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同,母亲知你有苦,只是,女人的命不就是这样的吗?切莫要妄想什么,若不是那场火,你或许还能争,现下,你连争也争不得。你若依了,原配怎样也还是你,你总是木府中的主人。”说话间,母亲的泪流了下来。
“母亲,心同没有奢求。”她有的,只是不能说,因为那当真是奢求啊,“心同知道要如何做,母亲说得对,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又何况夫君乃人中龙凤,朝中重臣呢?母亲不要为担心我,也同父亲说心同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这事但由父亲做主,心同没有怨言。”
谁能听到她心中的哭泣?她总是那样的平静无波,谁能看到她平静下的渴望?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不要什么原配的封号,不要当木府风光的女主人,她求的只是与心爱的人相知相守,如今她连这机会也没有,酸苦顷刻间涌到了她的嘴边。
辞别了母亲,由小翠搀扶着上了车,她靠着车厢紧闭着眼睛。她身旁的木衡易觉得有些不对,她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心同,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回娘家不高兴吗?不,她来时如快乐的小鸟一般,这时却像没了魂的躯壳。是听了些什么?她也只见了她的母亲啊,母女间的话怎么会让她这样?难道是病了?木衡易抬起手抚上她的额头,她轻轻地侧开并摇了摇头,她觉得好累,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接着,胃中酸痛起来,她一下握住他的手,倾身向前,吐了出来。这着实吓到了木衡易,他唤停了车,左手环住她,右手轻抚她的背,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是心疼。
回府之后找了郎中来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只道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她听着郎中的话,也不说什么,郎中开的药也乖乖地喝下了。
接着的几日,他觉着她变了,具体怎样却也说不出来。她本是平静之人,平时言语便是不多,只是……她似乎像没了生气一般,有时看着她,竟以为她不是真实的,出了什么事?她似乎成了一抹飘忽的影子,让他捉不住。这种感觉让他很失措,终于,他定下心来要问个明白时,一场大病袭来,她倒下了。
她整日里发热、咳嗽,有时一整天都是昏昏地睡着,有时醒来便盯着他看,好像要将他记住一般,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得他极是不安。
焦急中请了许多郎中来看,却都看不出什么病症,道不出个因由来,便当是染了风寒,药一剂剂地吃下,却都不见什么效果。
木衡易从不曾这样焦急过,昏睡中,她一声强过一声地咳着,好像要吐出五脏六腑一般,那一声声都咳在他的心头。七日里,药也喂不下,饭也喂不下,每次都是他含在嘴里,一口一口地送进她的牙关,这时,他再也不想什么礼戒,只是看着喂进的药再被她吐出来,最后吐出苦水,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七日下来,她瘦得轻若柳絮,只怕风起她也随着走了。这七日里,他坐立不安,即便在朝上他也不能专心。原来,她在他的心中已是这样重要了吗?
这天夜里,他侧卧在她身边,轻抚着她左半边不平整的面容。因为还在发着热,他感到指尖微烫。
“心同,你怎么病得这么久?你知道吗,我从不曾这样不安,这样惊慌过,我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应当做什么。这次却不同,我完全没主意了。在朝上皇上问我的话我也没听进,多亏旁人提醒。原来,你对我来说已经这样重要了,有你陪伴着我是那么的踏实,这几天我常想,你若是走了,我会如何……郎中说只是染了风寒,那你怎么还不好呢?我知道我不应胡乱地想,可是,却忍不住。从前,因为歉意和感激,我告诉自己要好好地待你,现在不同了,若只是歉意和感激,我怎会如此失措呢?”
正说着,她悠悠地睁开了眼,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焦急眼睛。怎么了?他看上去怎么这么疲倦?是什么事让他不安?她想伸手安慰他,可是不行,她一点力气也没有,自己怎么了?然后她想起那日母亲的话,面对着母亲时,她还能坚强,面对着他,竟觉得满月复的委屈,泪水奔涌而出。
看着她醒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在流泪,再也压不住心中那满满的心疼与怜惜,他伸出手擦拭着她的泪,只是那泪竟如泉涌,任他怎么也擦不干。他急了,低下头吻上了她的眼,他想着的只是如何停止她的泪。那酸涩的泪流进他的嘴里,他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泪停了,他的吻却停不住,从她的眼睛一路吻到她凸凹不平的左脸、吻到她没有血色的唇。然后他停住了,她太虚弱了,他不能这样。抬起头,看到了她迷离、惊慌又有些兴奋的眼睛,他笑了,原来她也是爱着他的。
在他专注的目光里,她惊觉面纱不在自己的脸上,正在这时,他温暖的手覆上她的左脸,“心同,若你愿意,以后不要再戴那面纱了。这几日,府里的人都已经见着了。”
他说的是真话,那日她昏睡时他唤来了府里的人,告诉他们这便是夫人,日后他不想听到任何府里的人谈论夫人的容貌,他猜想,她的病或许同容貌月兑不了关系。
她惊慌地看着他,不,许多人都见着了?从前看到的人那样的少,父亲尽力封着,不还是闹得人尽皆知吗?如今许多的人见着了,她,叫她情何以堪?!
