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屋外的街道,传来五更天的打梆子声。
“冷……”
折腾了大半夜,床上昏迷的人儿总算有了动静。
听到细如蚊蚋的申吟,坐在床边的男人探手入被,拿出搁在小人儿心窝处的湿棉巾,抛入一旁茶几上的铜盆内。
冷意像是缠绕了她许久,床上的秦从恩忍不住在衾被里将自己缩成一团,却因不经意扯动了肩胛的伤处,痛吟出声。
“别动。”
沉敛的警告声传入她的耳,她睁开倦乏的眼皮,看见床畔模糊的身影,虽然高大威凛,却不感压迫,她知道他是谁。
“姑爷,要出发了吗……”她迷迷糊糊地问,想起身更衣。
厚掌制住她可能伤害自己的举动,免得她在半梦半醒中又扯痛了自己。
“你右肩骨月兑臼,休养两天再走。”
“月兑臼……从恩知道月兑臼,就是骨头离了位。”秦从恩喃喃道。可是她不知道月兑臼会这么疼,疼得她全身无力,更不敢看离了位的骨头,一定很可怕……
“已经替你接回去了。”他看出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恐慌,峻凛眉峰轻拢。
闻言,她才小心地偷瞧自己经过包扎的右肩,这一瞧,也瞧见被单下的自己未著上衣,连贴身的兜衣也不翼而飞,大眼讶异地眨了眨,又望向床边的男人,犹仍昏沉的意识也清醒了大半。
她想起来了!
“你不请大夫救他,为什么?”
穆鹰英飒眉峰微掀,没想到她一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板著脸开口质问的却是他为何不救鬼刹。的确,这虽是问句,却是饱含怨怼与不谅解的质问,而非三不五时冒出头的疑惑。看来,这个成天挂著笑容的女人也有脾气!
“他们专干掳人勒索的恶事,既对你不利,我为什么要救?”穆鹰冶哼。
表祟罗刹想绑架他的女人,没废了他们的双手,算是他百年难得一见的宽宏大量。
不利?“他们没有对从恩不好……”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都夜闯你的房间了,还说没有?”眉峰倏扬,足见主人的不悦。
“他们只是想借钱。”秦从恩据实以告。
“借钱?』他的语气还算平静,但黑眸已经一冷。
“是呀,借钱。”她亲耳听见的。
“所以,你打算借他们?”
她在他冷飕飕的睨眼下打了个哆嗦,不善说谎的她还是老实地点了下螓首。
压抑的沉怒在穆鹰胸口窜行,无声瞪著一脸无辜的她。
没错,无辜。
如果她聪明点,就不该让自己陷于危机之中;问题是,这女人单纯天真到就算被抢匪绑去卖掉,也会傻傻地笑著替抢匪数银子,天冷还会提醒抢匪“最近气候多变化,请多加件衣服”!
“你生气?”秦从思像小白兔般瞅著不明所以的大眼,怯怯地问。
对,当她差点落入鬼祟罗刹手中,还因此受了伤,他就气得满肚子火!
“生从恩的气?”
问得好,他满肚子的火未消,她又火上加油,简直在考验他薄冰似的耐性!
“从恩犯错了?”
她这一问,倒教穆鹰怔了怔,心口骤然感到没来由地揪拧,怒意顿减。
居高临下俯视著她写满丧气的眸子,他咬牙道:“没有,你没错。”
那就好。秦从恩终于放心地咧开释怀的笑,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张清秀的笑脸转为忧心仲仲。
“他们呢?流那么多血,会不会死掉?”
片刻,穆鹰总算会意到她没头没脑指的是谁,不由分说,适才平息的心火又再度点燃,双眉不悦地攒起。
“就算死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不值得你同情!”
听不太懂,不过姑爷的语气好像很不友善。“你讨厌他们?”
“他们『借』钱不还,不是什么好人。”他闪著嘲讽的语气,以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真的吗?借钱不还的确不太好。
“以后别轻易听信陌生人,即便对方看来不带恶意。”
“他们看起来,好可怜……”没钱点灯,也没钱买好看的衣服穿,从头到脚黑鸦鸦的,不好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怜之人有……可恨……是什么意思?”她绕口地重复新学到的词儿。
“可怜人让人由衷对他感到同情怜悯,必有其失败的肇因、自作孽的结果。”
“失败,自作孽……”似懂非懂的清眸,因片段模糊的回忆而变得幽远飘忽。
真可怜,定是因为这痴样被遗弃了。
这可怜的白痴打哪来的?
