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一直觉得自己应当是下一任皇帝的不二人选。
他的母亲是张贵妃,是当今皇帝的第一个女人,不止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分,更因为张贵妃的母亲与皇帝的母家有点亲戚关系,便很顺理成章地谱出表哥表妹一段良缘佳话。虽然后来娶了周家女,获得了周家在政治上的倾力相扶,终至荣登大宝,不免对周皇后很是爱重有加,但也没减去几分对张贵妃的宠爱。虽然这七八年来,张贵妃因为容色已衰,皇帝不再对她召幸,但每个月还是会去她那边谈谈往事,追忆逝水年华一下的,其地位并不因无宠而降低太多。
三皇子前头的两个哥哥在幼儿期便夭折了,所以他自认为占了个“长”字,是很有本钱去跟占了“嫡”的那三个弟弟分庭抗礼的,而且在他母亲近二十年的盛宠里,他自是因为有机会与父皇亲近,而备受看重。
如今十五个皇子里,他最早办差、结识的官员最多、手握的实权最大,加上又有父皇的信任宠爱,谁说他不该是下一任洪霄皇朝最适合的继承人呢?
当然,为了更有力地证明这点,他在努力表现自己的同时,更必须削弱竞争者的实力。周家,他是容不下的,但也一时奈何不了,光是想想看他的父皇是怎么坐上皇位的,就知道周家的能量有多教人忌惮。
这样的高门豪族,就连皇帝想要铲除,都只能先小心安抚,再徐徐图之了,更何况他还只是个想争大位的皇子,实力微弱。所以他只能以其它方式来减低周家对嫡皇子的忠诚,一步一步地分化他们的团结,完全将他们拉拢过来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在施恩后,减低周家对三皇子皇图大业的掣肘阻碍。
恩,是要施的;但周家,也是要灭的。
三皇子就不相信,即使嫡出的那三个皇弟登上了皇位,还会允许周家如此坐大!天家无亲情,舅家又算得了什么?功高震主向来为皇家所忌,已经参与嫡夺豪赌一次,并大获全胜的周家,太盛了,再让他成功第二次,或许可以,但第三次,肯定不行的,因为那会演变成一种定例,仿佛皇家大位由谁来坐,周家说了算。
三皇子这次敢动周枢,是自认为想出了万全的计策。
如果此计被完美执行,没出任何意外,他亲身带领近卫去剿匪、营救周枢会成为天下皆知的事,那么他就成了周家的恩人——不管周枢有没有活下来;而若是事发败露,让人发现周枢其实是死在他的计谋下,想来皇帝也不会真正责难于他,至少不会震怒到对他重惩。毕竟这周家,也确实渐渐成了皇帝的心月复之患了,让如此显赫的周家,少去一个不重要的儿子,并不妨碍什么大事,还能给周家一个小小的警告,对皇帝来说,也是件好事。
柄朝换了六代君主,当年的三十六功臣,号称世袭罔替的,如今还稳稳站立在朝堂上的,不过十家,而这十家里一直有出色子孙出仕、声势只起不落,并且位极人臣的,现在就只有周家一族了。
就因为认为皇帝对周家并不是表面上那样信重,所以三皇子才敢对周枢下手。
选择周枢,也是很合理的。这周家目前的成年男子里,就只有周枢没有功名、没有才能,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进入朝堂,虽被父亲兄长宠爱,但其实就是个无用的废人一个。这世上少了他这样一个贵族公子,不会有谁在乎的。
所以,三皇子领兵而来,以剿匪为名,打算将这群“劫匪”全都歼灭在荒郊野外,然后“意外”地发现失踪数日、引着周家大肆动用人力满天下搜找救援的周三公子竟然是这群无法无天匪徒的肉票!
