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命不该绝。
中了红鹤之毒,再无解药,就算她想活下去,老天爷也帮不上忙。但她忘了,就在喂他服用药草的同时,她也跟着吞下了解药。
看着手心的黑紫渐渐散去,她的一颗心才真正放下。
原来,她也是怕死的。
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大夫,她早已看透生死。没想到自己在面对死亡时,竟是如此地恐惧。
那么那些生病、被杀害的人,只怕是更害怕吧!
想到村子里的朋友们,她不禁黯然泪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们的不幸,她也应该负责的。
唐冷泽独自将所有的人一一埋葬,与草木同眠。所有的一切到此结束。
他为了追捕“黑羽”,耗费心思,却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黑羽”死了,他不但没有一丝一高兴,反而却觉得失落和悲哀。
正义和邪恶,其实仅只一线之隔。
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如果他还在里头打滚,他害怕,如果走错的是他,会是怎样的结局。如果说“追风神捕”也会害怕,只怕不会有人相信吧。
他一直以正义之士自认,所做的也都是铲奸除恶的事。但他却发现,一个最坏的人,也会有善良的一面,就像“黑羽”收养了叶铃。
而一个好人,也可能有邪恶的一面。
正如自己不顾一切,急欲追杀“黑羽”的念头,或许……比“黑羽”还要来得邪恶。
正与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了。
他起身,望着一片碧草。或许,是该远离这一切的时候了。
“我们回去吧,叶铃。”他搂起她,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至少,他还有她。
“回去?”她有些茫然。
回哪儿去?
她已经没有家了。辰哥死了,小村庄里的人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她能上哪儿去?
环顾四周,绝美的草原上,洒着猩红点点,却为原仅碧绿的景色添上一丝鲜艳。
若没人道破,远远望去,绝不会有人知道事实是怎样一个模样。
就像她看辰哥。
“我们到城里去,找个地方,开间小小的药铺,让妳替人治病。”他看出她的迷茫。但幸好,她想要的,他可以给得起。
“药铺?”她回过神来,扬起一道柳眉。
他怎么会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紧捉住他的手。“我真的可以开一间药铺?”
“当然。”他笑。“妳想开多大、就开多大。”
“我想开……等等,”她突然想起。“那你呢?”
她差点忘了,他还是个捕快,而且是赫赫有名的“追风神捕”。
那么,当她开着药铺时。他必须在外头跟恶人交战;当他回来时,或许会负伤,或许会……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自然是跟妳在一起。”
这何需怀疑。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她拚命摇头。
她知道他会守着她、陪伴她,但她担心的是,他仍在充满杀伐的世界里打滚。
这让她害怕,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抬眼,定定地望着他。
而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他回望着她闪着晶莹的明睁,欲言又止。“如果我要了一个女大夫,而这个大夫开了一间药铺……”
“嗯?”她紧张地望着他,等着他接下去。
他轻抚着她的颊。“然后,我们又不小心养了一群孩子。我猜,我大概得辞去官职,在家专心带小孩儿才行了。”
什么?
她惊愕得张大了嘴。
半晌,她才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是在许诺她一个未来吗?!
苞着,她笑了开来。
“嗯,听你这么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她故作沉思。“这样,我就得多努力些,养活你和孩子。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待在家里,不乱花钱,我是可以养得活你的。”她向他保证。
她眼底闪着希望。
唐冷泽扬眉。“好啊!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咱们得先说好,妳可要好好待我,要是妳虐待我,我也没有娘家可以回了。”
“冷泽。”她扑向他,整个人埋进他的胸膛。“带我回家。”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只遗憾的是,她的幸福竟是要用这么大的代价换来。如果不是辰哥,她不可能活到现在,更不可能遇见他。
但如果可能,她好希望、好希望,她可以在辰哥的祝福下,将自己嫁出去。忆起辰哥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底的哀伤,她的心也跟着抽痛。
“你想,辰哥他会恨我吗?”她抬头问。
他望着她,半晌,才回答。
“一部分会,另一部分的他,不会。”
她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铃。”他亲吻着她的发。“展剑辰爱着妳的那一部分,会希望妳幸福。毕竟,你们共同度过了许多日子,也带给彼此欢笑。”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叶铃,展剑辰会比他所认得的“黑羽”还要残暴几分?“但他无法控制的那一部分,我们也无法奢求,不是吗?”