可怜唷……
“从恩也失败。”她像是找到了答案,不吝惜与他分享。见他挑眉似是不解,她忙补充。“好多好多人说从恩可怜。”
黑眸熠辉闪掠,浓眉又是一挑。
“你不可怜。”他直接否决她的说辞。
“真的吗……”她半信半疑。
“怀疑?”这女人也不是全然的无知盲从,至少还会质疑他的话。
“很多人都这么说呀!”不对吗?
“他们错了。”他冷哼。
是喔?呵,那她就不是个失败的人耶!秦从恩笑颜逐开,天性单纯,很容易就信了他的话,对他的好感也添了几分。
穆鹰盯著那抹单纯的笑靥,原本轻蔑的神情被一股忘情所取代。
即便只是简单的快乐,在这张满足的笑脸上都显得无比雀跃。这样的她,比起他或任何人,比起尘世间的汲汲营营、尔虞我诈,一点都称不上可怜,不是吗?
“哈啾——”
细细的喷嚏声随著吃疼的轻吟传来,穆鹰悄然回神,拿来置于床头的衣物。
“穿上衣裳。”先前,为了解索魂香的药性,他半信半疑地褪了她的上衣替她冷敷,岂料应能作用两三日的迷药,果真在不到一个时辰内解除。
他不清楚鬼祟罗刹因何故对从恩产生保护之心,难道是她眼底流露出如净水般的和善,让那对作恶多端的兄弟心生愧疚?这不是很讽刺吗——她的傻气,反倒比刀剑更来的有利。
无知,到底是不幸,抑或是幸?
反正,无论是与否,他都不会再让他的女人多涉足一分危险!
秦从恩拥著衾被慢慢坐起身,见他拎著她的抹胸,她不疑有他,想接过贴身衣物,却不明白他为何扯住不放。
“我帮你。”
“从恩可以自己穿。”
“你坚持?”他不置可否,好看的唇角只是勾起一抹淡到难以寻觅的笑。
她认真点头。“小姐说过,姑娘家的身子,不能让夫婿以外的男人,瞧见。”本末倒置。
这小女人不问是谁扒了她的衣服,只谨守不该在男人面前身子的教条,不过,现在看来,秦喜韵教她的,比起秦啸日那家伙教的,有意义得多了。
穆鹰微哂,对于她认真执行的原则没有加以刁难。
“你穿吧。”他君子地背过身。
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半刻过后,她开口了。
“那个……从恩没办法,打衣结。”嗫嚅的嗓音显示明显努力过的挫败。
“需要帮忙了?”他还是背对著她,眼底轻扬她看不见的笑意。她伤在右肩,自是无法抬手穿衣打结,他毋须多言,也能等到她开口求助。
“可是……可是……哈啾!”她还在挣扎,跟自己坚守的原则做拉锯战。
这回,她的喷嚏倒是没让穆鹰耐下心等她犹疑,他回过身,大手直接将垂在她颈侧的两条红色兜绳绑到颈后,然后双臂环过她身子来到雪背上,打算解决背部的绳结。
单手将兜衣轻压于胸前的秦从恩,耳畔的肌肤因他的靠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男性气息,白皙俏脸悄悄晕出一抹淡红,身子更因他的动作一颤——
“姑爷……”她微微挣扎。
“穆鹰。”他不厌其烦地纠正。
“穆、穆鹰……这样不对……”
“我们是夫妻,你可以对我有所求,用不著羞赧。”这些,应该由他来教。
“背后,太紧了。”
闻言,穆鹰一楞,刚劲黝黑的脸庞掠过一抹尴尬的神情。他没替女人穿过这玩意儿,不能奢望他一次就帮她穿好。
“这样?』他解开结,重新再系一次,这次懂得收束自己的劲道,以及,刻意忽略指月复因调整绳结而碰触到的柔滑肤触。
“再松一点……嗯,可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轻柔、不带半点煽情媚惑的言语,尤其是应诺声,在他近耳听来,却成了考验他自制力的火苗,与她身上淡雅的馨香一同绕上他的心房与鼻间。方才替她褪尽上衣所残留在脑海中的画面,偏偏在此时凑上一脚,自动想像起她身前弧形美好的椒乳,正与丝质布料摩擦——当时因为满心只有她的伤势,所受的苦倒不像现下这般难熬。
“谢谢,穆鹰人真好。”她荡开感激的笑容。
天晓得,若被她得知他现在想的,是把她压入床铺、吃乾抹净,她还会做如是想吗?
想必她的反应也是一知半解吧!
