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园。
“你就是半月书辅的鱼老板?”皮肤有点白、脸有点圆,一点也不像是传说那个黑黑小小的小女人。视线一低,看见她一身红黑相间的秋杉,及肩的长发墨黑,肩下则偏淡红,不若传言是一头血色红发。
鱼半月回头一看,看见一名男子,长得虽然好看却有点阴沉,一身的华服……啊啊,是参加聚会的老爷之一。
连忙拿出笺纸递给他,她说道:“我就是半月书铺的老板,请多多指教。如果您有要卖的旧书请一定要让我收购……”话停了下来,瞧见他也拿出一张笺纸递过来。
“在下南亚斋的幕后三老板,复姓西门,专营新书。鱼姑娘有没有兴趣成为南亚斋的员工?月薪三十两,不必东南西北地奔走,直接为南亚斋想点子,当然,前提是搬离殷府。”
她闻言,怔了怔,慢吞吞地接过那张笺纸。笺纸上一点点泛金,像洒了金粉,刚模到就觉得此纸滑腻冷凉,上头还有细细的纹路,就算她不熟纸张,也很清楚这种纸高级的程度绝不是她买得起的。
纸的中央写著铺名跟地点,完全仿造她的名片笺纸。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用力吞下喉咙那块硬梆梆的怨气,赞美:
“这笺纸,真是美啊。”敢学她!有没有天理啊!
“是啊,这是我特别调来的纸加工而成的。鱼姑娘,你的笺纸虽然素雅,倒也挺配你这个人的。如何?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做事?毕竟卖旧书是小本经营的,一个月有没有二十两都是问题喔。”
她扁扁嘴,勉为其难摆出老板的笑脸。“这位西门老板,目前我对经营旧书很有兴趣,还没想要换工作。”
“方才我看你跟诸位老爷谈得挺热络的,你对出版书有兴趣吧?这样好了,你若为南亚斋做事,以后不管你写多少本手稿,一律由南亚斋出,如何?”
她吃惊地瞪著他。“你是说,我一写完不必经过看稿,直接出书,销售在各大城镇的书市?”
“没错!现下中土之内唯一能跟封沄书肆相抗衡的也只有南亚斋,咱们虽然少了一个写跋的聂封沄,但要论纸张,印刷、活字版,全不输他们!”
心头扑通通地跳著,有点像是那天一早张眼发现有殷戒睡在她床上,虽然只是和衣而眠,但也够她心跳如鼓了。
“鱼姑娘?”
“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不知道。”他很乾脆地说。
“不知道还出?风险未免过大了点吧?”
“交易本来就有风险。鱼姑娘,我向来快人快语,合作过程绝不欺瞒,我要你的才华,相对就得牺牲一些名声。”
“名声?”
虽然他只是微微一笑,但看起来十分令人发毛。他很好心地解释:
“封沄书肆的柳苠曾退回你手稿数本,表示鱼姑娘你在这方面并无长才,至少水准远不及由封沄书肆付梓,南亚斋出了你的书,就会有赔本跟降低水准的准备,用这些来换你层出不穷的点子,也挺划算的。”
“……”有没有搞错?她的长才是写书啊!他根本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啊!圆圆的脸皮抖动一阵,她才低声说:“西门老板,虽然说良驹也要遇伯乐,可是一匹普通的马也是需要识眼之人才能激发潜力,可惜西门老板并不是我的识眼人。”学电视剧拱拳道:“告辞——不对,是各忙各的吧。”
“你……”
没再往下听,她拐进古色古香的走廊,十指紧紧拙住圆柱,真巴不得有内力让柱面多出十孔以泄恨。
“真可恶!我主业是写书,又不是当卖书老板,果然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愈想愈恼火,看见厅内已摆好午菜,外头聚会的老爷们还热中地讨论彼此的手稿。这年头果然有钱人就不—样,随便糟蹋食物。她一生气就容易肚饿,索性趁著仆役不在,端著空盘当自助,捡了几样爱吃的菜色,便往无人的地方走去。
绕过屋子,身后还有阵阵的笑声,她看见有好几名工人在漆墙——
她吞了吞口水,好久没有看见犹如健美先生的体魄啊。老旧的衫子系在腰间,上半身偾起的肌肉在汗水中抖动发亮——糟,她有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晕眩感了。
突然之间的黑暗笼罩她的眼,她愣了下,随即发现眼上是温热的五指,分明是有人遮住她的眼睛。
“你在看什么?”特地将她转了个圈,才让她重见光明。
眼前的殷戒,一身墨黑长衫,腰间照例系了腰带,显得斯文而优雅,跟方才的勇壮工人差好多啊。他默默注视著她的睑儿,再问:
“你这么喜欢这种男人吗?”