她思索着他的话,终于点点头,明白他话里的涵义。“一直以来,辰哥待我真的很好。你知道吗?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听见她这么形容另一个男人,他仍有些微的不快。
但无妨,未来,他可以给她的,更多。
“往后,有我。”他回答。
或许他该感谢展剑辰,没有将血腥和暴力带进叶铃的世界。而他更该感谢展剑辰,是他将他带进了叶铃的生命。
“追风神捕”与“黑羽”之间的恩怨,到此结束。
是该让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了。
他召来“玄夜”,将自己和叶铃带上了马背。达达的马蹄,载着他们远离这一切。
大兴城,常平街上——
这儿和往常一样热闹,街头上人来人往。近午,人群才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无所事事的大男人,和三、两个玩得正起劲的孩童。
“喂,你有没有听人说,街尾那头开了间『养生堂』。”一个拿着扇子的男子头一个开口。
“『养生堂』?那是什么玩意见?”拿着酒瓶喝酒的屠户,皱起了眉头。
“『养生堂』是专替人治病的地方,听说里头的大夫是个女的,医术还高明得很呢!”
“女大夫?!”另一个人开口道。“你有没有搞错!女大夫能看得出什么名堂!要我让女大夫看病,还不如病死算了!”
“没错!我李大屠绝不可能让一个女人替我看病!”
“你们这些人!”一名妇人听见这番对话,忍不住停下脚步骂道。“你这人说话太不公道了。女大夫就不是人吗?我告诉你,叶大夫才真是个活菩萨!我家那口子上个月不知得了什么怪病,看遍全城所有的大夫怎么都治不好,幸好让叶大夫给治了,才不过三天,我家老伴已经可以下床走路,好得跟什么似的。你要再胡说叶大夫的坏话,当心我打烂你的嘴!”
“哟——你们瞧瞧,这女人是怎么的。我就说嘛,女人总是帮着女人。连事实都还弄不清,就帮着说话。”
“你——最好你就别生病!”说完,妇人怒气冲冲地离开。
“哇!”男人被骂得一头雾水。“多事!”
“嗯……看来,还真有那么回事的样子。”原先传话的男子竟沉思起来。
“回你个头!”被骂的人继续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养生堂”里头可是奇怪得不得了。大夫是个女人也就算了,里头还有个只管孩子、做杂事的男人。听说,他还是那女大夫的丈夫呢!”他敲着手心,忿忿不平。“你瞧瞧,这多丢我们男人的脸哪!一个大男人什么事都没做,还帮人带孩子。”
“哦?真有这回事?”感情是,那女大夫养了个吃软饭的男人?
“可是,你们平日不也什么事都没做吗?”一个小孩突然开口问。“还不肯帮忙带孩子。”
两个男人被吓了一跳,寻找声音的来源。低头一看,才发现一个生得剑眉星目的娃儿,正仰着头对他们说话。
“嗤!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们——我们可是做大事的人。”
“没错没错!叔叔都是做大事的人!”另一人跟着附和。
“小弟弟不知道什么叫做『做大事』的人吧?”拿扇子的男人弯下腰来问。
“哦,”小男孩点点头。“我知道啊!就是像叔叔们这样,什么事都不用做,站在街口聊天,就叫做『做大事』的人。”他绽开一个微笑。“我终于懂了。”
“你——”
几个大男人在瞬间变得面红耳赤。
“你这小表!胡说八道些什么!没事站在这儿跟大人穷搅和?你是没读过书是不是!”男人斥责。
“书?有啊!我每天都读。”他皱起眉头。“不过,我不喜欢读那些什么草啊药的,烦死人了。”
“什么草啊药的?”男人不明白。“都快近午了,你一个小孩儿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回家去吃饭。”
“没什么。”小孩晃晃手中的竹剑。“我娘派我来察看民情。”
显然,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觉得这事有些无聊。
“察看民情?”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这是哪儿来的小表?
