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七年六月,郑和第二次出航历时一年七个月回国,主要到达地点有爪哇、古里、柯枝,带回大量奇珍异宝,并成功宣扬国威。皇帝龙心大悦,再度下诏令,命同年十二月,郑和将第三次下西洋,允许商贾同行,进行海外贸易。海上交通的发达,带动了中国史上第一波移民潮,沿海地带的人民纷纷迁移往南洋发展。
罕见的海外商品总是炙手可热,不管是名贵的珍珠、宝饰,抑或是胭脂花粉、乾果等日用品,都有人抢著要。年迴的本钱不够他购买名贵物品,於是他将带出国的布匹、器皿全卖给外国商人得到好价钱之后,抵达每一港口时,都钻到各大小市集搜罗童玩、脂粉、锡器、花布料,采买了高高的一座小山也似,都是廉价品,但却也是国内看不到的。
在其他商人嘲笑他买一堆赔钱东西时,他心中虽忐忑,但依然认为回国后应能赚取到些许薄利。
教他瞠目的是卖到了他难以置信的价格。
船一抵达苏州刘家港时,便有国内商人欲向他批购所有货物,已是不错的价钱,但赵大爷提点他别急著月兑手,在港口卖货是最愚蠢的行为。他记下了,只卖出一丁点货物来当自己日京城的盘缠。赵大爷说要载他同行的,但他婉拒。两人之间并非主雇关系,两年前的契约只打到下船那一刻为止,他不好占人家便宜。
赵大爷一直开高价要延揽他为赵氏商号效力的,所提出的银两对他而言可说是天价。但年迴还是拒绝了,只允诺十二月份一同出洋时,他愿意再上船帮忙,但不想签下长期的卖身契。
租了两辆马车载运他的货物-快马奔波了八天,终於抵达京城应天。货都还没卸下呢,已有闻风而来的商号要购买,供不应求之下,竟竞价了起来。
一捆货一捆货的叫价,原本在海外花三、五两买下的东西,甚至还卖到一百两这种教年迴傻眼的价钱。
为什么商人能那么有钱?能住那么华丽的屋子?因为他们赚取到的是暴利!
他一直知道,但从未这么深刻的感受到。
两年前,他以五十两采办了货物出国卖,卖得七十七两,坚持把借来的三十五两还给赵大爷;赵大爷当然是不收的,但不想欠太多人情的年?仍是缠磨得赵大爷收下了。之后,再把馀下的四十二两买货回来,四十二两的本钱,让他赚得了五百馀两银子!
五百馀两哪……
捧著一手的银票以及碎银,他惊喜得连走路也不会了。两车的杂货共十捆,有些获利多,有些获利少,但……总之,都让年迴一下子成了小盎翁。
“恭禧你哪!年小扮!”被赵爷派来帮忙年迴卖货的赵府仆役陈林等人拱手叫著。以前大夥同在府里共事时,年迴就关照他们颇多,有好处也少不了他们,所以眼见年迴赚大钱,大夥心底都替他高兴。
“两年前临上船时,你托我将老爷给你的两年薪饷一百二十两送回老家,我当时还想你怎么不留下做生意,担心你这趟白去了咧,看来我李阿南真是自操心了,年小扮儿你是聪明人,没什么难得倒你的!”他是年迴的同乡,两家甚至是毗邻而居呢。
年迴好不容易回过神,第一件事就是将手上的碎银约莫有四十两,均分给前来帮忙的四人。
“来来,大夥辛苦了,给大家喝茶!”
四人瞪大眼,连忙推托:
“哎!别这样,我们是老爷派来帮忙的,义务的嘛!你拿这么多钱,岂不是要吓死我们!”他们这些杂役工作了这么些年,一年就是十两银子,年迴的慷慨简直要吓傻他们了。
年迴不由分说,一一往他们衣袖里塞。
“不拿就是看不起小弟我了。别再说这些了,再说就不是兄弟。走!小弟请大家到'天香楼'吃饭去。”
四人当下不再推托,欣喜的抚著袖子中沉甸甸的重量,觉得这个年小扮真是了不起的人,发达了也不忘旧同事,出手大方得吓死人哪。他其实可以不必给的。
李阿南跑到年迴身侧,笑得见牙不见眼,说出大夥心底一致的感动:
“年小扮,你真好,我阿南一辈子记下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避说,我全听你的!”
