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没错,证据已经很齐全了,包括留在现场的指纹,以及监视摄影机拍下的清晰画面,她不可能当作没看见,不可能让应该负起责任的嫌犯逃过一劫。
虽然严士扬的许多做法,她不太认同,但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在那个位置上,很多事她并不清楚,虽然她不太认同他,但她还是愿意相信那个男人会有自己的分寸。
本庭宣判,被告犯刑法第三百二十条窃盗罪,共犯下十七项窃盗罪名,依刑法第五十条数罪并罚之,判处六年五个月有期徒刑。本庭并裁定被告应强制工作三年,以矫恶习……
抱着一堆卷宗,沈佩璇气喘吁吁回到办公室。
老实说,每天在法院的生活还真是忙碌──一个庭接着一个庭开,羁押庭、准备程序庭;辩论庭、审判庭,从早忙到晚。
开庭结束后,她回到办公室还得跟一票卷宗奋战,更必须在宣判期限前,将长篇大论的判决书写出来。她就这样过着每一天,每回总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她这才惊醒过来,发现早就已经离下班时间很久了。
一堆卷宗放在桌上,她低头整理,一边动作,一边开口询问着那个站在她身后的人。“学姊,现在几点了?”
那人脸上挂着笑容,“法官大人,快五点啰!”
沈佩璇将文件整理好,抬头看向她,“怎么一下子就五点了?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没做什么事。”
对方无奈笑着,“小璇,你一早八点半进来,就开了两个羁押庭;中午审理高院发回的羁押裁定,下午开程序准备庭,空下来的一个小时不断的赶判决书,然后又开辩论庭……法官大人,您已经做了很多事啰!”
沈佩璇苦笑,此刻终于能藉着跟学姊聊天的机会,稍微放轻松。
她每天的生活只有紧绷二字能形容,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处理着她的工作,深怕会有误判;每件证据都要判断,文书卷宗中的每个字都要考虑……难怪士扬宁可去当检察官,也不愿意当法官。
“小蓉学姊,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这个小蓉学姊名叫李嘉蓉,是沈佩璇和严士扬在大学时代的学姊,大了他们两岁。
学姊大三那年就被外系的学长拐走,甚至还生了孩子,还没毕业就休学;孩子生下来后,结完婚,学姊才复学,回到学校完成学业;毕业后,学姊不参加司法特考,成了法律工作的逃兵。
不过沈佩璇倒觉得,其实学姊现在的生活更幸福──学姊的老公工作还不错,两个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学姊在地院当她的法官助理,帮她整理卷宗、处理些杂物,不会太忙,还能兼顾家庭。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适合的路要走,像我,我就不适合当法官,更不适合当检察官;相反的,小璇,你很适合做这一行,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挥挥手,“以前我还满喜欢听这种称赞,现在我只觉得很累。”一脚踩进来,还能不能再退出去,心里也没个底。
念法律系好像都注定要走这一行──当年,她好像也没多想,就这样报考、考取,通过司训所训练、通过候补与试署,然后走到这里。
这份工作稳定,薪水不错,至少对她这个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而言,已经算是光耀门楣,让父母脸上有光。
李嘉蓉突然凑到她身边,“我倒觉得你这样也不错……起码你们一个在地院、一个在地检署,算是近水楼台……”
“你在说谁啊?”
“士扬啊!”学姊一脸兴味十足的模样,“听说你们前几天才当庭互杠?沈大法官!”
“还不是自白的事,士扬每次讯问嫌犯都要大小声……”
“那种太专业的事情我不管,不过我没听说过士扬在其他法官的庭敢这样跟法官互杠,所以你……对他而言应该是很特殊的吧?”
沈佩璇不语,摇摇头,回到座位上准备审阅卷宗。
但这个动作却被小蓉学姊当成是逃避。“小璇,每次谈到这个,你都回避。”叹息,“你觉得士扬不好吗?”
“我没有这样说。”这点她是一定要否认的。
“那为什么不试试看?你们两个人身边这么多年都没别人,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机会?”