“不,也不是……”心有点虚。
“你看了很久。我有什么不一样?”她不是没看过他半果的样子。
“都差不多,都差不多……”欣赏跟喜欢是两码子事嘛,她连忙端高食盘,陪笑问道:“殷大爷,您要吃一点吗?”
他摇头。“我在书肆吃了一点儿……”在她养伤期间就发现她食量很不错,绝不会浪费食物,但看见像座小山的食盘,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我知道。又不是没跟你共食过,你吃得好少又清淡,我几乎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吃这么少。”他再这样下去,可能很快就荣登仙位了。将食盘交给他,她堂而皇之拿起最上头的肉饼,很满足地咬著。
见她吃得心满意足,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庞揉进温柔,他问:
“这么好吃吗?”
“好吃。”一坐在廊栏上,她高举吃了一半的肉饼。“你要吃一口吗?”
“不,我没兴趣。”
“你对什么事也没兴趣,我真怕你迟早当和尚,那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闻言,心里一喜,握紧她的肩,问:“你不回你家乡了吗?”
她沉默一阵,连肉饼也索然无味了。“我……不知道。我家乡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你;这里什么都不好,就你值得我留下。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到这种鬼地方?”迷惑地微仰头对上他的美目。“是为了遇见你吗?我们都是那么普通的人,为什么我会在一辈子都不曾想过的地方遇上你?是谁搞的鬼?还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不爱听她胡言乱语的话,没一句他听得懂。
“殷戒,如果没有我,你会认识其他女人吗?”她认真地问。
“不会。”他毫不迟疑。
没必要答得这么快吧?这里的男人真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不过听了还真受用,也更让她害怕啊。天秤的一端开始沉重了,让她害怕如果有一天回家了,孤独终老会不会是她的宿命?
“半月,你家乡在哪儿,我亲自去提亲!”
“我又没家人,你跟谁提亲去?”她失笑。
“就算跟你认识的街坊邻居宣告你要与我成亲,那都好。”
“那是你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她静静地说。
“胡扯!”他暗恼,低斥:“就算你家在海外,坐船花个三、五载也迟早可以到达。”心慌慌意乱乱,总觉得她的背后跟他一样充满了谜。以前只觉她发色怪异,但也能接受,现在愈是亲近愈是想霸住她的同时,愈觉得她扑朔迷离,随时会离去。
她扮了个鬼脸,不再针对这事上多谈。
“殷戒,我好想吻你喔。”她笑。
他一怔,而后压下恼怒,俯身欲接上她的吻。
油腻的十指捧住他的脸颊,阻止他的嘴亲上自己。
她笑得连眼都弯了,很甜地说:
“殷戒,我真的好想好想吻你。你想吻我吗?”
“……嗯。”
“可是,你的脸变了耶。”
他又是一呆,随即低声道:
“我一向如此打扮的。”在外人面前绝不露出真面目。
“可是,我觉得我好像背叛你,去跟另一个男人做……不该做的事。”
什么鬼话?两个都是他,除了脸还有什么差别?这女人在搞什么鬼?
“你有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他咬牙道。
“好吧!我就直说了,殷戒,我是一个很爱美色的女人,如果没看见你的美貌,我吻不下去啊。”
“……”那叫美貌?是她瞎了眼,还是老天爷见他可怜,故意找了个不知分辨美丑的女人来到他的天地之间?
“其实我一直在想著那天在天乐院,用这张脸强吻我,让我备感恶心……”
他瞪眼。“恶心?”