这可怜而娇贵的肉票,在劫匪几日的凌虐下,原本没事就生病的身子经此折腾,更是病入膏肓,并在剿匪过程中,被劫匪趁乱杀了,所以三皇子亲自赶到搭救时,只救回了周三少的尸身——这是三皇子为周枢精心编写出的人生句点。
不过,周枢显然没有配合的意愿。
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这夜,众人紧赶慢赶也没来得及赶到下一个驿站落脚,只能选择在一片树林里搭棚歇夜,而周枢与杨梅自然就待在马车里,外头派人把守,只要他们一如既往的乖顺,也没什么人理会他们。
那李公子,是你的内应吧?杨梅以食指沾水,在小桌几上写道。
用完晚饭后,外头的人来撤走食具,并送来一只小火炉与茶水,让他们可以在车里煮水泡茶以御寒,在这空旷的荒郊,秋天的夜晚可不好受,与白天偶尔还会感觉到热不同,晚上是愈来愈冷,身体弱些的人是扛不住的。而娇贵的周三少,正是这群人里最弱的一个,所以待遇还不错,毕竟绑了他来,也不是为了让他这样死。
周枢看着桌上的水渍字,扬了扬眉,突生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这女孩,总是跟他这样契合,足够的谨慎,也懂得善用周遭可用的工具,让自己隐得很安全——那日板凳的用途开发,更是教人眼睛一亮,为之惊艳不已啊……
就算外头没人盯着他们交谈什么,尽可能的,他们也不会让相谈的内容传出去,这是一种天生的谨慎,而且,此刻她所问的,也确实是绝对不能传出去的。
何以见得?他笑笑地沾水回应。
他明明识得你,却在这两天装作不相识,也不靠近于你。必是为了排除别人的怀疑。杨梅也不跟他绕圈子,反正这几天下来,她的伪装都给他撕落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
若他是我们这边的人,你应该高兴才对,而不是表情如此凝重。
他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没有“我们”。很冷淡的回应。
当然是我们。周枢这几个字写得很有力,字迹一反原先的清灵飘逸,显得潦草到有些狂劲。
这字引得杨梅忍不住抬眼看他,所谓字如其人,于她本身来说,并不成立,但放眼他人,确实有其准确性。眼下这字,泄露出这男子隐藏得极深的性格,让人知道他并不如表面上看来那样娇贵温和且无为。
其实,打从偷听到李迎风对他所说的话之后,杨梅就猜测周枢这个京城贵公子,恐怕有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分,而那个身分,或许关系着他的……事业?
你在执着些什么?杨梅忍不住问。
你呢?又是在执着什么,所以不肯离开?周枢相信她一定看得出来他被绑架关系着一件阴谋,生还机会微渺。以她这样惜命的人来说,不管这儿有没有她在意的人,她都该以自己性命为最先考量不是吗?
周枢凭着半年来对她的观察,至少得出一个结论——这女子很努力地活着,不择任何手段。看起来明明应该是个很自私的女子,但又因为她虽然活着,却对生命缺少热爱,少见情绪起伏,也不为名利享受心动,于是便像个谜,无法定论。
就因为无法定论,才这么让他在意,在意到……希望即使他死了,也要她能活;她这样渴望活着,就成全她的愿望吧……
这是什么样的情怀,周枢不知道。爱情这东西,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而身为京城贵公子,就算身体不佳,总也陪过几个自命风流的世交公子哥儿上秦楼楚馆玩耍过几次。在那种地方,女子卖笑卖艺卖身卖爱情,反正有钱的公子哥儿索求什么,她们就给什么,爱情也是畅销的业务之一。
常有那初经风月、年轻不定性的公子哥儿会被迷花了眼,脑袋发昏,打着真爱的旗帜将那些贱籍女子收为外室或妾室,不顾家里反对,愈反对愈要坚持!总是闹出笑话让贵族圈说上个十天半个月闲话—有那促狭的,还会开赌坐庄,要大家下注猜一下这次发生的“真爱”可以维持多久。
于是,谈到爱情,一般人最先会想到的是——那是秦楼楚馆的业务吧……
所以周枢不想将自己对杨梅的在意,定位为爱情……即使,他对她是有渴望的,是有情愫的。
杨梅低着头,全身的感官却都知道他在看她,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看到她头皮发麻、全身紧绷、心跳加速,看到……火气不由自主上扬!
他总是这样看她,一直一直地,也终于,将她的火气给看出来了!原本,她以为自己生命中最先被磨去的是脾气,但现在,托他的“福”,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坚忍镇定!
李迎风肯定有能力随时带走你,你为何还不走?暗自甩了甩头,让自己不要被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左右,杨梅写道。
你应该猜到了,又为何要问?