察看什么民情?
“对啊!娘说,要我来听听那些『三舅六公』都在说她些什么,将来她得『好好』诊治他们。”他说这话时,还学着他娘说话的表情。
“『三舅六公』?那是什么意思?”一个男人低下头对小男孩发问。
“嗯?这你都不知道啊!就是跟三姑六婆一样的嘛。可是娘说三姑和六婆比较好,所以用不着打探她们的消息。”
“三……”有人开始觉得不对。“你——你这小表,是哪家的孩子?”
“我啊,就那家啊!”他伸手一指,将剑尖指向了街尾。“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回家吃饭了。爹煮的饭,最好吃了。”说着,径自跑了个无影无踪。
几个男人朝小男孩跑去的街尾望去,竟发现小男孩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他们方才谈论的“养生堂”,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养生堂』的小孩?!”男人们目瞪口呆。
完了,刚才那小表说她娘说什么?
才不过半晌,小男孩又跑出来,伸手指着他们站着的方向。
男人们心一惊,跟着后退了半步。
苞着,小男孩身后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远远的,朝他们这边笑了笑。
顿时,几个男人同时感到身上窜过一丝寒意。
又一会儿,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出现在男孩与女人身后,魁梧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那男人揽住那女人的肩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喂……老弟,该不会,那女人要派人来揍我们吧?”其中一人开始觉得全身在发抖。
“我……我不知道……”
只见女人与男人似乎争执了一会儿,才又让那男人给带进了屋里。
几个男人看见这情景,这才松了口气。
“不会吧,这年头连说话都得小心。”
“就是,我看咱们还是快走吧,省得到时有人反悔,找咱们出气来了。”
“对!你说得对!咱们还是快走吧!”
人群一哄而散。
只留下“养生堂”门口,还不时探头出来张望的女大夫。
“养生堂”里,叶铃正赌气着。
“你明知道那些人最喜欢胡说八道,为什么不让我去跟他们说个清楚?”她嘟起嘴。
搬到城里来,开了间这么大的药铺,她是挺开心的。生意也挺不错。可偏偏,就有那些“三舅六公”喜欢说她的闲话。
真不懂这些男人!
比女人还碎嘴!
替人治病不好吗?干么非得要男人才能当个大夫。
她可是替“追风神捕”治好“红鹤”之毒的女神医呢!
“好了,妳跟他们说那些话有什么用,时日久了,他们自然就会明白了,妳又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他端出了煮好的饭菜。“来,消消气,吃饭了。”
“好耶!吃饭、吃饭了!”小男孩高兴得直跳。“娘,吃饭了。”
“小辰!明天你再给娘去打听打听,还有哪些人胡乱说话的,我要把他们的名字全都记下来,做成一本册子。”她气得脸鼓鼓的。
“是!娘。”
“还气。”唐冷泽端过一杯水。“娘子,当心气坏了身子,再生下个坏脾气女圭女圭,妳我可有得受了。”他轻抚着她微突的肚子。“小辰,添碗饭给你娘。”
“好。”小辰爬上椅子,乖巧地添起饭来。
“冷泽,我是气他们乱说你坏话嘛。你对我这么好,他们怎么可以胡说。”她插起腰。“哪天我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就是『追风神捕』,铁定吓得他们到处乱跑!”
他但笑不语。
“好,我一定吓得他们到处乱跑。”他揽过妻子,让她半坐在他身上。
“哼,这还差不多。”她对儿子伸出手。“小辰,拿饭来,娘快饿昏了。”
小辰捧着饭碗,开开心心地端到娘面前。
有妻如此、有子若此——
夫复何求。
或许,他该感谢展剑辰,为他带来了这一切。
人生的际遇,的确难以预料。
所幸,他比展剑辰多了一些些幸运。这一切,也就足够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