“那时候我跟你又不熟,被一个半生半熟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你还要我留恋吗?”食指抚上他的嘴,她很认真地说道:“我真不敢想像,以后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两个真的有了结果,晚上跟自家夫婿亲热,白天却连碰都不想碰你……”
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他倩出来了。他拉下她的十指,猛然封住她油腻的唇瓣,不顾她支支吾吾的抗议,硬是霸道地侵略她的唇舌之间,她瞪大眼,裙里的右腿要踢出,他却用身体紧紧压住,她直往后退,忽然整个重心不稳,翻出回廊,他见状,吃了一惊,匆忙跃过廊栏,及时护在她身下当肉垫。
她被摔得头晕脑胀,有结实的身躯当气垫,当然不疼。疼的是她的唇舌。这个臭男人!吻得这么重,嘴角有点痛,像被吻破皮了,她又恼又气地撑起身子,瞪他一眼。
他摆摆手,平心静气道:
“你吃的饼真油,”
去死吧!真想这样骂,不过自从她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后,再也不敢这样骂人,尤其对方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你觉得像吻另一个男人吗?”他扬眉问。
她也不过是鼓吹他统一使用同一张脸皮而已,有必要用这种强吻的方式吗?有点气又有点好笑,翻身坐在他的腰身上,当著他微愕的脸问:
“我会不会坐断你的骨头?”既然大家都说她胖了,她就当自己胖了吧。
“当然不会。”只是这种姿势不太雅观。这里是恭园,不管谁经过,一定会误会。何况,男下女上,他实在不习惯。
“好吧。”她拎著他的衣襟道:“既然你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
“不算欺负。”
“好吧,不算欺负,不过,朱大祥,我告诉你,不管哪张脸的你吻我,我都只会主动亲吻另一个,绝对不会碰你这种脸!混蛋,你要是整型我也认了,你每天变来变去的,我把第三个人认作是你,你觉得怎样?”
他皱眉。“你要愿意,我永远不露真貌,还有,我不是朱大祥。”
她不理,只道:“你是说我可以晚上跟你睡觉,然后睡梦里对著另一张脸流口水吗?”
“……”她说话是不是稍微露骨了点?“你迟早会怕的。”
“怕什么?怕你的美色掩去我的光芒吗?”她低声骂道,然后深深地叹息:“我从来不会觉得你的脸有什么好怕的,如果在我家乡,你一定是天上的月亮,我永远也触模不到的人物。”
“上回是星星,这次又变月亮?”他沙哑。
“是啊,我真怕得用魔豆才能摘下你这颗月亮。”
“魔豆?”
“唔……跟登天梯的意义差不多。”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绝对不是登天梯就可以来自去如。
如果她不再想回家的事,就留在这里一生一世;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很用力地怜他疼他,是不是可以扭转他灰暗古怪的想法?陪著他到老死,看著他发白齿摇,她不想在另一个世界里时时怀念他,却永远没有机会碰触他啊……
“半月?”反手扣住她的手。有点冰凉,他蹙眉,看出她的异样。
她喉口有点发热,说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殷戒,我决定要留……”
他心一跳,专注地聆听。
突然之间,有人惊呼——
“爷!不好了,元总管他……咦,您们在干什么啊?”
“真是奇怪了,你一个小小总管也能干涉老夫?”约莫五十左右富态的男子不悦开口。
“张家老爷,不是我要干涉,而是这奴婢卖身契在殷爷手上,张老爷强要她当张家妾室,毕竟不妥。”元夕生暗暗向怀安使了个眼神,要她先离去,她却看不懂他的暗示,让他气个半死。如果他早死,一定是活活被这丫头气死的!
“老夫听说这丫头由聂四爷那里转到殷戒手里,自然也可以转赠老夫了。”张老爷哼了一声:“你这小小总管是打哪来的?也敢跟老夫作对?殷戒怎会雇你这奴才当总管?”
元夕生生平最恨外人侮辱他的能力,不由得怒容满面,月兑口:“我是……”
“是出了什么事吗?张老爷这般生气?”人未到声先到,殷戒方从转角走出,身后跟著鱼半月跟一名奴仆。
“爷儿!”元夕生低喊,趁著殷戒出现的同时,巧妙地挡在怀安面前。
“殷老板,你来得正好。老夫不过是跟你的总管讨一名丫鬟过来,他在那里东推西推的,怎么?殷老板,你连一名小小丫鬟都舍不得割舍吗?”
