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须怜我 第四章
作者:席绢

自韩霄回来后,踏月山庄内的波涛暗涌,韩霁不是无所觉,但因为生意繁忙,无暇去深究内情,也因对兄长有着绝对的信赖与崇敬,知道种种不和谐的气氛终究会调适安好,所以他反倒一身坦然,静看情势发展的转变,而没有他母亲那般忧心忡忡。

今日,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天,原本打算与大哥商讨婚礼事宜,但大哥与朱大哥却出外去了,他便转而来到表妹的院落。

表妹由琴声中传出的些许抑郁,倒是令心细的他诧异了,向来他这表妹虽不能说天天笑颜常开,但少欲少求的心性令她心情一向持平,不说愁也不轻喜,淡淡而缥缈,连琴声也难以弹出思绪起伏。

从云净初的表现,才让韩霁稍稍去深思大哥回家对宅子中的影响也许不若他想像中的不值忧心。然后他又想起上回韩霄初见云净初时的奇特表情,与云净初的慌乱……这之间,有什么事是他必须小心斟酌,并且细思量的?

连弹了数首咏春的曲子,云净初有些疲倦地稍作休息。接过碧映端来的茶,连啜了几囗,才笑问:“表哥,今儿个怎有此闲工夫到我这儿做客呢?”

“沉浸多日于铜臭之中,总得觑个空,好生让表妹的天籁之音洗涤去找满身侩气,免得面目可憎吓煞人。”他端起茶杯,环视探春亭的四方,娇媚的百花竞放,春蝶悠游其中,又有天籁乐音,美人如画,再如何心烦气躁的人来了此地,都会忘了世俗事,乐不思蜀吧?

他挥手要丫鬟们退下,碧映即领着四名丫头退回宅子内。他才道:“天气暖了,家中气氛却相当诡谲,表妹你有何高见?”

“我一介妇孺,深居简出,见识有限,哪能提供什么卓见?”她低着头,一只手有意无意地轻拨琴弦,想掩饰心虚,却让肢体语言泄露出更多的欲盖弥彰。

“净初,有一些变迁,是无法避免的。而情势怎么走,我们的日子就该怎么过,最重要的,是做出对大家最好的安排,而不要有所遗憾,活在追悔之中。”

她不肯抬头,低声道:“我不明白表哥的意思。”

“净初,问问你自己的心,嫁我如果会令你有一丝难过与迟疑,那就勇敢地去找出个中原由。如果不是心情低落到某一程度,为何你的琴音会带着轻愁?别说相处八年,互知甚详,在血浓于水上头,为兄怎会瞧不出你的愁怀?我是要你快乐的,净初。”他手掌轻握住她拨弦的手。

表哥的手是软的,唯一的薄茧来自指缝,长期握笔而形成。这只手将伴她一生,给她一辈子安适无虞的生活;但有了韩霄做比较之后,她才明白,表哥给她的任何安全感,皆是兄妹之情,非关男女之爱。可是,并不是人人都能所愿得偿呀,她何能独厚?大妄想了。

“你怎么会认为我不快乐呢?表哥。”

“净初,再过十数日,便是婚期了,你这准新娘却无喜气,这算是快乐吗?”

他小心观察她脸色:“你心中是否有……人?”

她猛地抽回手,脸色一片僵硬无措:“没有!”站起身便要背对他,脚步凌乱,无法细算步伐,几乎是踉跄地跌到一根石柱上。撞疼了她手肘,但她无法理会,只一味惊惶地死抓栏杆,伪装镇定。

只是轻淡的一个试探,便有此成效,韩霁不禁暗自深思了起来:净初心中有人!会是谁呢?

他盯着她优美的背影,不经意的眼光蓦然捕捉到云净初面对的那个方位,约莫五丈外的围墙拱门边,隐约站着一副卓然身躯,虽然老榕树遮去了那人大半身影,但韩霁仍精确地知道来者何人。

会是那样吗?韩霁深思蓍,而必须去想的事又更多了。也许他是该做一个小试验:“净初。”他偎近她,双手放在她香肩,热切的表情语气前所未有;而他并且立即感受到掌下表妹身体自然涌现的抗拒。“咱们就要成夫妻了,近日我已拟好霁朗院要改建的地方,你有无任何想要增添的东西吗?还有,从芙蓉轩要搬过去的东西你也叫碧映打理打理。如何”

云净初扶着微疼的左肘,从未这般慌乱地直要退开,更因韩霁充满感情的话而乱了方寸,他……并不是在以兄长口吻对她说!怎么……会这样?