穆鹰苦笑,在她满怀感恩下,压抑隐隐作痛的紧绷,替她拢妥长发,穿上亵衣、单衣,扣好绣扣,把她包得密不透风,也阻断他的遐想。
她会是他的,只不过不该在她受伤的这时。
“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他扶她躺回床榻,替她盖妥衾被,只露出一颗头颅。他对自己异常体贴的行径毫无所觉,对她,宛如就该这么做。
枕头上的头颅左右晃了晃。
“白天睡足了?”连日来,不难发现她老趁赶路时打盹,无怪乎夜里睡不著,所以才没在睡梦中著了鬼祟罗刹的暗招。
枕头上的头颅又摇了摇。“从恩累,想睡,可是睡不著。”
“为什么?”想睡却睡不著,这是什么道理?
“不知道,从恩总觉得这儿不像在秦府房里一入睡便能一觉到天亮,而且这儿也有点冷,马车愈走,就愈觉得冷。”她把连日来的感受一五一十诚实托出。
将她微乱的语意拼拼凑凑,穆鹰有总算有八九成的了解了——
她认床,而且对愈往北地的气候愈难适应。
“明日就把冬衣换上。”回到漠鹰堡,再差人替她多赶制几套冬氅,京城虽然四季分明,冬季却不若关外寒冽,想必她有的冬衣都不够保暖。
“咦,现在不是才入秋——你怎么……上床了?”她讶异地瞪圆了眼。“穆鹰要跟从恩挤吗?这床有点小欵。”他却很高大,两人若一起睡,他铁定很辛苦。
他放下帷帐,阻隔帐外的烛光,和衣躺入被窝。
“夫妻本该同睡一床。”他给了个理所当然的理由。
碍于尚未拜堂,今夜以前仍与她分房睡,不过,他已经决定不再让宵小有机可乘,唯有将她带在身边,才能确保她的安危。
“喔。”秦从恩没有异议。
这几日,她对自己的新身分已经有所认知,她代替喜韵小姐嫁给穆鹰,尔后就是穆鹰的新娘子了,与穆鹰就是夫妻了。
“因为是夫妻,所以从恩应该和穆鹰睡在一起?』好像听人这么说过。
她仰头,问著将她抱满怀的男人。
咦,穆鹰的手、穆鹰的身体都好暖和喔,比被子还暖……
“对。”
呵,连喷洒在她脸上的气息也热热的……
难得有人认同她的话,秦从恩漾开得意的微笑,闭上眼时,连眼角都含笑,压根没有想到尚未拜堂这回事。
月皎,夜静,无声,久违的沉沉睡意终于造访。
“穆鹰。”床帐后,从恩带著倦困的嗓音轻轻响起。
“嗯?”低醇的男嗓回应。
“不带恶意……也不算好人吗?”
“人心隔肚皮,坏人脸上不会写著『我是坏人』,好人也是。从皮相,无法得知一个人月复里打什么主意。”
“好难懂喔。从恩觉得,穆鹰是好人……”昏昏欲睡的呵欠声也传出床帐。
“你这样认为?”
好半晌不闻回应,穆鹰沉敛的黑眸调向安然恬睡的圆润小脸,察觉身畔的女子已经伴著咕哝入睡。
今夜,对方若非良心仍未泯灭的鬼祟罗刹,而是心狠手辣的婬贼禽兽,他隔日所看见的从恩,很可能已饱受恶徒的摧残凌辱,又或许,会是一具冰凉的——
穆鹰心头一凛,收揽双臂,任凭自己放肆感受怀中人儿真实的体温,揉和了恐惧与惊怒的愠意,盘旋在他沉凛深睿的眼底,久久不散。
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绝不!
他允诺过。
年轻健朗的高大男子垮著五官,没有敲门就闯入客房,一张属于北方男儿豪迈大气的方脸,充斥著不耐的的神情。
瞧瞧——
为了那个受伤的小白痴,堡主已经在这间客栈停留有五日之久,依照预定的行程,他们都该赶到边关了,这种磨磨蹭赠的龟速,一点也不像他们漠鹰堡强悍的作风。
再瞧瞧——
堡主身为媲美远征将军、带领部众横扫关外商路的一堡之主,现下居然拿筷箸一口口在喂一个右手不良于“用”的小白痴用膳,脸上温暖的神情,压根不像那个桀傲不驯、叱吒边疆的马队商主?
呃……某个念头突然敲上燕炤云脑门。
“对不住,属下又忘了敲门。”瞪大眼的他立刻反手关门,高大身躯退回门槛外,仍停留在脑海的画面教他瞠目结舌。
他没看错吧,那个男人是他们的堡主吗?
是吗?
他从未见过堡主对哪个女人态度如此温柔专注,宛如在看一件捧在手心中的珍宝似的——
珍宝?那个办事不“牢靠”、傻笑最在行的小白痴?