殷戒漠然地看一眼林怀安,随即有点不悦地瞪向元夕生。“夕生,你好大的胆子,张老爷要丫鬟你怎么敢不给?去取出卖身契来!”
鱼半月想要探出头看个究竟,却见身前的背像长了眼睛,微微挪动身躯。
她瞪著这男人的背。他以为她是谁啊?天姿绝色吗?刚才她才跟这些老爷打过招呼好不好?
她转头低问那跟上来的奴仆:“卖身契是可以转来转去的吗?”
那奴仆讶异地看她一眼,以同样的声量道:“鱼小姐,这事很常见的。您没听说过吗?”
“没。这样是不是有点蔑视人权?”她自言自语,又看了他一眼,问:“对了,我是不是看过你?你叫什么?”
那奴才的表情真的占怪了,像没人主动问过他名字。他迟疑—下,答:
“奴才阿青,在元总管买进府的那天,曾在凉亭前见过小姐。”
她应了一声,看见本来在聚会讨论手稿的老爷们围了过来凑热闹看好戏。
“还不快去拿卖身契来?”殷戒微斥。
“爷,张老爷要的丫鬟是怀安啊!”元夕生咬牙道。
“怀安……原来是怀安啊,”殷戒蹙眉,状似苦恼道:“这就麻烦了。”
“麻烦?有什么好麻烦?”张老爷沉下脸。“你是说,你宁愿保住蚌丫鬟,也不愿买老夫的帐?”
“这倒不是。”殷戒微微一笑,又看了怀安一眼。“怀安跟元总管都是聂府过来的,张老爷也知道我是聂大爷的妻舅,聂府多少会关照我一下。怀安的卖身契的确是在我身上,不过却是要我找个机会收了她,张老爷,还请你多见谅,我要将怀安送给您,那我恐怕没法跟聂府交代啊。”
众人发出“原来如此”的恭喜声。
殷戒身后的阿青偷瞄鱼半月的脸色。她的圆脸微沉、眸半垂,像在思考什么,随即他瞪大眼,看见她缓缓伸出食指,用极为认真的态度戳上他的背。
顿时,殷戒的背部一僵。阿青几乎以为她是使出什么一指神功,想置殷戒於死地,再一定睛,只见她很用力很用力在他背上写字。
“这么美貌的丫鬟,聂府竟然会送给你?”张老爷心有不甘。“真不知道聂家的男人脑袋瓜子里装了什么!”
元夕生一向视聂家本命,容不得外人侮辱聂家,正要破口大骂,忽见殷戒心不在焉,像在专注什么,随即脸色大喜又顿时遽变。
“爷?”没见过殷戒脸色忽晴忽阴,是不是打算把怀安交出去了?怀安年纪虽大,但少根筋,很容易沦为被欺凌的妾室,何况对方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啊!
噗哧一声,西门老板从转角走来,脸上笑得好阴沉,念道:
“殷戒,如果现在我拉掉你的腰带,会有什么下场?”
原本在看好戏的老爷们,立刻一致转头,震惊地看向殷戒的腰带。
那腰带一扯下来,自然是……
再一致转向西门老板。
西门老板一脸莫名其妙,骂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我只不过是照著她……”
扇柄正要指著鱼半月,殷戒已是强压下脸上神色,转身打岔:
“西门老板,你要拉下我的腰带,让殷某当著诸位老爷面前出丑,那可是有失你的面子啊。”暗自投给她又恼又怒又喜的眼神。这女人……
“你你你……”
“张老爷。”殷戒嘴角噙笑:“改明儿个我亲自上玉行挑几分薄礼送过去赔罪,再跟您详谈限量印刷的事。”
张老爷惊喜莫名。南京的聂府玉行是分行,总铺在北京,专售各式各样真玉送进宫中,多少达官贵人买玉必指定聂家玉铺,在此哄抬下,价格不可不谓惊人的高价,他不过是一介南京小盎,自然乐得眉开眼笑,不再多作抱怨。
“对了,我请书肆的夥计拿来邸报,不知各位老爷看过没?”殷戒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接过某老爷的邸报。
“邸报?”鱼半月觉得有点耳熟,好奇地上前一看。
殷戒随口道:“宫办的报纸,由地方官传回,我这里还是抢先一步先拿到的……”难以察觉的停顿后,故意问道:“半月,你在你家乡没听过吗?”