“小翠也见着了吗?”她扭过头,哑着声音问。
“小翠?她是第一个看到的,”抚过她的脸,看到她粲然欲滴的泪,他又吻了一下,“她说,听夫人说过了,还道是全都烧坏了,还道如何的怕人,只是这样,却要夫人日日用块帕子遮着吗?”他说的便是小翠那日里所说的。
“心同,我同你说过,我不介意你的容貌,若是介意以前便推了王爷了。”他不敢说,当初便是这容貌让他下了接纳她的决心啊,“我不介意,小翠也不介意。外人的话,你也不要介意了行吗?面纱你若愿戴便戴着,愿摘便摘了,我不强求你,只是,在你的心中请摘了这面纱吧,再不要介意它了好吗?”
她的心中一阵温暖,他不介意,小翠也不介意,看来介意的倒只是她了。
“衡,我饿了,你去唤小翠煮些粥来好吗?”
听到她说饿,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原处,“好,这几日小翠都守在门外,每日里都是赶着她才肯回去。若听你要喝粥,她定是高兴极了!这丫头,亲你亲得不得了。”
她心里有太多的感动,一时竟有些适应不过来。
他刚开了门出去,就听到小翠快乐的声音。然后他便回来了,这病让他见着了自己的心,此刻他只是一个爱着自己妻子的男人,国家、朝廷、百姓甚至家仇,都不在他的心中,他心中有的只是眼前这个女子。
用过饭,他熄了蜡烛,让窗外满月的幽光射进房中。
他拥着她,陪着她,就像那日在城外看夕阳,她感到幸福和满足。
恍惚间,听他在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心同,我爱你。”
她轻轻地一震,却仍闭着眼睛,她不敢睁开啊,只怕这是一场好梦,只怕泪水不受管制地流出。
他很想讲出压在心中的秘密,若只关乎他一人,他定全盘托出,但是不行,关乎肃帝、关乎承平王、关乎肖将军、关乎杨中书……关乎南亘的百姓,他说不得,至少现在说不得,他是爱她的也肯信她,却依然说不得,若走漏了一点的风声,依容王荆显棣的个性,波及的怕不下千人。这险他不敢冒,这后果他不敢担。便由自己愧疚着吧,日后任她责怪。想到这,他已然因着爱情而有些雀跃的心又平静了下来,随着她的日益重要,他不能抑制地要憧憬将来,却又那样地害怕想到将来。
别人的爱情是怎么样的?是上天在捉弄他和她吗?他们的爱情可有将来吗?
靶觉到他的沉默,她悠悠地开了口:“衡,我有说过对你的感激吗?脸上的伤是父亲的遗憾,是母亲的心病,是哥哥的怜爱,也是家中几位夫人的笑柄。在府中我被无数次地告诫,这面纱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这话,不曾说给旁人听,包括母亲,兄长甚至亲若姐妹的镜儿。是因为他的不介意,让她敞开了心扉?
她的话声声地入了他的耳,他体会得到她的痛苦,那种被伤害之后又被介意的痛苦。是怎样的挣扎过后,她终于归于平静,把痛苦深藏在了心中?
“它成了我日夜相随的影子,有我的时候,便有着它;它成了我与外界的一道屏障,因着它我得以在自己的空间里生存。我不敢想,有一天我能摘下它、离开它,用我的真面目去面对旁人,用我的真面目去感知风雨。那是我曾想过却不曾做过的,或许哪日我真的会如你所说,弃了它。”
“心同,我求的只是你的心中无芥蒂。”他顿了顿,虽不能说出那秘密,但他不想骗她,“我亦求夫妻间的坦诚,虽然我的心中藏着不能向人道出的秘密……”
她回身,用手遮了他的口:“这样就够了。它既是秘密,便不要说给我听。衡,等他日它不再是秘密时,由你最先告诉我吧。”
她不想听,听了,她只会更矛盾罢了,她只愿是猜着,那样一切便不是真的。这是自欺欺人吗?
最先告诉她的会是他吗?若是,她恐怕失去父亲;若不是,她恐失去夫君。都是痛,但,她情愿是他,不为爱情,不为朝廷,只为南亘的百姓。
他的心中一颤,借着月光看到她有些惊慌、有些失措的眼,他知道她猜到什么了。是啊,如她这般聪明,便是不知道详细,也多少着了边际。想至此,他竟觉得有些轻松,这是秘密啊,多一人知道便多了十分危险,但他却觉得轻松了。
他紧了紧手臂,“心同,我和你说过我的心中对你有感激和歉疚是吗?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不是感激和歉疚,而是爱,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我不知道这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曾想过,是那日你只身来到木府时,是穿上你为我做的披风时?不,不是,都不是,是在日日夜夜间,我习惯了你的存在,有你我便安心,然后我才发现你于我言是如此的重要,我不敢说为了你我可以舍弃一切,可是,若没了你,我想我便不会再有这种幸福的感觉了。”
三日后,荆心同便如同常日了,这病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众人只道真的是染了风寒,只有她心中晓得到底是因为什么。
经过了这场病,他与她又亲近了许多,她任自己将一颗心许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