燕炤云想著想著,那张带著傻气的盈盈笑脸,当下出现在他眼前。
来开门的正是腰间挂著“糖袋”的小白痴,她经过包扎的右臂曲在身前,憨笑的油润嘴角沾著两粒因兴奋跑来开门而忘了擦拭的米饭。
燕炤云会把小锦囊指称为糖袋并不为过,因为袋里的糖装得比银子还多!
“燕炤云,忘了敲门,没关系。”看样子,她一点也不介意。
燕炤云偷觑了眼端坐在桌前的主子,就见那对鹰隼黑眸回他一眼“你认为有没有关系”的眼神。
他尚未适应堡主身边多了个女人的事实,如此莽撞很可能会“不巧地”打扰到他们,当然……关系。
“我们吃饭,燕炤云吃过吗?一起,吃。”她还很好客。
“属下吃过了。”燕炤云冷淡生疏地颔首。
他再无聊,也不想去杵在他们中间当发光发热的流萤,喔,对了——
“请唤属下『燕左使』。”他在漠鹰堡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左使,堡主的左右手之一,自从接了左使以来,还没人敢对他连名带姓地叫,唯独这个不长眼的小白痴!
“可是……”秦从恩欲言又止,不晓得怎么表达心中的意见。
“从恩觉得『腌昨屎』不雅,我让她唤你本名就够了。”穆鹰替她接话,不过并无进一步解释。要是让炤云知道从恩不小心曲解了他的职称,对她仍旧颇不认同的炤云,不知会如何跳脚。
秦从恩忙不迭点头。
嗯嗯嗯,她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会么?我觉得『燕左使』很好呀。”燕炤云搔搔脑袋,想不透哪里不好听。
“燕炤云,穆鹰刚才说府里有牧场!”兴奋的话语声,打断燕炤云的沉思。
“是堡里,而不是府里。”呋,小白痴住秦府住边了,还改不了口。
“是堡里……有牧场,养很多马,从恩也可以有自己的马儿唷!”圆滚滚的圆月大眼,因雀跃而笑成两弯新月,赶来替他开门,就是为了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是没错。”漠鹰堡马队的马匹,都是自家养成,在关内外大有名气,还荣负进贡当今天子皇亲的銮马、座骑之责,可谓送礼自用两相宜,不过……
燕炤云上下打量面前矮他一大截的圆润女子。
不过,笨蛋应该不会骑马吧!
“所以要快快出发,从恩把汤喝完就走!”她笑得好灿烂。
纯真娇憨的期待笑脸,让燕炤云的目光差点忘了移开,察觉心绪有些失控,他随即别开虎眼,没兴致跟著她像小娃儿看到玩具一样兴奋。
呋,这种小事有什么好乐的,要出发,理所当然要赶快出发——!
“堡主,要启程了吗?”燕炤云恭敬问向朝门口走来的主子。
“半个时辰后启程,叫大夥儿准备一下。”
穆鹰来到秦从恩身边,以指尖揩去她唇角的饭粒,面对部属时严凛的口吻在转而面对她时,有些微的软化。“去把汤喝完,记得擦嘴。”语毕便步出客房。
“好!”
她听话地回到桌边坐下,左手端起碗,以碗就口,咕咕噜噜灌汤。
燕炤云头顶上的阴霾,虽然因即将启程而散去一半,但仍是纳闷不已。他双臂环胸来到桌边,睨眼瞧著那个开开心心喝著汤的女子。
“喂!”
本噜咕噜……
秦从恩把碗放了下来,左看右看。
“燕炤云叫从恩?”
“对啦!”白痴,不然这里还有其他人吗!“你的手,没有好点?”
“有,比较不疼了。”她开心地轻晃右臂,以示所言不假。
“既然好些,干嘛不自己吃饭,还让堡主服侍!”怎么想,就怎么不妥当。
“从恩也不晓得……”她困惑地偏头思忖。
从恩左手很好,可以自己拿筷吃饭。
左手是用来拿碗的,你如何拿筷?
灵光乍现,她因找到了答案而开怀道:“穆鹰说,左手用来拿碗,所以从恩只能拿碗,不能拿筷,不能吃饭,他帮我拿筷。”
饼了半晌,燕炤云才听懂她语焉不详的涵意,原来是堡主小骗了她一下。
不对不对不对!
堡主应是见她用左手进食,弄得桌面一团脏乱,看不下去才委屈帮她。
可是,唉!无论是哪个原因,这样的举动都不该出现在他威凛骁勇的堡主身上啊!
他还是想不通这小白痴到底哪里好,堡主待她简直不像在对一个认识不深的陌生女子,就连他服侍堡主起居多年的妹妹燕燕,都没令堡王出现如此迥异的态度。
燕炤云又斜睇了满脸天真的秦从恩一眼,她在笑,他皱眉。
“没听到堡主的吩咐吗?把嘴擦一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