“没有。既然有邸报,那民报呢?”来了这么久,连看都没有看过。也许以后旧书辅可以兼营卖报。
“什么民报?”
“民间开办的报纸啊。”话方落,就看见众人投以古怪的眼神。她暗叫一声,硬生生地转圜:“我是说,咱们可以自己来开办报纸啊。”
殷戒状似微笑,眉头却锁了起来。“半月,你这是在说笑话了。这世上只有官方办的邸报,连邸报上头都报喜不报忧,不报天灾人祸,谁敢办民报等於是跟皇帝老爷作对。”简直是异想天开的想法,正因异想天开,才让他始终盘旋在心底的疑感化为缭绕不去的恐惧。
她到底是何出身?总不可能跟他故意编的谣言是一样的吧?
半月闻言,喔了一声,不敢再多言,怕她的历史过差,专说一些不合这时代的话。
“殷老板,你还没看邸报吧?上头写著新任礼部尚书又是一名道士……殷老板,你怎么啦?”
殷戒大惊失色,迳自看著手中邸报。官方办纸由京师主办,有时也需皇帝过目才允发行,写的多是京师现状以及官位异动,绝不会有虚假的事件出现。道士再任礼部尚书,那是什么意思?
她在天乐院曾说两名道士前后任为礼部尚书,那是数月之前的事了,她没那个权势左右皇帝老爷的决策,更没有那能力早他们一步得知消息;更何况,数月之前谁是下任礼部尚书,谁会知道?
为什么她会知道?
再抬头注视她时,已是汗流满面。
“殷戒,你怎么了?”她低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天灾人祸不报。”西门老板哼笑,未觉设戒异样。“听说这两天有荧惑守心,不知道又有什么灾难来了。”
“西门老板,你怎么知道?”
“怎会不知道?只要有事情,就算朝廷瞒得紧,也有管道会泄露出来。何况,平民之中也有会看天象的佼佼者啊。”
“那可不好了,到时候要闹出什么天灾来,对咱们的商事有影响就槽了。”
荧惑?啊,是火星的古称!她听过!心里扑通通地直眺,她低问确认:“荧惑就是天上会泛红的星子?”
殷戒日不转睛地注视她,察觉她的身子微颤。“是,荧惑守心,历来主灾,皇帝易位、大臣自尽都有可能会发生。”
心跳失控了。地球又要看见火星了吗?虽然不比那一年如此接近地球,可是有没有可能……
“你的手好冷。”殷戒紧盯著她道。
她这才发现自己紧抓著他不放。她直觉松手,却被他反手握紧,她瞪著半天,忽然失笑了。
“你笑什么?”他咬牙。荧惑守心对她有什么意义?
“我在笑,我从来没有在这一刻这么确定自己喜欢你,喜欢到我不回家了!就算有机会,我也不想回家了!一辈子就留在这里守著你、看著你,陪你到天荒地老!”
殷戒闻言,知她绝不可能欺骗自己,不由得大喜过望,顾不得自身的计画;顾不得外人的眼光,在她的惊呼声中,一把抱住了她有点圆的娇躯。
鱼半月看他欣喜若狂到简直是半疯了,眼眶很不争气地红了一圈。她对他真的很重要吧,如果她不在,他一定会被过去的阴影所淹没;如果她回到她家乡,她一定会受不了在数百年前的历史之中,曾有一个男人就这么地老死、就这么地过完了他心不在焉的一生。
“殷老板?殷老板?”没见过殷戒如此失态过,连西门老板都看得张口结舌。
殷戒轻轻放下她,胸口仍在起伏。他极力调整呼吸,微微笑道:
“方才,半月书铺的鱼小姐与殷某私订终身了。”
私订终身?有必要说得这么白吗?圆脸胀红,瞄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力持平静,嘴角一如往昔噙著客气的笑,但眉角眼梢全是激动的笑意,原本有点阴柔的美眸此刻沾染点点光彩,平凡的脸庞几乎因此让人为之一亮。
“那可恭喜你了,殷老板。”虽有迟疑,诸位老爷还是上前祝贺。
殷戒拱手微笑:“这都是承各位老爷的福。”
“以后你左拥右抱,可快活了呢。”
鱼半月闻言,微哼了声。
殷戒仍在笑,脸色却有点僵了。当作没听见,转向元夕生道:“恭围里有几名仆役是殷府带过来的?”