你想将计就计?不惜让这里所有人都死去,对吗?她冷眼看他。
我不会让你死。
不用你允许,我也不会死。杨梅深吸一口气,不客气地写道。
这是第一次,周枢见到她这么有情绪,或者说,发脾气。他几乎要以为什么都不在意的她,是没有脾气的了。对于这个进展,周枢认为自己应该满意,虽然这样感觉起来很自虐……
你为什么生气?
明明是阶下囚,却还一副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模样,想来外头那些人的命运,是由你说了算吧?
你在意的不过是那位白姑娘,其他人的命,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她的指责很没有底气,她可能比他更冷血。
是因为我在意,所以你才不走吗?
原因之一。他倒也坦率。
你想要这些人都死?
不,我想他们活。周枢很诚恳地正面回应她。
杨梅沾水的手指原来正欲接着他写完之后,立即下手写字驳他的,却没料到他写的回答竟是这样,一时怔住。眼神直闪,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只有我,才能护住这些人。不然身为只有一次利用价值的小喽罗,下场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如果我不管,他们是一定得死。
杨梅想了下,发现周枢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
为什么?很迟疑地写出这三个字。
为你。周枢很缓慢地写下,速度跟她一样。
轰!杨梅再度被周枢开发出新技能——脸红!
周枢为这突来的收获心荡神驰,一时醺然如醉,对她笑得好迷人,带着很纯粹的愉悦。
一时之间,杨梅神思有些迷糊,呆呆地任他看,也看着他,却是满心纷乱,原来心中的计量无数,眼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自从白清程这些人马前来与原先的劫匪会合后,日子便过得像是一场闹剧。
杨梅实在很难想像这些人在犯下这件足以杀头大案的同时,还能这么有闲情把心思放在吵吵闹闹、风花雪月上。
就在杨梅与周枢的“手谈”无以为继时,马车外头突然传来喧喧闹闹的声音,杨梅很轻易地就可以从那些声音里找到白清程的,而白清程正在高声嚷叫些什么,似乎在痛斥什么人。
然后,另一道陌生的女声回应了白清程的嚷叫;然后,那声音令杨梅猛地一怔!
“怎么了?”周枢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神色的异状,问。
“……没。”她很谨慎地低下头,企图让他再也采查不到自己的脸色,并从中解读出答案。
因为杨梅的异样,于是原本放松精神休息的周枢又凝聚起注意力,仔细听取外头的纷闹。然后——
“咦?”
“怎么?”她有些紧张地问。
“这是沈家姑娘的声音。”周枢肯定地道。
他怎么会知道?杨梅倒抽了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周枢浅笑,一派斯文儒雅状,轻悠悠地对她坦白:
“在前往凤城的途中,我曾遭遇一名女子拦道,她向我们打听一名男子的讯息。后来,我就认出来,她是沈云端,那个应该正在凤阳守孝,并且等着接待我这个未婚夫的沈家千金。那时,她并不知道拦下的是周家的车队。”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所以,这半年来,他殷勤来访,不是因为关怀,而是来看戏,打发无聊的乡居岁月?杨梅脸色沉了下去,心中再度涌起一把火。
“是与不是,又怎样呢?”
“身分天差地别。让一个丫鬟扮你的未婚妻,足够周家上下为沈家的侮辱而报复了!”杨梅想到这里,目光灼然盯着他:“那时,你大概也是玩着将计就计这套吧?”
“那时,我最先想弄清楚的,是真相。”他摇头。他并不愤怒被欺瞒,只是得确定这些欺瞒没有藏着阴谋。
“后来,考虑过趁此收了沈家的金书铁券是吗?”
“沈家已无后,皇家不介意保留一个空头爵位给沈氏家族妆点门面,但前提是,这铁券务必收回。”这也是为什么自从沈云端的父亲病逝后,沈家不管如何上书请封袭爵的问题,都得不到皇家明确的回应,被搁置起来。没说收回,也没说不收回。
周枢知道在聪明人面前,隐瞒没意义,反而会制造出信任危机。别人对他的诚信怎么看待,他无所谓,但对于杨梅,他总是希望她对他能有多一些好感的……
这算不算色令智昏的一种?周枢在心中苦笑地想着。
“……那些被抄家夺爵的家族,不见得是真的罪大恶极到该死绝,而是皇家想收回这些可以掣肘他们又必须得永远供养这些家族的免死金牌吧?”