“对呀!如果以后你不嫌弃,我与老爷约满了之后,到你手下做事如何?我高明财虽然不聪明,但勤劳又力气大,一次可搬两捆货哩。”
年迴失笑道:
“哎,还早呢!我又不是什么大商人,哪请得起帮忙办事的人。”
陈林拍拍他。
“别谦虚了。你不当商人,难不成还回头替人管事吗?老爷会那么看重你,就是觉得你一定可以成为一号人物,他多想收你为自己人哪?不然赵府佣仆三百人,何以独独给你高薪,又对你千般好?”
“对啊!听说老爷还想把六小姐嫁给你,让你当他女婿呢!”赵一春说出他在厨房听来的耳语。
年迴心中一震,表面仍是嘻哈表情:
“别笑弄我了!咱们是什么身分,哪配当京城首富赵大爷的女婿?”
赵一春正色地道:
“不是说笑。这消息是大夫人房里的丫头说的。老爷同夫人说:你是个人才,他想留下你,偏偏用钱打不动你,如今三位少爷甫执掌商号的事,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辅佐,你这个年轻人经商的资质高,以后必有一番成就。两年来他观察你,看你专挑国内没见过、价格又低廉的小东西买,这正是成功商人的要件,不趁现在留住你,以后就没机会了。”
陈林叫道:
“老爷从不给人这么高的评价的!那肯定不会错的。年小扮,你是个大商人的命,恭禧你!”
年迴仍是玩笑的面孔,挥挥手道:
“去!别谈这些了。喏,天香楼到了,要吃什么,任意点。管他什么商不商人的,现下开心吃喝最重要啦!”
将四人招呼入京城著名客栈,一落坐便叫:“小二哥,把最好吃、最香、最棒的菜端出来,快些!”
“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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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之后,微醺醉意让他在客栈房中小睡了会,才精神些。
醒来时,打梆子声自外头传来,四更天了。
披了件中衣临窗而立,外头漆黑一片,蝉声阵阵,是夜里唯一的纷扰。
回想著陈林他们回去前,诚心诚意说著一定要跟随他、在他手下做差事的神情……不觉得笑了。
口惠而实不至,谁会帮你办事?
你要懂使钱的手腕!
你会不会做人哪?——
做大事业者的气魄,你得学著点!
她哪……
那个精悍的姑娘,那个每每训他时,脸上总是一副“听我的,准没错”表情不可一世的女子哪……
如今她可好?
若没有她凶巴巴强制他去学著如河施人小惠,现今的他,肯定仍只是个努力勤劳的赵府小杂役,就像跟他同乡的那个阿南一样,对著一年十两的工资感激不已,希望能在赵府终老,半点儿也不敢想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曾经,在他心目中,这辈子能赚到一百两银子就是老天厚爱了。但现下,他怀中有五百两的银票,难以想像赚钱竟是那么容易的事。幼时,他拚命种田、种菜,到市集去卖自家养的鸡鸭,总是两三文钱就被打发掉,一家子处在饥饿状态,要挣到一两银子对穷人而言是何等的艰辛。
两相对照,天差地别。
所有的转机,皆来自於她。
她逼他写字读书,教鞭的婬威让幼年畏怯的他不敢不从,死命强记那些艰辛的文字;而后,他赚到了生平第一笔钱,他发觉到识字的好处,更加发愤图强。
元初虹打下他不错的根基,以致於后来进入赵府做事,赵总管挑了他去陪三位少爷读书,每天早晨夫子来授业时,他便过来准备文房四宝、磨墨、摊纸、从书柜上找出夫子要教授的书本……整整两年,他受益匪浅,连艰涩的古文也看得懂了。
穷尽一生出卖劳力,他大概可挣得一百两。
而,用脑子去赚钱,加上勤奋,一生可获得的将是无可限量。学识、见识,可扭转一个人的命运。还有谁比他更深切体认到这一点呢?
以为一辈子到老,赚一百两便心满意足,但他现在才二十岁,却已赚得五百两。
发达了,很喜悦,但没有想像中的狂喜。十二岁那年赚到七文钱的感觉甚至比现在来得快乐。
他是怎么了呢?