“爷儿,包括怀安跟阿青,共九人。”
“你去把他们带来。”见元夕生不明所以,他道:“你别多问,快去吧。”
元夕生领命之后,很快地回来,道:
“殷爷,我把仆役都带来了。”让这些仆役一字排开。
殷戒看鱼半月一眼,语气略带谨慎地说:
“既然私订终身……半月就是殷府的主母了,自然有权管府里的仆役。”刻意避开谈怀安,暗恼聂家给的包袱。
鱼半月咳了一声,看著各家老爷,视线最后落在新买的仆役身上。每个仆役都换上新衣,看起来十分乾净整齐,只是……光洁的外表下,有的也不过是一辈子的奴才命。
“从现在开始,除非殷爷跟我分手……呃,离婚……离……”
“离缘?”西门老板好心地提供措词。“他写了放妻书,就可以离缘了。”立刻遭来怒目。
“是是,除非殷爷跟我离缘……嗯,虽然还没成亲。总之,殷府里的仆役绝对不会转送给人。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选择,不管是签下终生契或者几年契的,每一年会依工作能力调升薪资,不会永远都是那样的薪饷,努力的人就该得到应有的薪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签了终生契的,有一天想摆月兑奴才身分,重新开始,我也一定支持,只要你存够钱赎回终生契,绝对不会有人刁难。赎回卖身契后想做正当生意的,可以找半月书铺一块合作;签几年契的也比照办理,到时候你们可以选择留下或者离开——啊,等等,婚事呢?也要主人管吗?”
殷戒微微回神,应了声。
她转头对那九名目瞪口呆的仆役笑道:“婚事啊,好麻烦的。如果你们看对眼,就来找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奴才一定要配奴婢的,你要喜欢谁就去喜欢谁吧,不管是男是女,看中了王爷还是什么皇亲贵族,想配得上对方,就去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吧。”
殷戒默默地注视她,想起她手稿本里女人充满了大事业的野心,很想提醒她,没有一个男人会要一个成天想事业的女人……除了他以外。
“鱼老板,他们是奴才命,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纵容?”张老爷不太高兴。
鱼半月看向他,认真道:
“没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在我家乡里,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就算因为穷困而不得不当人奴才,只要他肯努力,迟早会是富甲一方,女人亦然。如果有人甘於当奴才,我也绝对支持。我可不希望有一天,有个人必须逃亡才能得到自由,必须杀人才能得到未来。狗急跳墙,人一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哦,所以,张老爷,您知道什么叫荧惑守心吗?不是地球外的神秘力量影响朝代的变迁,造成战争,而是人的歧视所致啊!”
西门老板闻言,看见各家老爷脸色一阵惨白,他走向殷戒低声说道:
“你的女人真是慷慨激昂,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当著张老爷面前说的,她能当老板真是不容易……不过,你确定她是中土的人吗?”不像啊!
殷戒沉默一阵,才平静地道:
“不管她是打哪儿来的,都已经要是我的妻子了,她不会回去了。”
当天深夜——
“元总管……”
终於来了!元夕生立刻面无表情地转身,看著那个他早已锁定的人。“明儿个一早还要干活,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不不,我有点睡下著……”
他知道他睡不著。快问快问!元夕生表面很沉著地问:“睡不著?白天在恭园忙了一整天,你还睡不著,体力真是好啊。”
“我是有点事想请教元总管……”
快请教吧!他等了很多天啊!再等下去他怕会亲自找他谈!“你说。”他暗自摩拳擦掌。
“那个……鱼小姐是当真的吗?”