沈佩璇看着文件,知道学姊就在自己的前方,等着自己给她答案,不禁叹息,“学姊,士扬一直把我当成好朋友看,我们认识太多年了,他不可能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李嘉蓉当场听出端倪,“‘他不可能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模仿她刚刚说这话的语气,“言下之意,你对他是有感觉啰?”
沈佩璇一愣,脸颊微红。
李嘉蓉一副当场抓到现行犯似的,“你脸红了!所以我没说错?”
又是叹息,“学姊,你应该去地检署工作的。”比士扬还会问话!
李嘉蓉很兴奋,“小璇,士扬又没当面拒绝过你,为什么不试试看?”
“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的事。”
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那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当年士扬才几岁,那种感情一点都不成熟,说不定士扬早就忘记了当年的事。”
当年,士扬交了一个女友,但就在大三那年,两人莫名分手,没有任何人知道原因,就连严士扬自己都不清楚。
他陷入了空前的低潮,甚至放弃学业与正常的生活;若非沈佩璇一把将他拉出,他是不可能会有今天的成就。
沈佩璇叹息──那件事之后,士扬再没提过那个女孩;在他们这些朋友的记忆里,也渐渐忘掉了那个女孩。
李嘉蓉不以为然,“小璇,我不认为士扬还在想那个女孩,都那么多年了,你跟士扬都已三十岁,是成年人了,一个成年人还走不出十八、九岁那段恋情,太夸张了吧!”
沈佩璇还想再说,但就在此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两人一愣,小蓉学姊赶紧站起身去开门。
“起诉啰!”
李嘉蓉很讶异,“都几点了,还在分案喔?”
法警送进文件,“没办法!地检署那边才送到,希望能尽快处理,电脑抽中团股。”
李嘉蓉接过卷宗,搬到沈佩璇桌上放着。
法警看见沈佩璇,对她打了声招呼问好──就算沈佩璇才刚满三十岁,是个年轻法官,而法警已经四、五十岁,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法官的职位还是相当令人尊重的。“法官好。”
“你好,辛苦你了!”沈佩璇翻开卷宗来看,“地检署说要尽快处理,有说为什么吗?”
法警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只说法官您看了就知道。”说完退出办公室。
沈佩璇安安静静看着卷宗,李嘉蓉身为助理,也凑到一旁,帮忙看着。
小蓉学姊边看,不禁讶异说着,“公诉检察官严士扬……小璇,我真的觉得你们很有缘分,他起诉的案子常常都由你来审。
她苦笑,这时两人一起往下看,小蓉这才知晓为何严士扬希望尽速处理,“原来是抢夺罪,难怪士扬要尽速处理,那家伙最痛恨这种抢人东西的坏蛋……”
“学姊,你看清楚……”指着起诉书上头的文字,“上头写着,请法官从轻量刑。”
“啊?”讶异不已,“犯了抢夺罪,然后希望从轻量刑,这是士扬写的起诉书吗?”
别说学姊了,连她都有点不太相信,这件案子一定是个不寻常的案子──她太认识严士扬了,他是个见到抢犯当街行抢时会骑车追上好几公里也要把人抓到的男人……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一言难尽啊!
就在李嘉蓉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她认识的严士扬是个又冲动又爱打抱不平的男人,而沈佩璇边分心听她说,边分心看着卷宗的同时,门口敲门声又响起。
看向门口,“该不会又有案子吧?”
沈佩璇真的怕了,“拜托,我还有好几份判决书没写,饶了我吧!”
李嘉蓉冲去开门,门一开,本来还想开口抱怨的嘴倏地收紧──因为她看清了门外的人。“检座,您好。”
沈佩璇看向门口,竟然是他……
李嘉蓉在地院当法官助理也有两年的时间了,她很清楚地院与地检署的生态──她看见严士扬出现在她面前时,就算前面说了再多他的“坏话”,亲眼见到他时,还是要很礼貌的喊他一声检座。
不过最令她讶异的,不是这个前一秒钟还是她们讨论主题的男人,竟然在下一秒钟就出现在她们面前,而是一个检察官直接登堂入室来找法官,这真的很奇怪!