二十岁啊……她,也二十了吧?
有没有当上一流的牙婆?有没有再教恶人欺侮?有没有……嫁人了呢?
他不曾经历过男女之情,也不晓得心中这种牵念要以什么词句来解释,他只是纯粹的希望著如果他非得完成终身大事,那么妻子能是她有多好。
没有注意过其他女子,虽然一直以来都有人向他示好。尤其在赵府时,好多美貌的丫鬟总在他身边走来走去,送巾子、缝衣服的,他全不敢收,因为……——
除非你想娶那位女子为妻,否则别乱收女子送来的东西,当心被当成花心浪子……
她说过的,女人家送男人物品,是传情的意思,吓得他从此半件也不敢收。以前因为家贫,加上没有成年男子的自觉,老把各方送来的好处全收下,然后寄回老家给家人用,没想太多。以后就警觉多了。多亏她提点,否则不晓得要怎么收拾呢,几次争风吃醋的阵仗就够他吓的了。
一方手巾自他袖中滑落,轻飘飘的落到地上。他弯身捡起,不由得一笑。这巾子,是她的呢。那日他手肘不小心受伤,她给他绑上的。
巾子料不顶好,放到现在已经泛黄,边缘也松月兑了线头。巾子上还沾有他的血渍,当初怎么洗也洗不掉,一直放在身边,天天傍著身,却又舍不得用,怕用坏了。
没敢收任何女子的物品,倒是收了她的。她恐怕早不记得这件事了。
明日,他将启程回家乡,不知道能否遇见她?
也许看到她手上抱著娃儿,成了别人的妻……但他想,他应该会……也应该能笑著向她打招呼,而不会把低落的情绪泄露出来。
她……嫁人了吗?
唧唧唧唧——
蝉声益加扰人,剩下的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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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初虹手上抱了个才刚满月的女乃娃儿,快步的,同时也悄声的正要遁逃回房。一双眼警觉的左看右看,似乎在防著什么,搂紧怀中的小宝贝,把外袍拉拢,企图盖住小婴孩的身形。
不能被发现,千万千万不能被发现!否则就……
“唔嗯——”小娃儿不舒服的低吟了声。
“乖乖哦。”连忙双手齐动的轻摇著,脚下步伐更快,几乎要算是在小跑步了,豆大的汗渍往额角滑落。
快到了,快到了,只要再走上十来步——
“哪里逃?!”倏地,前头横阻出一道剽悍的身影,大张的双手彷若正要扑食的猛禽,就要将她吞没了。
元初虹倒抽了口气,顿住身形,矫健转身另寻出路,但——
“可恶的家伙,纳命来——”熊吼袭来,后头亦无退路,正好是一前一后的包抄!
她张大嘴、瞪大眼,搂紧怀中孩儿,索性不逃了,一副慷慨赴义的表情。
“哼!你们别想从我手中抢走娃儿,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
此时,包抄住她的两人已牢牢围住她,其中一人伸出爪子,慢慢地、慢慢地趋近,配合著拧笑……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将小女圭女圭抢过来,功力之高超,甚至没让婴儿感到任何不适——
“滚一边去!”顺便伸腿一踹,要不是元初虹闪得快,真的得在地上滚好几圈了。
她张口凄厉悲呼:
“女圭女圭还我!还我我我……”回音直达天听。
“什么还你?是还我才对!”大块头不屑的打断她,才转向此时手中抱著娃儿的人叫道:“还我啦,我今天还没抱到呢。”
啪啦!一记爆栗子轰得他满眼的星星月亮太阳。
“不肖子,用这种口气对你娘我说话,罚你现在立刻回房去跪在墙角思过,不必起来了。”
“又来这招!娘啊,女圭女圭该吃女乃了,我抱回房给她娘喂,免得她饿著了。”此乃元再虹的哀怨之声。
自怜完毕的元初虹过来捣蛋:
“胡说,女圭女圭吃完女乃我才抱出来的。这里没你的份,你去厨房端补品服伺你娘子去,少来烦我们。”
“对啊对啊!产妇如果没有好好补一补的话,以后有苦头吃了。我说你哪,照顾你媳妇要紧,这女圭女圭就让你任劳任怨的老娘看顾著,别担心。呵呵呵……”元大娘实在挤不出任劳任怨的表情,最后便以奸笑代表一切。
哇哈哈哈……