啊?元夕生一时错愕,表情不由自主失控。
那人见状连忙解释:
“我是问,鱼小姐真的在为咱们打算吗?没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我卖的是五年契,真的会年年看我工作努力,调升薪饷吗?”
“……”不对吧,这时不是应该问他是不是跟鱼半月不对盘吗?他是要打算说鱼半月的坏话,最后被这人鼓吹共同陷害鱼半月啊!
“元总管,我来这里前,曾识过几个宇……”
“你识字?你要说什么?”不是乡下来的吗?元夕生恨自己没有调查周全。
“下午奴才就站在鱼小姐身边,亲眼看见她在殷爷背后写了:如果现在我拉下你的腰带,下场会怎样?”
“啊?”这话不是西门老板说的吗?
“接著她又写:我现在引起你的注意了吗?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喜欢得巴不得一辈子跟你在一块……”
“等等等等!”元夕生忙喊停。“这种话你不必说吧……快把你的重点说出来啊!”光是听,他这老成的脸都红了。
“元总管,重点就在后头啊!鱼小姐又写:可是我无法接受我的男人随意把一个人的自主权剥夺,随意将一个奴仆转让……如果可以,我想让其他人知道谁也动不了你府里的仆人。元总管,鱼小姐当真如此认为?”
原来如此啊,难怪殷爷会让她……元夕生注视著他,看了半天,才叹口气:
“我才来这里多久,一点也不了解她,但殷爷看中的人,绝不会满口谎言。”
“可是她说的那么地异想天开……”
“我也觉得是异想天开。”元夕生承认:“不过正因异想天开,我才觉得有可能。我当总管很多年了,就算我遇到的是最好的主子,也没有人曾有过这种根本不存在的想法。我只能说,在殷府这些仆役算是好命了,将来有机会月兑离奴才命,重新开始。对了,你确定没有其它事要问我吗?”好比他跟鱼半月不对盘,有心要陷害她之类的。
那人沉默了好久,低声说:
“元总管,我是不是做错了?”
“咦?”
“我有件事想跟爷儿坦白……你觉得坦白之后,我还能留在府里做事吗?”
“坦白?”不会吧?是要坦白那件事吗?他卖力演了很久,让他一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吗?那他冒著最佳总管的名誉被毁,对著鱼半月挑衅是为了什么?他三更半夜不睡觉为了什么?
“是,可是在坦白之前,我想跟元总管说一声……”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反正我要你说的你也不会说。”他哼了一声。
“那个……元总管打算怎么跟殷爷抢怀安呢?”
“啊?”今晚里第二个措手不及的问题。“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
“元总管,殷爷有财有势,怀安迟早会成为他的,你要怎么抢回怀安?”
“我、我……我跟他抢怀安做什么?”搞什么?他在结巴什么?
“元总管你不是喜欢怀安吗?”
“啊?”
都御史府。
“你是说,连聂家的死对头西门家也亲眼目睹了那个鱼半月的古怪之处?”
“是。混进去的人是这么说的,在恭园时,连西门老板都说,那鱼半月很有古怪,而且……市井间流传当那姓鱼的女人再遇上大人,就是大人的死期了。”
“哦哦!”右都御史双眼发亮:“真有这件事?是她的死期,还是本爵爷的死期?我一向不信邪的。要真的有鬼怪化身找我报仇早来了,还轮得到她吗?”
“可是人人,她……”
右都御史随意挥了挥手,道:“本爵爷从没有遇过猎不死的人。对了,我听说殷戒找到了其他人可以引荐至六部了是下?”
“是的。”
“哼哼,他摆明是跟我作对了。这两天荧惑守心,要能在这其间再杀一次那个女人,不也挺符合灾难之说?至少,对殷戒可是一场灾难了。”下一个他要对付的就是殷戒了,管它什么聂家不聂家的。
“爷,阿青说今晚那女人会到聂府别宅。”
“你说的那个阿青,可信吗?”
“他是个乡下人,不缺钱绝不会给人当奴才。我给了他一包银子,他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泄露殷戒的任何事……”