“皇家当然是想收回的,但也没有那么不能忍受。这百年来,那些失去爵位,收回金书铁券的开国功臣,绝大多数是参与进了夺嫡争储事件里,被新任皇帝所不容。”他知道她可能并不清楚朝廷的情况,于是加以解释了些。
“白家,也是押错了宝,才覆灭的吧?”
“白家与当年的二皇子有亲,自然是站那队,没什么好感到冤屈的,别说当年即位的若是二皇子,那么白家的下场,就是我周家的下场。政治博奕,不就是得道升天、败为尘土?你想历代那些争位失败的皇子,哪个还活着?就算活着,也与死了差不多。皇家都如此,何况下头站队的人。”
“因为你的家族总是站对了位置,所以才能这样轻描淡写地谈论别人整个家族的灭亡。”杨梅的语气不稳,带着些指责的意味。
“不然又能如何?弱势世家如沈家这样,看起来处境不好,缩在凤阳缅怀旧日荣光,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被忽视得像不存在,沈家人觉得很委屈是吧?但我周家,如今一路盛极至此,在朝廷上位极人臣,一呼百诺;是皇亲国戚,连皇家宗亲都不敢轻易招惹我们,这样的风光,是好事吗?”他最后反问。
“爬得愈高,终究会跌得愈重。”杨梅很公正地说着世间常理。
“所以他们难,我周家就不难吗?各自有命,过好自己的便是了。”
“听起来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别人的命运,我管不着。”周枢其实本质上也是冷漠的。
他们也只能谈到这里了,因为那些人声已往他们这方奔来,像是私人恩怨吵到一个段落后,才想起有正事得办,于是冲他们这两个肉票来了。
“周枢在哪一车?”这是沈云端的声音,她语气着急,不知何故。
杨梅忍不住偷偷瞥了周枢一眼,想知道这两个真正有婚约的男女,如今即将正式见面,他的心情如何?
不如何。周枢意外的冷淡,面无表情地回望她。
她不知为何,心头一虚,讪讪地转头,低下来。
“喂!沈追梦!你一个大姑娘家,要脸不要啊!如果周枢已经睡下,并且衣冠不整的,你这样大刺刺地拉开马车的门,到时是他要负责你的清白,还是你负责他的清白啊?”
沈追梦?改名行走江湖吗?周枢看向杨梅。杨梅的头仍然无力地低垂着,奄奄然地像是将自己当成不存在。
“哼,白清程,你少来了!我都听说了,你三天前跑来见周枢时,就是破门而入的,而那时周枢正病着,也不知衣冠是否整齐,便教你都看光了。看光了也就算了,你之前在边城,整天缠着李大哥,说是要报仇,非要李大哥教你武功,不教你就哭,把你家被灭门的惨事再拿出来说一次,总说到李大哥心软才罢休。当时那股谈起周家就咬牙切齿的劲儿,还以为你在见到周枢之后,定会一刀解决了他,谁想,人家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呢!所以你央求李大哥带你一同来这儿,根本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想缠着李大哥罢了!”
“你胡说什么!我告诉你,要不是李大哥拦着,我早杀掉周枢了!那时李大哥还被沈云端那个丑女给打了!我想杀她,李大哥也不许——”
“什么沈云端?不对!你说什么丑女?”那个叫沈追梦的女孩突然尖叫出来。
“就是那个叫沈云端的丑女!脸都毁了,不是丑女是什么?”
“毁容的……啊!你们怎么连她也劫来了?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沈家的名誉怎么办?她对你们的计划一点用也没有,劫她来干嘛?啊!太过分了!”真正的沈云端尖叫出声,一下子歇斯底里起来。“不行,我得确认一下!”
话说完,再也没心情与情敌唇枪舌剑,便朝周枢所在的马车跑过来,“刷”地一声,将那从外头拴上的木板门给用力拉开,找人!
“啊……啊!你!你——是周枢?就是周枢?”原本是先看到杨梅,正不知道该以什么身分唤她时,眼角瞥到周枢,一时觉得眼熟,于是仔细看过去,却发现这个人,她是见过的!但那时,她并不知道她见到的就是周枢,只觉得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她怎么也没想到,只那么远远一眼,不甚明显地望见,居然教她记得这样牢,牢得再见时一眼便认出!
而这人,就是周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