“表哥,现……现在谈这些太早了,我尚无任何想法,不知该如何说起。”她退了四大步,身子又依在一根柱子上,但韩霁的手如影随形,这次索性以双手抵住柱子,将她圈在双臂的范围内。

“净初,是你该深想的时候了。”他意味深长地对她说着。欺近的脸庞营造着亲昵的意境。

“表哥……”她怔忡地低语,为他出口的暗示感到震惊。忘了心慌。

韩霁轻亲了她额头,突来一阵冷颤袭来,他竟有些发寒,显然有两道淬着利刃的眼光正在“杀”他。而他不惧反笑了:“我现在立即找娘商量去,看看还须准备些什么。”放开了她,最后一句临去秋波声音大到像打雷:“我真期待正大光明可以拥你入怀那日的到来。”

他轻快地由芙蓉轩正门走出去,才跨过门阶,立即被一只大掌抓到一边,要不是他够警觉,早吃了一记巨拳。

他险险躲过,握住朱追阔又要揍来的手。

“嘘!别吵。”他低喝一声,勒住大老粗的脖子一同探头看向里头。这笔帐待会儿再算。

不出韩霁所料,侧门那边的身形在他走后立即闪身飞到亭子内,挟着勃发的怒气冲天云净初正在为韩霁奇怪的转变失神,无法猜出他的用意,正想叹息,身子却被强猛地搂入一具强壮胸膛中;韩霄的气息罩住了她!

他!从那一夜乐竹居见过,已有四日不曾再见过他,怎么会来此呢?又……这般不合宜地搂住她。

“韩霄,呀……”

她的低唤很快被他的亲吻吓住!

犹如要吞她下月复似的,他狂野的炙唇先是用力吻住适才给表哥亲过的地方,然后直到亲得她额心发红,才转而细啄而下,终至停留在她温柔的唇瓣上。

一经围堵的情感只会溃决得更为彻底,更为激烈!这是谁都无能为力的事。尤其韩霄这种强抑激烈的男子,如飓风一般狂卷得她失魂落魄。韩霄呀……

被他吻得无法喘气,炙烈的烫在周身狂窜,在情感宣泄的这一刻,第三次教他唇舌相亲了去,才得以感受到甜蜜又被爱的滋味。之前都被吓坏了。可是这一切的背后,都点饰着无望的空白;他们没有将来……

无力的嘤咛低喘,让他终于稍有收敛,移开了唇让两人顺气,但并不太久,接下来他暴躁问着:“为什么与他那般亲近!”

他看到了?可……再亲近也比不上他放肆的千分之一吧?而且在身分上,韩霄有绝对的权力。

“他是我的未婚”

“不许说!”他伸手住她唇,额头抵着她的,咬牙吐出的声音饱含愤怒与痛苦。他不要听!

她静静地任他搂着,任苦涩与激情交织成两人世界,言语只会破坏这难得而短暂的温存,她什么也不想开口了;只是,现实的一切并不会因为不开口,不去想而停止进行。她能把握的,只是现在。

许久,他低喃:“不要嫁他!”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她问。

是呀!怎么办呢?闹个举国闻名的大丑闻吗?成全了两人,伤了全部的人?这等自私,谁忍心去做?即使那些都可以不想,但是她不能不想自己的残疾。放纵自己一时,尚可原谅:拖累他一辈子,就连自己也不会宽宥自己了。

韩霄用力了石柱一拳。

“别这样。”她柔声拉过他的手,模索到指节处,小心地揉着。

经她一揉,韩霄才猛然想起适才她与韩霁相处时似乎撞到了左手。他一把拉她坐在栏杆上横出的坐板上,将她左手拉住,仔细检查。在手肘处看到些微破皮与青瘀……这么容易受伤,一如她纯洁脆弱的芳心。

他敷了些伤药在伤口上,轻轻地揉着。

“疼吗?”这般娇弱的女子,再小的力道恐怕都令她难以承受吧?

她摇头,已无力对这种不合宜的接触抗拒了。而她……正自私地想在仅有的时光中,吸取足以回味一生的温情。她是不想拒绝的。

小心拉好她的衣袖,不让她手肘碰到栏杆,而他的手在敷好药的情况下,依然握住她纤手,坐到她的身边。

他该避嫌地离去的,不然至少也要站在三尺外以示君子;可是他不能。

流浪江湖十年,自母亲去世后,他的心已无着处。这十年浮沉于诡诈谲异的江湖,在那种是不是、非不非,以正义包装野心的另一种世界中,他找寻的不是真理,而是诉诸逞凶斗猛的一种自我麻痹。让自己的失落更为彻底,最好是一迳堕落到盲目,什么也感觉不到;那时,心的依归,已不再是重要的事了。

但……他毕竟是韩家人,毕竟逃不过对情的渴求,无法醉生梦死地过生活;他知道他要什么,所以乍见了她,相契的吸引让他一眼就决定是她。

天生的敏锐让他完全不加以迟疑就是她!她身上恬静祥和的温柔是他多年飘泊所找寻的港湾;而她娇弱易感的神韵,也在在使他心旌神动,引发他心底的情弦。可是,为什么是她?

