙面人带她前往祸福不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