方圆十里,不,百里内,都没哪家的娃儿比得上她家的孩子俊俏可爱。瞧这大大的黑眼珠骨碌碌的溜转著,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的孩子。挺挺的鼻、小巧的菱嘴、红女敕女敕的双颊,再加上乖巧不易哭的脾气,可以想见日后会长成多么美丽的大美人儿,甚至还可能成为县城第一美人呢。
她元大娘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喔!她爱煞了这心肝宝贝。一定是元家积了不少德,才生得出这么美丽的子孙,呵呵呵呵……
好开心。等会街坊邻居要过来找她闲聊,并且直说了,来的目的就是要看小娃儿。女圭女圭出生至今不过三十五天,别人送来的小衣服、小玩具便已堆得小山也似,天天往她家串门子,就为了看这俊俏的小娃儿。
元再虹哇哇大叫,跟在母亲身后团团转:
“娘啊!至少让我抱一下嘛!女圭女圭是我的宝贝女儿耶!”全天下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哀怨的父亲了。他女儿出生至今,他都没能在女儿清醒时抱抱她,因为凶恶的娘与姊姊总是化身为土匪劫人就跑,有时想抱一抱熟睡的女儿聊表慰藉,要是给她们发现了,少不得一顿好骂,命令他不得侵扰女圭女圭睡眠。
呜……好命苦哇,他是女圭女圭的爹耶!
元大娘才不管他的苦瓜脸,迳自走向前庭:
“回去照顾你媳妇儿,灶上那只当归鸡叫她要吃完,那是用当归的须尾炖的,有助她早日排除完她体内的脏血恶露。你可别又帮她吃了。别来烦我,我和李大婶她们在前院喝茶。看我对你多好,没几个婆婆会这么好心帮媳妇带孩子的。”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元家姊弟有了深刻体会。
“我的宝贝女儿啊……”元再虹颤抖著手,却没胆冲上前抢人,身体危颤颤的在风中飘摇如落叶,好不凄凉。
元初虹叹口气,一旦女圭女圭落到母亲手上,她是没任何指望了,所以很直接的认命。
“好啦!别叫啦,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算好时间,两个时辰后抢女圭女圭回来喂女乃,到时至少能抱一抱她……”说到这个,她才想到:“对了,你到底想好名字没有?老是女圭女圭、女圭女圭地叫,总不能叫一辈子吧?”
“我说要叫宝儿,你们全反对的。”还怪他呢!元再虹满心的抱怨。
她一指戳向他额头:
“拜托!我们姓元,叫元宝能听吗?”
“至少我们不姓金嘛,有什么关系?!”他觉得很好听又很好记,偏偏母亲与姊姊意见特多。
元初虹恐吓道:
“当心女圭女圭长大后怨你给她起这么个怪名字。你喜欢'元宝'这名,不妨用在儿子身上,女圭女圭这边,你是别想了。”
元再虹搔搔头。
“慧儿说还要再生一个,但我不想耶。生孩子是那么痛,她太辛苦了。”
她笑,拍拍小弟的肩。他们这对小夫妻一向恩爱。慧儿温柔体贴,再虹虽然粗枝大叶,但对妻子可宝贝了。可能自幼被姊姊追著打打闹闹的关系,元再虹并不若一般男子那样的唯我独尊,对女人颐指气使的当起大老爷。相反的,家里粗重的工作全由他抢著做,劈柴、取水、扫地、清茅厕,他都认为是男人该做的。
“女人一旦嫁了,总要挨过这关口。瞧娘开心的,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孩子,再来十个也不嫌多。慧儿长得美,生出来的孩子也俊俏,她自个儿看了也欢喜不是吗?才会想再生的。不过别太早让她怀第二个,至少再等个两、三年比较好。”
元再虹忙不迭的点头。
“娘也是这么说的。我去'回春堂'买补品时,已经问过大夫了,他有教我怎么算时间。”
“那就是了,你快回房照顾她吧。”
“可慧儿说叫我不要成日守著她,可以出门工作了。”他目前的工作是驾驶驿马车,每天到各小村落将人或货物送往太原城,也代人采买一些用品回来。有时走长程十天半个月,但大多是短程,当天来回。不过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出门了,马车租给邻居去赚钱。
“过几天再说吧。你不盯著,她怕是又要偷下床做家事了。”