这山庄,打他十年前踏出门,便不再恋栈,也决定了此生不再回来;此次回家,其实也只是为了她,因为她住在这儿。

虽然身分上,他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踏月山庄与跃日斋对他而言都不具任何义意了。打他母亲死后,也就断了他所有牵念,不能说是无情,而是韩家流传的血液中,本就桀鳌不驯;不屑去承继祖先留下的德庇,万贯家财只会令他反叛的心更加激昂,宁愿自创天地,也不愿守成。

无疑的,韩霁本身的安稳特质使他轻易掌握一切,即使尚年少,依然井井有条地打理大片产业。身为兄长,他非常放心让他处理一切。

那么,她呢?这个他想要的女子,同时也是弟弟未过门的媳妇,他放得开吗?

如果能,他早转身走开了,何须在这些日子以来颠颠倒倒?

从未有这般强烈的占有欲!强到不惜背叛道统伦常,只要她!他已失去理智了。

这温柔似水的女子,承受得起他的激烈如火吗?

“云儿……”他呢喃着初见时为她取的小名。“我能为你建立另一座城池。”

“别说。”她摇头。一手准确地盖住他唇。

他拉住她另一只手也贴上他面孔。

“来,看我。”

“你……逾越了。”她低颤着,为掌下的触感而心悸。她明白他的意思,也感激他的用语。“看”,多贴切呵!十八年来,她的手就是她的眼,有多少次,她总情难自禁地想将双手抚上他的脸,抹去那尖锐与风尘……这是不道德的,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放荡,他就是令她感到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是需要她双手抚慰的。

“看我。我要你的心底有我。”

像是霸气的命令,也像是谦卑的乞求;她的双手开始在他脸上行走。

他的浓眉、他的挺鼻、他鼻下微扎人的皮肤和他的唇,她都缓缓地轻抚而过,心头也产生一个具像,这是她生命中第一张可以想像的面孔。

也将是她终生的依恋。

不必有太多言语来使彼此更为了解,宁静的相知相契更为珍贵。只要曾有这么一段,人生有何所憾?

她只能把握“现在”,什么也不愿多想了。

模索的手滑到他颈子,终因依恋与不舍而紧紧搂住,把泪往他胸膛淌去。不让他瞧见。

“净初……”

他珍爱无比地搂紧她,叹息地唤她——

朱追阔一开始就不打算介入韩家种种牵扯之中。

可是这对兄弟到底在做些什么呀?!自认不太笨的他怎么也猜不透、看不出!

他可以冷眼看韩家理不清的恩怨情仇,却无法坐视结拜大哥为情所困、失意又自残。他这大哥向来不与女人有牵扯,这种看似无情的男人才是最麻烦,一旦动情就无药可救了;他还当大哥一辈子都不会有看上眼的女人呢!但,何其不幸!大哥生平第一次心动的对象居然是自己兄弟的未婚妻,教他看了是又急又担心,但又太了解他这大哥认真到什么程度。那种天性侵略性强的占有欲,挣扎于亲情手足间,也因此才会伤人又伤己。

在他看来,云净初那个失明的大美人儿是生来当大哥妻子的。那骨子里纯净的气质,温柔如水,再加上善体人意,与不必言传便能意会他人内心情绪的灵性,世间怕不会出现第二个了;在这些百年难以一见的特质下,她的美貌反倒是排于末后,不是最先震撼人心的特色了,即使她美得笔墨难以形容。

但韩霄的眼高于顶是在于心灵层次的渴求追寻,这种性灵优雅的女子,最适合韩霄了;如果嫁给韩霁,反倒“浪费”,因为她身上的特质,韩霁自己身上就有。

云净初依然会平顺幸福,但必会感到自己一无是处,因为韩霁只会将她当仙女一般拱着、宝贝着。

他们适合当兄妹,不适合当夫妻。

今日,朱追阔正想好好找韩霁来谈一谈,不料却看到平日君子的韩霁居然在调戏云净初!尤其他明知道自己兄长就在不远处“喷火”,还不知死活地乱来。

在朱追阔眼中一旦认定云净初是韩霄的之后,任何人对她的亲近,他都不会坐视,即使“那人”才是云净初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他还是认为韩霁在欺负“大嫂”,也才会一拳就要挥了去。

在观望亭子好一会儿之后,两名偷窥着移师到霁朗院。

朱追阔立即不客气地问:“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呀,故意在大哥面前做那些下流行止?”