在刑事案件中,检察官负责侦察搜证,然后起诉,由法官来判定证据是否充分到可以将被告定罪,所以法官并不是检察官的帮手;相反的,很多时候,法官会站在与检察官相反,甚至对立的位置。
也因此,检察官不太可能会这样出现在法官的办公室,这如果让被告的律师知道可能会很麻烦,会说法官与检察官是不是串通好了。
严士扬看着她,“学姊,叫我名字就好。”
“这样不好吧!检座……您找小璇有事,那我先出去好了。”包包拿着,“小璇,我先回去了。”这当然是为了把空间留给他们啊!
沈佩璇放下卷宗,手一挥,要学姊赶快回家;顿时,办公室内只剩下这对男女。
她站起身,伸伸懒腰,眉头微皱,因为她感觉到腰部一阵疼痛,或许是因为坐太久了。
同时她也揉揉眼睛,觉得自己可能近视更深了。唉!都是这份工作惹的祸,让她才三十岁,身体就好像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些反应严士扬都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只是问着,“为什么学姊可以叫你小璇,却一定要叫我检座?”
沈佩璇笑着,“你几岁啊!还在计较这种事。”
她走到一旁的柜子想要拿份文件,就在此时,她发现严士扬也有动作──那个男人竟然走到她的办公椅前,蹲子,不知在做什么。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动手处理她的灯──他转出了旧的灯管,接着走出办公室,不知去找谁,回来时手里拿着另一个灯管,回到书桌前,将新的灯管装回去。
沈佩璇从头到尾看着,不解他干嘛做这些事?先是椅子,后来又是灯,椅子她刚刚才坐过,旧的灯管也会发光,都没坏,“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把椅子的高度调低一点,这样阅卷时就不用弯腰,自然就不会腰痛;你原来灯的灯管太亮了,光线照在纸面上会反光,这样反而会让你看起东西很模糊,眼睛会更酸涩。”他不疾不徐的说。
沈佩璇很是讶异,但因为他贴心的举动,心里还是有点暖。“你怎么知道我腰痛,眼睛不舒服?”
“你站起身时手扶着腰,还皱着眉头,然后你揉眼睛,眼睛甚至有点睁不开。”
“观察得真入微,不愧是检察官。”
“那当然。”他坦然接受赞美。
沈佩璇摇头,这果然就是严士扬──正常人听到赞美,应该都会说不敢当,只有他会大大方方的说声“那当然”。
沈佩璇走回座位坐下,摆出阅读的姿势,发现真的比原来的姿势改进很多,她可以坐直,不再需要弯腰;甚至连灯的光线都柔和许多,照映在白纸上不会反射刺眼光线。“谢谢。”
她知道自己不够自然,心里明明很感动,却只能说出谢谢;事实上,她是真的很感动,更没想到他会有这么贴心的举动,会有这么细腻的观察。
“为什么会过来?”她问着。
检察官与法官间不应有不正当的往来,他应该很清楚,虽然他们知道,两个都是嫉恶如仇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不正当的往来。
严士扬有点不知所措,他已卸下一早出庭时穿着的检察官服制,换上了自己的西装外套。
此时,他伸手模了模外套内侧口袋里的东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惯窃的案子判了六年半很合情理,只是为什么要再判强制工作三年?”话一说完,严士扬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干嘛谈公事啊?
沈佩璇笑着,心想,要谈公事,那就来啊!“这种惯窃,你把他关再多年都没意义,更何况窃盗犯能关几年?关出来后他照样偷;所以我决定叫他去强制工作三年,让他学习什么是自立更生。这样的回答可以吗?检察官?”
严士扬搔搔头,“可以!可以!”这才不是他要问的。
他没有要问什么,相反的,他只是想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