“对啊,叫她乖乖休息她都阳奉阴违。”
她笑,不多聊了。
“我得到都司夫人那儿去一趟,刚才买了些鱼回来,你挑几条肥美的送到隔街丈人家。别忘了。”
“知道了。”
※※※※※※※※
搬来开平,是八个月以前的事了。
原本为了躲避马吉的骚扰,才叫弟弟带妻子往开平避风头,预计半年以后才回宛平县的;但先是弟妹慧儿精致的刺绣工夫教太原城的贵妇们大为喜爱,成日有人上门送描图花样,生意应接不暇,暂时也就住下了。而后就是意外有了身孕,消息一传回宛平县,元家母女鸡飞狗跳,当下不由分说,收拾好细软连夜往太原飞奔,不忘捎信给慧儿的家人报告好消息。柯老爹也在三个月后领著家人打南方奔来。
一群人小心翼翼的把慧儿当菩萨供著,满心期盼她生出个可爱健康的娃儿。
托弟媳的福,元初虹很快的在开平建立良好人脉,成日穿梭太原各大门户之间,与夫人们熟稔,渐受信任,牙婆生意做得挺上手。
大城市的竞争总是激烈,与贵夫人们相熟的牙婆可不少,如何月兑颖而出便教她成日绞尽脑汁地想。但那并非一下子就可扭转的,所以她不心急。谨记著以往在山西所吃的闷亏,她依然把找到强而有力的靠山当成第一重要的事。
机会静静到来。三个月前,都司夫人派人传唤柯慧儿过府,热衷於女红的都司夫人自其他友人那儿看到她的绣品,大为喜爱,希望能向她学习江南的各种精细绣工。元初虹一家子当然随行,谁放心得下这么个大月复便便的弱女子独自前来?
一入都司府邸,便见得夫人脸上犹有怒气,原来是不俐落的下人打破了她珍爱的玉器,当下叫当初引介那佣人进来的人牙子给领了回去,再也不与那位牙婆往来,摘除了她官牙的资格。
元初虹趁机毛遂自荐,让都司夫人允了接手官牙工作。官牙不比私牙,引介人进官府内工作,条件更加严格。不懂规矩的,不例落的,嘴巴不牢靠的,手脚不乾净的,一旦出了事,官牙也得连坐处分的。
但她相信自已有能力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三个月了,她带进府的人有四个,还算令夫人满意,加上元初虹性情明朗,口才便给,常能逗得一群夫人们开心不已,所以三天两头便要传她过府谈些闲趣。
这是必要的应酬,因为人脉的拓展攸关於生意的清淡或兴隆。不过也因为终日抛头露面,以致於当牙婆的总被人认为不正经、不是良家妇女。如果是已婚的中年妇人当牙婆,还不致招来太多闲言,但像她这样未婚(而且是高龄又未婚)的姑娘当牙婆,那就少见了。
不仅不会有人上门提亲,也不免招人侧目。
今日,一群贵妇人相约在都司夫人的花园里绣花,品尝著从南洋引进中土的菠萝(凤梨)。在佣仆的扇凉下,盛暑的热气似乎没那么教人发燥了。
“我说,元姑娘,你当牙婆几年啦?”都司夫人一边描图样,一边问著。
元初虹替四位夫人倒茶,笑应道:
“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八岁时就跟著娘亲四处跑,不过真正经手人牙子生意要算是十二岁那年。”她永远都会记得年迴是她谈成的第一笔漂亮生意。
与都司夫人交好的县令夫人讶然问:
“那么多年了,莫怪耽误了你的姻缘。这行当,没有女孩儿家会做的。”
被召来当陪客的一名肥胖牙婆笑里藏刀地道:
“哎唷,可不是吗?元姑娘好本事,抛下姻缘线,硬是出来抢人饭碗,如今……二十了吧?呵呵……我那女儿也二十啦,今年春天已给婆子我生了第四个外孙了呢。”
“您好福气。”元初虹只是笑笑。
氨都司夫人疑惑道:
“怎么你家人没给你找个对象呢?你别介意,但一般人到你这年纪,是该嫁人生子了。”
“是啊,我们这些姐妹都没超过十六岁嫁人的。”都司夫人点头。
元初虹弯去给炉子添炭火,让茶水可一直保持在沸腾状态以冲泡出好茶。
“我没夫人们好福气。”
一名瘦牙婆咯咯笑道:
“瞧她那模样,哪家汉子看得上眼?平庸也就算了,还成日抛头露面,今生是没指望啦。”
几名丫鬟、仆妇掩嘴轻笑。
都司夫人轻啐道:
“胡说!我瞧元姑娘长得挺好。双目灵活有神,身形健美有致,五官端正和慧,是好命的模样。”
在场的第四位夫人是太原首富之妻,长著一张圆满的福气面孔,打量元初虹之后道:
“说的是,除去美丑的世俗观点,这女娃儿长得还真端正,不可能会没姻缘的。元姑娘,你心中没有人吗?”