韩霁倒是镇定,浅酌着酒,大脑不停地转着。他尚有一些不确定,可是同时也相当满意自己所看到的。抬头望着朱追阔:“朱大哥,照你看来,我大哥是真心的吗?”

朱追阔几乎是用吼的:“你当你大哥没事专门拈花惹草吗?打我认识他七年以来,别说去勾栏院了,如果连自己黏上来倒贴的美人他也不屑一顾的话,你说,他好不好渔色?”

不理会他的怒气,韩霁一贯温文儒雅,有礼地又问:“那,敢问朱兄,我大哥对净初的喜爱,是因为她是我的末婚妻,还是她就是她?”

这会儿朱追阔哪里会客气,飞身向他挟着一记拳头,非要狠揍一顿这个侮辱韩霄的人不可。

可别看韩霁温文儒雅就当他弱不禁风,打他三岁就是由大哥领着扎马步,又有数名武功高手教授,虽然成年后未曾涉入江湖,但他的武功并不含糊,只是向来温文惯了,不与人动手。

就见他机灵的侧身,躲过大拳头,接着脚下一蹬,双袖一挥,他飞身到屋脊上,一边还挺有空闲地追问:“朱兄,你还没给我答案哩。”

朱追阔忍不住在心中大喝一声“好”,须知江湖上并没有几个人能躲得过他的拳头,如果躲得过的,立即会博得他的欣赏;又,只要对方不是坏人,他更是乐于结交。可是,眼前这小伙子到底该算是好还是坏?他那种不敬的问话似乎含着某种计量。

于是他也飞身上屋脊,暂时休兵地坐了下来:“我告诉你啦,小子,要不是为了你表妹,我大哥死也不会再踏入这里的!敝就要怪前些天,云姑娘跑去念尘山给我大哥瞧着了,惊为天人,当下什么也不管地直说要娶她为妻。原本我们在祭拜完你父亲之后打算往江南去玩的,就因为她而搁了下来。为了找她芳踪,大哥不惜欠邝达人情动用他的人脉线报去找,直到次日,才发现原来云姑娘住在这儿,他这才回来的。”

“是吗……”他喃喃低应。深思了许久,居然笑了出来,看向一头雾水的朱追阔:“那好,我放心了。”

“小子,说些人话来听听如何?我压根儿不能理解你的意思。”

韩霁一手搭上他的肩:“那么,我就放心把净初交给他了。只是,我那表妹注定是得吃些苦头了。”

“什么意思?!咱们大哥怎么会让那大美人吃苦?”朱追阔是韩霄死忠的拥护者,听不得批评的。

“如果一个男人在相见之初,便弄哭了女的,你信不信往后他更有机会令那女人哭泣?即使不是出于存心。”韩霁像在下预言。

“喂!他好歹也是你大哥,为什么你净说些混帐话?你对他有什么不满呀!”

“朱兄,没有一种幸福会唾手可得的。尤其我大哥那般性格奇异又对爱强烈渴求的男子,爱上他,要得到他全然的爱,必然会有一阵苦头吃。他的心是不易得的。不过,既然净初选了她要的路,就该有所打算。”他抬头对天空轻叹:“我相信,当净初哭泣时,大哥的心会比她更难受得多,所以,我是该放心了。”

这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居然有着这般深沉的心思,让人不敢小看了!虽然不大明白这小子心中有何打算,可是,朱追阔至少可以由他精确的评论中肯定韩霁这小子将来不简单。好感立即涌了上来。

“小兄弟,你放心啦!我大哥这辈子就动心这么一次,哪会欺负自己的心上人?你多虑了!好,现在你决定成全他们,那么十数日后的迎娶是否该取消了?”

“不。”轻松地拒绝。

“不?!”高八度的雷吼。

很神准地格开朱追阔的拳头。韩霁笑道:“我仍要测一测大哥对净初的心。”

是的,他要想一想,静静的数日子去想。当然,婚礼照常举行。

啊上笃定的笑,在朱追阔紧跟而来的拳头中,突然想到自己好久没有舒展筋骨了,便凝神聚气地在屋顶上与朱追阔切磋武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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