县令夫人拍著双手:
“如果没有,那好,我们衙里的林捕头前年刚丧妻,正缺个伴儿呢!要不就这么说定好了,改天叫他上门——”
哇呀呀——
元初虹傻眼,连忙阻止这群没事忙的贵夫人再谈下去。要是让夫人们讨论完,她怕是嫁人定了而且还是随便给嫁掉。
“不是这样的,呃……事实上我……我至今未婚是……是有原因的。”
“呵呵呵,当然有原因,没人上门提亲嘛!”一胖一瘦两牙婆笑成一团。
元初虹跟著咯咯笑:
“不是的,不是的,我又不是你们,哪来那种命?”
“元初虹,你是什么意思?!”瘦牙婆尖声质问。
“好啦!你们两个的声音教人听了难受,先回去吧!”都司夫人受够了这两个言词尖刻又乏味的婆子,挥手要她们退下。
不敢多言,两牙婆模模鼻子,赶紧走人。临走前不忘狠瞪一眼那个备受夫人们喜爱的女人。
氨都司夫人放下了针线,追问:
“说点好听的吧,元姑娘,你不婚的原因肯定不会教我们失望吧?”
县令夫人也期待著:
“对啊!要是说得不够感人,我可要你非嫁林捕头不可了。”
这一群自幼娇养在深闺的女子敢情是把别人的故事当成传奇小说来听了,巴不得她掰出些可歌可泣的桥段来供她们打发无聊的午后时光,就当看戏一般。
元初虹在心底偷偷扮了个鬼睑,胡乱说道:
“是这样的,其其实我十二岁那年,有遇到一名男子——”完了,她的说书能力根本是零哪。
“然后呢?”
“那男子是否正是一位落拓书生?”
“你在后花园赠金?助他上京求取宝名?”
“或者他是名江湖侠客?”
天哪!每一个都比她还有想像力。她且说且编地道:
“各位夫人哪,初虹只是个小乡姑,可不是你们这种又美又尊贵的身分,没命遇见大人物或未来举人的。”
“莫非是青梅竹马?”有点小失望,但仍是期待听到一段美丽的恋情。
“是的,算是青梅竹马!”脑中飞转过一张面孔,不让那抹面孔飞太远,思绪立即拉回来定格。啊!是他,年迴。很好,有个具体的人物,那就好掰了。她流利的编出一段“青梅竹马生死盟”以飨听众。
“我与他,是山西同乡,在那个荒年没收成的年岁,我们虽互有惰意,却不能相守,他为了帮助家里,将自己卖到京城当佣仆……”
说著他十八岁回来,订下了亲事,但来不及完婚,就被召回京城,一同陪主人出海去了,至今音讯全无……
说著烈女不事二夫,家人不忍逼她改嫁……
说著纵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仍在等,等那微乎其微的奇迹……
说著年华似水流,她的等待依然坚实,任由光阴带走她的青春,无怨亦无悔——
夫人们红了眼眶,为这令人鼻酸的悲恋唏嘘感动,不住的安慰她,说那人一定会回来。
只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不知为何,竟真的心酸了起来。
胸口有著浓浓的惆怅,不知道是为了哪般。
或许,只因明白到:这样的孑然,将无终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